斩夜完本——by顾青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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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个人,他从某种意义之上取代了贺春秋在卫飞卿心目当中关于父亲的一部分——代表温情、教诲、陪伴的那部分。
那个人就是万卷书。
万卷书是个很奇特很矛盾的人。
他武功很高,却总说自己从来不是一个江湖人。他性情似个泼皮无赖,坑蒙拐骗从无障碍,但他却饱读诗书。他胸有丘壑,在清心小筑中一呆数十年,却从未为贺春秋生意或江湖中事出过半分主意,只当个闲适的西席先生,每日喝得东倒西歪教授卫飞卿贺修筠兄妹课业。他虽十日之中有八日总是醉着,但他却是个内心透亮、心细如发的醉鬼。
他对卫飞卿投以无微不至的关心。
当卫飞卿七岁时第一次得知自己并非贺氏夫妇亲子,他在贺春秋面前十分镇定的接受,面对卫君歆愧疚担忧的目光笑着投入她怀中,撒娇自己有他二人为爹娘已是一生幸事,与亲生父母实是没有缘分。但他终于只剩自己一人独处时,却忍不住喝了人生第一壶酒,辣得狂咳不止眼泪直流。万卷书在屋顶找到了他,给他换了另一壶不太辣口的酒,陪他一言不发醉了一场,又将不省人事的他抱回房中,第二天仿佛忘了这回事一般,再未与他提过半句那晚他的啜泣与惧怕。
卫飞卿十岁时从段须眉处得知了卫君歆的另一重身份,他放走段须眉时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回头却见到醉醺醺的万卷书就躺在距离他不远的草丛之中。那是卫飞卿人生第二次感到惧怕,不是怕万卷书将他的秘密告知贺氏夫妇,而是知道卫君歆的身份之后,他那对所谓因故离世的父母的“故”不由自主困扰了他。究竟是什么样的“故”呢?他不由自主向烂醉的万卷书吐露了心事。万卷书却漫不经心与他说,已然离世之人想太多又有何用,难道得知他们是被仇杀又或者死于任何人为的灾难他就心满意足?又或者他要为此就毁掉原本好端端的生活?卫飞卿感激他如此一语中的,但他最感激的仍是他第二天醒来的甚事也不记得。他当然知道他并非真的忘记,只是这个人知道自己不愿再提,于是便体贴的再不提及。
卫飞卿十四岁决意要走出贺府自己行商,贺修筠出言相随。此举遭到一向疼惜儿女的卫君歆激烈反对,原本对他这想法十分激赏的贺春秋因爱重妻子,便也驳回这决定。向来不干涉贺家任何事的万卷书突然一反常态出言支持卫飞卿,贺氏夫妇意外之余,却也不得不重新考量此事。后来卫飞卿得以出府,少不得万卷书与梅莱禾两人二话不说便承诺贺氏夫妇将会随他兄妹二人出去保护两人。
卫飞卿念的第一册 书是《诗经》,第一首诗是《关雎》,是万卷书将他抱在怀里念给他听,手把手教他写这几个字。而他教会他记住这首诗的方法,是告诉他‘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便是说他父母之间的情谊。
卫飞卿最厉害的保命绝技其义自见是万卷书传授给他,那同样也是万卷书的保命绝技。万卷书之所以成为二贤之一的书贤傲视武林,正是因为他一身功法神秘无比,从无人看穿。但他传授卫飞卿这一身由他自创的轻功却毫无保留,只因他原本就是在卫飞卿一次意外受伤以后决定教他,只是希望他能在打不过对手时至少能够跑的比对手快。
卫飞卿所谓的暗器最初不过因为他喜爱摆弄铜钱,万卷书看他颇有天赋,便有意无意指点他手法,他这才慢慢将从不离身的铜钱变化做出其不意的护身利器,甚至还从中演化出黄金屋这等高妙绝伦的暗器手法。
卫飞卿一切的江湖经验、一切关于江湖之中的信息都由万卷书处得来。他喜欢听江湖轶事,万卷书便浑然不顾身份,随他走出清心小筑后在他开设的望岳楼中当个成日醉酒的说书先生。他的书并非说给楼中客人,而是说来逗最喜爱此道的卫飞卿与贺修筠兄妹一笑。
是啊,书贤万卷书就是望岳楼中那位从不管事逍遥自在满口胡说八道的万老先生,是照顾了卫飞卿整整二十年的人。在那位说书人万老头的口中,“书贤”只是个误被传为武林高手的西席先生。他不是在骗人,只是在他心里,万卷书从来都不属于江湖,更遑论他在清心小筑呆了十数年,在望岳楼呆了数年,他是个酒鬼,是个西席,是个说书人,早已没有一分一毫的心思与江湖有关。
这样的万卷书,谁来告诉卫飞卿,他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万卷书席地坐在书桌前,身上穿着皱巴巴辨不出原色的长衫,满脸醉容与倦意,头上歪歪斜斜扎着文士方巾,他看起来就像半醉半醒间被谁强行召唤匆匆赶来此处,到此时还宿醉未醒。
卫飞卿看着他面前那唯一的一册书,想,他是被这册书招来,还是被书册的主人招来?若是书的主人,又是哪一位主人?
他心中有千头万绪,终于有力气开口却问道:“您每天得喝一盅桓衣那丫头熬的鸡汤,今日没喝成,是不是头疼得很?”
桓衣原是清心小筑中自幼就服侍贺修筠的贴身丫头。后来二人出府行商仍带她在身边,不是贺修筠舍不下家中舒适,而是桓衣熬制的鸡汤最合总是宿醉的万卷书口味,有她的鸡汤在,万卷书醒来便不至太难过。
这习惯一晃这么多年,以致卫飞卿或贺修筠出行一向都由梅莱禾随行,舍不得鸡汤的万卷书从来都留下看家。然而这一次,他却就这样醉醺醺乱糟糟臭烘烘的出现在了距望岳楼千里之遥没有桓衣鸡汤的光明塔顶。
万卷书有气无力道:“还是你懂得疼惜我,我头疼死啦。”
卫飞卿也头疼死了,他简直比万卷书还要头疼十倍。
今日哪怕是贺春秋出现在此也不会让他比这更头疼。只因他一身本领,若说有两成是贺春秋有意无意教授,那至少有五成都由万卷书亲传。
他了解万卷书,万卷书也同样了解他。
他真是遇到了这世上对他而言最难缠的对手。
但他倒不至于为万卷书出现在此而伤心甚的。同样也是因为他了解他,明白这人顶着宿醉出现在他眼前,必定事出有因。
不伤心,却不代表不奇怪、不警惕。
卫飞卿只得叹道:“是以您这又是何苦呢?”
“难道我愿意么?”万卷书也叹道,“我曾与你讲过,昔年你爹曾救过我性命,又花重金请了当世神医替我治伤。我伤好之后一无去处,二来又胸无大志,索性就留在清心小筑了,万幸你爹家大业大,倒也不嫌我白吃他太多米饭白喝他几坛好酒。只是你爹虽说大方,谢殷可就没这么好说话了。昔年救我性命,也有谢殷一份,我曾应允有生之年将为他做一件事以报答救命之恩。这件事耽了二十年,他终于在昨日传讯给我了。”
卫飞卿心念急转。
谢殷请万卷书前来,应当并非是针对他。只因他传讯给万卷书,想必是在凤凰楼出事后即可就做出的决断。凤凰楼有丁情坐镇,万言堂有他亲自坐镇,他请万卷书前来,想必是要光明塔中同样有一位绝顶高手坐镇,这才能确保万无一失。只可惜段须眉与他突然前来,打乱了谢殷全数计划。
但谢殷料不到第一个登上光明塔顶的是全不在他预计之中的卫飞卿,卫飞卿同样没想到自己要面对的是万卷书,他二人这可是无意之中给对方出了个一模一样的难题。
卫飞卿叹道:“您原本是如何打算?”
“自然是全力助谢殷击退登顶强敌。”万卷书道,“虽说我不爱争斗,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更遑论我所受的乃是性命重托。”
卫飞卿道:“那如今呢?”他这个如今,指的自然是见到他以后的如今。
万卷书看着他,两人就像过去二十年间无数次那样对视。良久万卷书方道:“我早知你来了。适才我头疼,趴在窗边想要吹吹风,探出头一眼就看到了你。”
他看到了卫飞卿,然而他并未出言招呼,也并未离开,而是就等在这直到与卫飞卿面对面。
卫飞卿心中有了淡淡的疲惫与失望。
果然万卷书道:“我见到你,原本心里那些不愿意不高兴就全没了……我甚至很庆幸谢殷此番找我前来,只因我并不愿你见到这书册之上记载的东西。”
第63章 千山独行,不必相送(四)
万卷书就是如此坦白,坦白到卫飞卿想要欺骗自己眼前这人并未如爹娘一样对他有诸多秘密、诸多隐瞒也不能够:“如此说来,您也很清楚这书册上都记录了甚?”
万卷书有些无奈朝他笑一笑:“我可是说书人啊。”
他是说书人,是书贤,他原本就知道许许多多旁人不知道的江湖隐秘。更遑论他与贺春秋相识数十年,对与其相关之事又岂会不了解?
卫飞卿淡淡道:“您最了解我,应当明白我下定决心之事向来无人可阻。”
万卷书叹道:“过往之事,已逝之人,又何必一追再追?难道你就要为此自苦,也让你身边关心你的人为之痛苦?”
卫飞卿想了想,才想起这句话万卷书早在十年前他第一次得知卫君歆身份之时也对他讲过。只是那时候他觉得有道理的,这时候听来却只余荒谬与可笑:“过往之事?已逝之人?贺春秋与谢殷私底下追踪那个‘已逝之人’追踪了整整二十年您可知道?我险些在无意间死于他二人追踪那人的阴谋之中您可知道?随我一起前来的就是那个已逝之人的儿子您可知道?甚至还有人告诉我我也是那个已逝之人的儿子您可知道?如今发生的一切都是因为那个已逝之人并未逝去您可知道?甚至……”猛然刹住话头,卫飞卿深吸一口气,“我如今就像个任人欺骗与唬弄的傻子,早已厌烦了所有人都在我面前摆出一脸‘这些事不该你知道’、‘这都是为你好’的故作高深的烦人模样。如果那个时候,十年前,我如果那个时候就开始追查这些事,想必不会沦落到今日这傻模样。”
万卷书愈听脸色愈是震惊,以卫飞卿对他了解,明白他当真是对他口中所言一无所知,但他听到卫飞卿最后一句话,却突然脱口问出了一句无关之言:“难道这十年你过得不开心么?”
卫飞卿猛然转过头去,半晌方哑声道:“我……过得很好。”
他过得很好,因为有贺修筠、万卷书、梅莱禾陪伴在他身边,因为清心小筑之中许多人真心爱护他,因为与贺春秋卫君歆始终维持最紧密的关系。是以他口中如何说都好,但他心中并未后悔十年前那决定。
万卷书喃喃道:“我知道他们一直在暗中追查卫尽倾下落,但我一直认定他们只是白费力气,只因我始终是相信那人早已死了。一个人但凡活着,又岂能无心无情到连自己的……万没想到这人真的……只是、只是,”他看着卫飞卿,双眉紧蹙,凝重神情与望岳楼中那无忧无虑的说书人判若两人,“只是他死没死都好,你即便为此遭受了很多的罪也好,我仍不会为此改变主意。你说早已厌恶了我们‘都是为你好’,但我……唉,你讨厌我也罢,难道你还能讨厌我一生一世?你纵然可以气怒我一时,但我说不改变主意,便绝不改变。”
他说最后一句话之时,未尝就没有一些惴惴不安。只因卫飞卿从小到大无论有任何心愿,他总是竭尽全力满足他,从未真正违背过他任何意愿。卫飞卿将他当做父亲看待,他又如何不将卫飞卿视为亲子?
“我厌恶别人,却又怎会厌恶您呢。”卫飞卿叹道,“您当真不肯让?”
万卷书生怕自己会反悔一般,狠命将头摇得如同拨浪鼓。
卫飞卿无奈道:“我也绝不肯走,那看来咱们只好手底下见真章了。”
万卷书十分震惊地瞪大了眼睛:“你竟妄想打败我?”
“往日自是不能,但如今……”卫飞卿目中狡黠忽一闪而过,“您想必也看出我身受重伤,咱们就以招式论胜负好了,若不然您难道当真打算要我的命?”这便是他站在这半晌思考出的他面对万卷书的最大优势了。其一万卷书再想阻拦他都好,但他绝不可能当真来伤他性命。其二他在外奔波这些日子,领悟到的新的武功招式便是他用来制胜万卷书的方法。
卫飞卿拔出了斩夜刀。
万卷书看他勉力提着刀面如金纸连站都站不稳的模样,心中一阵疼惜无奈。他看得出卫飞卿早已到了极限,自己哪怕伸出根手指头只怕也能戳倒他。但他更明白自己决不能在此时心软,只因他听完卫飞卿那段话后虽说心疼他遭罪,却也更明白自己若退后一步,他从此只会遭受更多的罪。深吸一口气,他想道,拼招式也好,至少不会让他受很重的伤。
他便自书桌前站了起来。
他没有武器。
他传授卫飞卿的,尽数是防御、逃命、自保才能用到的功夫。
因为他原本就只会这些功夫。
卫飞卿说手底下见真章,便是指二人从前无数次交手的方法——卫飞卿出招,万卷书拆招。
卫飞卿抬刀之际,却忽听身后传来一道声:“不如由我来领教书贤的高招?”
说话的自是卫雪卿。他早就上来了,一直冷眼旁观到此时,见到卫飞卿要动手这才忍不住开口。
卫飞卿却头也不回冷冷道:“这里没你的事。”
他说这话自然不是为了同样伤重的卫雪卿考虑,他只是决不允许任何人有一丝一毫伤到万卷书的机会。
他背对着卫雪卿是以没看见,万卷书与卫雪卿面对面却看得十分清楚,卫雪卿面上出现罕见的犹疑、可惜之色,一闪过后终究轻叹一声,退后数步摆出观战姿态。
卫飞卿胜过万卷书之前,想必他是没机会摸到那册书了。只因万卷书纵然对着卫飞卿有万般无奈,却绝不可能放任他去拿到书册。
卫飞卿出招。
他清楚万卷书实力,是以一出手就没有保留。他出手第一招甚至并非他自己领悟招式,而是段须眉的刀法,是天下第一的断水刀。
他与段须眉相处月余,看他出招却已有许多次。他固然学不来他刀中之意,但恰巧的是,他这时候原本就只需要使出断水刀的形而已。
断水刀实则没有形。
这就像你很难形容风霜雨雪这些自然产物究竟是何形状。
但既然是招式,就必然会有轨迹。
卫飞卿便顺着他看过数次的那轨迹,使出了断水刀法之中第一次惊艳他、也在他脑海之中刻下非常深刻行迹的那一招。
他甚至不必刻意回想,就能使出那一招。
那一招恰巧唤作断水式。
那是他与段须眉掉落在九重天宫旧址、段须眉挥刀斩断地道的一招。
抽刀断水水更流。
如若段须眉在此,他会发现卫飞卿此刻使出的断水式当真与他当日所使完全一致。这一招固然空有其形,那形却接近完美无缺。
而如若卫飞卿此刻在外间,他也会发现正与谢殷交手的段须眉同样正使出这一招。
只可惜他们两人都不知道。
这可真是个美丽的巧合。
卫飞卿的断水式未能让刀法主人看到,但落在一生都破解旁人功法以保全自己性命的万卷书眼里,却让他不由自主瞪大了眼,提起了神。
他在这个时候,忘了去想卫飞卿短短时间内怎会学成此等刀法,忘了去琢磨这刀法出自何门何派。
他在这个时候,面对这一刀,远离江湖二十年的心一瞬间就如同被曾经的“书贤”附体,满心满眼,只有这一刀,只有该如何破解这行迹妙至巅毫的一刀。
卫飞卿的刀划过了半空。
万卷书在思考。
卫飞卿的刀距离他面门不足一尺。
万卷书还在思考。
卫飞卿这一刀当真会斩下去么?
但他即便斩下去,他这不带丝毫内力的一刀也不可能真个伤到万卷书。
卫飞卿的刀已落至万卷书眼前。
万卷书就在这个时候,终于从发呆之中醒过神来,仿佛发现再不出手他便要输了,他微微抬起了手。
可卫飞卿却猛然在这时候变了招。
原本轻飘飘毫无力道的斩夜刀忽然之间像是注满了灵气与力气,在即将触到万卷书面门、在万卷书手指即将与其相触之时忽然轻轻一颤,然后以快得如同一阵轻风的速度从万卷书眼前抹过,带走他的一缕发丝,抹向他身后。
因为速度太快,那刀身上的力气到这时才猛然爆发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