烂柯人完本——by行客不知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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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年前,他躺在长安基地外的大雨里。
抱着靳思安渐渐冷去的尸体。
宁柯:“你父母呢?”
靳忘知没有回答,反而道:“你想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要不惜一切代价往上爬?”
这一段他本来可以隐藏过去,编个借口糊弄过去,又或者说些别的搪塞过去。
但是他突然很想说,很想告诉宁柯。
既然是交换,那就一起来抖底好了。
靳忘知转回头,抬眼看他:“我要改一条法律,《异能法案》中的一条法律。”
宁柯:“什么意思?”
靳忘知:“长安基地的规定,只有异能部队的长官才有权提出修改异能法案。”
“长安基地与蜀道基地并非共用一套法律,但是这两个基地针对异能者的一条法律是一样的,即异能限制法。”
“异能限制法?”
宁柯看上去根本不知道这条法令,靳忘知却也不奇怪,跟他解释:“异能限制法,即所有异能者,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不能攻击非异能者,违者终身□□或者处以死刑。”
异能者的杀伤力太大了,尤其是火系,风系,水系,空间系四系,一次反抗,就有可能给基地带来惨重损失。所以两个基地都是一样,一旦这其中哪个系出现一点苗头,都要立刻铲除。
这也是宁柯一开始选择说自己是速度系的理由。
毕竟速度系再强大,带来的伤害也是可以控制的,基地最多选择□□他,并不会除掉他。
可是——
宁柯迅速抓住了重点,难得一次皱了眉道:“不能攻击——非异能攻击也算攻击?”
“算。”靳忘知冷冷道:“异能者比普通人强太多了,他们的体能,身体素质,远非普通人可以达到的。所以才会有这条法律,初衷是保护弱者。可是现在——”
说到此,他顿了片刻,冷笑一声。这恐怕是靳忘知第一次在人前露出这种笑容,这种根本不符合他表象的,讥讽的,憎恶的,孤注一掷的冷笑:“我父亲就是死在这条法律之下。”
话到此处,已经大大超出了宁柯的预料,他听着靳忘知继续道:“他是被非异能者打死的,当着我的面,活活打死的。”
宁柯愣了。
他松开靳忘知的手,坐直了身子。
靳忘知保持着被他禁锢的姿势,一动不动。
他的眼睛空茫茫一片,不知在望向哪里,或许透过整整十八年的光阴,看着一切噩梦的开端。
他们一家都是异能者,受异能限制法的约束,无法反抗。
母亲扑过去想阻止,反被拽着头发踹到一边。
还有人踢了他们两脚,他手心里的火苗已经窜起,却被母亲死死按在怀里。
父亲,还有父亲。
他父亲抱着头,被他们踢来踹去,有的用椅子砸,有的用家里的台灯,碗,甚至用筷子戳父亲的眼睛。
他们用着人世间最肮脏的话语辱骂着父亲母亲,辱骂着他和靳思安。
无数的人源源不断地涌进来,将他们家打砸一通。
他捂住靳思安的眼睛,叫他不要看。
他父亲是一个强大的火系异能,从被打开始到死亡,他都没有喊过一声疼。
只说了一句。
“有事冲着我来,不要欺负我老婆和孩子!”
他们打了很久,或许一个下午。
或许一个下午加一个晚上。
其实他也不记得了。
或许中途他父亲已经死了,但是他们还在继续。
最后这帮人打够了,出气了,喊着胜利的口号,趾高气昂地离开了。
家里已是一片狼藉,他护着靳思安不让他看,自己则看着母亲疯了一样扑向那滩形状凄惨,不成人形的皮肉与骨头。
保护弱者的武器,最终成了加害强者的利刃。
宁柯一时无言,饶是他想撕开靳忘知这幅正人君子的假象,也绝没有要揭别人伤疤的意思。
但是谁能想到——靳忘知为人,表面上看就是一汪清池,微微将手伸进去,似乎是熨贴人心的温泉,再往下,伸到宁柯这种程度,便会发现温泉的底下,是彻骨的寒潭,伴着污浊的淤泥。
可如今探到了底层,竟然是一手淋漓的鲜血。
宁柯感到一股深深的不自在:“警察呢?没有报警么?”
纵然这条法律偏袒普通人,那也没道理放任无辜的人被活活打死。
当着妻儿的面,在自己的家中,被虐杀而亡。
靳忘知深吸一口气,没有回答他的提问,而是徐徐道。
“我父亲是蜀道基地的医生兼研究员。二十多年前,他提出了异能起源的猜测,猜测每个异能者都是全系异能的携带者——这就意味着,每个异能者,都有可能开发全系异能。基地欣喜若狂,拨给他大笔的资金进行研究,希望他早日开发出如何激活全系的方法。”
“但是,方法还没研究出来,我父亲先一步发现了副作用。别说全系,单单开发双系都是非常危险的,就像两种不同的血液进行融合,一个不查会产生排斥反应,危及生命,而且理论上会给异能者带来巨大的痛苦和折磨。接受开发的异能者很有可能会时时刻刻痛苦不堪,出现短寿,异能反噬,长期痛苦带来的精神问题等不可逆转的后果。所以父亲不同意继续,他上交了一份详细的副作用分析给蜀道基地,请求终止这个项目。”
宁柯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然后呢?”
靳忘知:“然后被基地驳回了。蜀道基地已经投下了一笔钱,高层们也认为这是一个很值得研究的方向——那时候山顶基地还在,且一直传言要吞并另外两个基地,此时开发出双系会大大提高基地的实力,也会带来巨大的威慑力。”
“我父亲不愿意做,自然还有其他的研究员来做。除了水火空速风这五大战斗系异能外,还有其他数不清的小的异能,如我母亲的眼系异能,力气等等。但这些小的异能种类过得并不好,他们无法参与战斗领工资,也很难进入非异能的公司上班。因为异能限制法的存在,他们从一出生起就要注册,标明自己的异能者身份,他们无法进入专门给战斗异能开的异能学院,只能去普通院校读书。”
“同样,还是异能限制法,他们不能攻击同学。普通攻击也不行。他们只能被同学欺负,不能还手。”靳忘知压低了声音,终于泄露出一丝压抑至极的痛苦来,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语速:“我弟弟是眼科异能,他读的普通学校——我无数次,看见他满身伤痕的回来。”
靳忘知的拳头握得死死的,或许他无数次午夜梦回,都希望回到当年,不惜一切代价地去打上一场架:“靳思安他,他长得很漂亮,他有一双跟母亲一模一样好看的眼睛。他很乖,很听话,也很内向,没有什么朋友。他很喜欢吃甜食,很喜欢念书,也很刻苦,所以成绩非常好。但是,但是他是眼科,所以那帮小兔崽子一直说他是用异能作弊,偷窥别人的试卷。”
靳忘知从来不说脏话,但是时隔那么多年,他只恨自己不能用人世间最恶毒的语言去形容那帮孩子。
那帮不过一点点大,却用尽手段折磨他弟弟的孩子。
“他们打他,欺负他,用脏话骂他,编排他,撕他的作业害他被老师罚。我弟弟他胆子小,怎么都不肯跟家里说,家里只能一遍遍去找老师,找学校。到后来,带他转校,但是一切都没有好转。”
转校,异能者,过于木讷的言行,过分优异的成绩,不能反抗的法律规定。
蜀道基地总共就这么大,他还能转到哪里去?
而他呢,他是火系班上的天才,他能揍翻班上的每一个人,却不能打那些孩子一下。
靳忘知顿了一顿,回到了原题:“这些非战斗系的异能,往往出来后也找不到什么好的工作,久而久之与战斗系异能已经是两个阶层,几乎碰不到面。就连我的母亲,以前做的也是看护,爷爷病重时被聘来家里做护理,才与我父亲认识的。”
“他们往往穷困潦倒,一无所获,蜷缩在基地的角落里,成为基地的‘危险分子’。那些研究员不是要做实验培养双系么?他们看上了这群非战斗系异能。”
宁柯已不知要如何反应,他直愣愣地看着靳忘知自顾自讲下去。
“他们照着户口挨家挨户劝说,出高薪‘请’他们去做实验。他们口口声声只有好处,副作用一个不提,被我父亲发现的时候,他们已经对十几个人做了实验,那些人死的死,伤得伤,活着的备受煎熬,生不如死。”
“我父亲生气了,他向基地举报这些人的恶行,基地不予理睬,说这是为了基地做贡献,他们是自愿的,是崇高的战士。于是我父亲又去向媒体举报。哪个媒体敢报告这件事?我父亲因为这件事丢了工作,一个人一个人地去找,劝他们不要再做下去了。”
“再然后,死的人越来越多,网上有人猜测——说是我父亲假冒专家,发表虚假论文,说能够把普通人改造成异能者,但副作用很大,成功率非常低。他们说,我父亲为了金钱,不惜以普通人为实验体,做丧心病狂的活人实验。”
“他们举出了很多‘证明’,包括我父亲当年论文的报道——《每一个人都可能成为全系异能》;包括我弟弟在学校被虐待,我父亲和老师吵架的视频;包括我父亲上门劝告的视屏。于是很多人向基地举报我父亲,但是我父亲什么都没有做,基地不能给他判刑。所以这群人在网上断定社会是黑暗的,断定基地高层收了我父亲贿赂,断定基地歧视普通人,不把他们当人看。他们决定自己来维护正义。他们召集了敢死队,人肉出我家的地址,他们跟踪我父亲。”
“然后那一天,他们进了我家的门。”
那天的天气其实很好,整个上午都是晴天。
那天正好是周末,正好是父母的结婚纪念日,父亲已经许久没有工资收入,忍痛卖掉了戒指换生活费,回来的路上给家里买了个小蛋糕。
真的是很小的一个蛋糕,父亲切了四份,两份大的给了母亲,一份给了他,一份给了靳思安。因为靳思安喜欢吃甜,还特意倒了点白糖给他。
父亲还乘着母亲吃蛋糕,笑嘻嘻在她头上别了朵野花。
父亲说母亲总是很好看,被母亲笑着掐了一把。
然后门被敲响了,父亲笑着,当着两个儿子的面亲了母亲一下说:“我去开门。”
之后便是他这一生一世也忘不了的人间地狱。
靳忘知道:“母亲想打电话,但是根本碰不到手机。邻居们出来询问了缘由,纷纷拍手称快,甚至帮忙把家里的座机和手机全砸了。”
他们看戏一样的看着这一家子,啐着说罪有应得。
他那时候有多恨,他恨基地,恨高层,恨邻居,恨普通人,恨自己,甚至恨弟弟,恨母亲,恨父亲。
他那时候甚至希望父亲不要顾着他们三个,把所有人烧死算了,哪怕一家子死在一起也是好的。
而不是现在,独留他一个,苟延残喘。
平生第一次觉得“恨”这个字是多么单薄。
区区一个字哪里写得清那种感觉。
仿佛要把牙齿都咬碎了,仿佛要把指甲抠断了,仿佛心脏给人攒在手里,都远远比不上的那种痛苦。
靳忘知面色依旧平静,语气也很平静。
他一直看上去就像个正常人。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
那些伤痕从来没有愈合过,随着时间愈来愈深,愈来愈深,终于溃败腐烂。
他二十一岁毕业成为见习生,同年立下大功被钦定为二队队长。
能这么早爬上精锐五队的队长职位,他暗地里用了多少肮脏手段。
“够了。”宁柯道:“你不要再说了。”
他深吸一口气道:“我,我没有想到你——”
“没有想到什么?没想到我不是个一帆风顺的心理变态,还是以为人类内部是铁板一块?”靳忘知一把拽住他,手劲几乎可以捏碎人的腕骨:“你不是想问我为什么后来会对你好?我现在就告诉你为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字数太多了,还有一半过去放下一章。
第22章 忘之
“我父亲死后,那群人也没有真的离开。他们聚集在我家楼下,等着警察前来逮捕。他们反复强调自己是为了正义而战,为了普通人备受歧视的地位而战,并且号召警察中的非异能者加入他们。”
“没有参与的人就举办□□。他们上街抗议,要求基地给出解释。”
“你知道基地是怎么做的么?”靳忘知道:“他们迫于舆论,加上内部有人曝光,承认了确实在做基因实验,并且做出了郑重道歉。他们取缔了项目,封锁了实验室,然后——把罪责全部推到了我父亲头上。”
他死去的,不能说话的父亲头上。
靳忘知淡淡道:“我母亲不服,她四处上诉。可是那一天的人实在太多了,加上警方拘捕了人准备判刑,于是网上发起了征集活动,集体向政府情愿,请求从轻发落。他们声称,‘正义永远不会迟到,英雄值得我们感恩’,不仅如此,他们还协助人肉出了我们家所有的消息,我母亲找不到工作养活我们,学校的同学也视我们如洪水猛兽。”
“我还能打回去,可是我弟弟呢?靳思安呢?”
弟弟第一天上学回来,全身是伤,一只眼睛的眼皮都被割伤了。老师搓着手同家里说:“他们小孩子打打闹闹的,磕着碰着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母亲一夜之间白了大半的头发,往日里她看见弟弟伤着一点了都会流泪,可她那天没哭。
她只是平静地对那个老师说:“滚。”
“滚出我的家。”
“母亲不愿意弟弟再去学校,可是基地有规定义务教育,于是又有人上门来罚款。”
到后来,母亲变卖家财,支撑着反复上诉,力求将主谋告成死刑。
然而欺凌愈发严重,家门前有那些人的家属前来怒骂,不认识的人在网上公开声讨。
母亲每天打开手机,都能收到无数恐吓短信。
“我们过了很久人人喊打的日子。”靳忘知盯着宁柯:“就像你在长安基地一样,附近每个人都厌恶我们,每个人都在窃窃私语,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们。说我们一定是父亲培养出的实验品。因为我父亲是火系,我弟弟是眼系,所以他们说我弟弟——一定是父亲做活人手术做出来的怪胎。”
可是母亲也是眼系啊,这只不过是再正常不过的异能遗传罢了!
同年级的打不过他,高年级的来,高年级的打不过他,更高一层的来。
他听不进课,又时常被找茬。
到后来,他也经常鼻青脸肿的回家。
旧伤还在,新伤又来。
一层层叠加起来,洗澡的时候只感觉浑身都在痛。
到后来,家里的交不起钱,水电费也停了,房东将他们捻了出去,用肮脏的话语嘲讽母亲。
那些目光简直一模一样。
无论是对当年的他一家,还是对现在宁柯。
无论是蜀道还是长安。
无论是普通人还是异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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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被先入为主的观点影响,他们把偏见套在你的头上,勒紧在你的脖子上,他们早已有了论断,根本不准备了解你是什么样的人。
他们打着真相的名义,却从不关心真相为何。
他们只相信自己想看到的。
母亲再也撑不住了。
没有律师愿意趟这趟浑水,法院上上下下都对他们一家心生厌恶。
没有人想要替做“人体实验”的变态科学家讲话。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她无能为力了。
“然后那一天,母亲告诉我们——她要带我们走。带我们离开蜀道,去长安基地。”
那时候山顶基地还在,三大基地互相防备,网络,也是相互之间隔断的。
但山顶基地不收外来的非战斗系异能,母亲只能带他们去长安。
他不知道母亲是怎么做到的,他柔柔弱弱的母亲,从来未踏出过蜀道一步的母亲,求上了基地的高层,答应不再闹,只请求帮一家在长安安排身份,并给她一张地图,以及最基本的蟹壳方面的知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