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月照流光/白月光完本——by小西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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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衿赶紧将瓜子拢在一处往碟子里装。摆好了之后正襟危坐着,眼光却时不时向那碟瓜子瞟去。“我就吃一颗。他不会那么小气。”偷摸往嘴里送。酸酸甜甜,竟然是他小时候吃惯了的味道。这下哪里还忍得了,磕得停不下来。不一会儿纪明尘撩开帘子进来,看他捧着碟子窸窸窣窣,眉头一簇:“床上嗑瓜子。”
子衿被他撞破了,硬着头皮殷勤地给他掸了两下床单:“我睡外边,你睡里边,里边干净。”
纪明尘竟然跟着他一起掸床单,随后却是在外侧躺下了,看似闭目养神,实则眯着眼睛看他嗑瓜子。子衿换了一身月白色的亵衣亵裤,头发柔顺地披在身后,方才被王管事吓得凄风苦雨,现下万事如意,眉目都舒展开了,依稀还是那个十五六岁、无忧无虑的小少年。
“有蜜饯么?”他看纪明尘虽然杀伐决断、戾气满满,对自己还是挺够意思的,不免心生亲近,刚相认之时那些拘谨和自苦烟消云散了。此时害磕完瓜子,跪起来在床头找吃的。果然叫他找见松风斋的雪梅子,哇了一声往嘴里塞。
纪明尘道:“你是女人么?这么喜欢吃甜的。”
“你不也喜欢吃?咱们俩半斤八两。”
“我不喜欢。”纪明尘闭上眼睛别过了脸,嫌弃得很。
子衿花容失色:“诶呀!纪明尘,你好不要脸!你在床上摆个柜子塞满好吃的,却说不喜欢,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你从前明明不是这样的!”
纪明尘抬手抓了颗蜜饯塞进他嘴里:“吃你的。”
无意间抹过他微凉的嘴唇,纪明尘放下手来,轻轻磋磨着湿润的指尖。
过不了多久,内侍送来一碗阳春面。子衿没来得及吃晚膳,就被王管事吓了一遭,正是肚饿难当,接过来就狼吞虎咽,连说好吃:“你要不要?”
纪明尘道:“我躺下了。”
“看把你懒的。”子衿挑了一筷子面,“张嘴。”
纪明尘撑坐起来,歪着脑袋将那一筷面从下往上卷进嘴里,最后在他筷子尖上吮了一口,又倒了回去,眼睛一直定定锁着他。
子衿道:“你还要是不是?”
纪明尘闭上了眼睛。
过不了多久,子衿推推他:“我吃不下了,搁哪儿。”
纪明尘起身把剩下的汤汤水水喝完,两个人一同就寝。
子衿原本并不想与纪明尘同床。纪明尘这个人,睡相很差的。但看这床不小,才勉为其难地往里头躺上一躺。他翻来覆去,不一会儿便睡着了,睡前想着:“嗯,今天他倒睡得老实,跟个棺材似得陈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可别半夜卷我被子。”
谁知第二天早上醒来,他整个人被挤到了墙边,背后趴着好大一只纪明尘,前胸贴后背,与他黏得一点儿缝隙都没有,腿还蛮横地盘在他膝弯上,生怕压不死他。子衿道了句“我就知道”,拿胳膊肘将他顶开一些,纪明尘睡梦里啧了一声,锦被底下惊涛骇浪,却是手脚并用缠得更紧。
子衿并不与他客气,一手将他埋在自己脖子上的脸推开,艰难地翻了个身。纪明尘终于睁开了眼睛,木楞地盯着他的脸。
“你想哪个相好了,搂那么紧。”子衿笑话他。
纪明尘迟钝地眨了眨眼,又缓缓闭上了。
子衿大开眼界,心道:“这样的剑修!睡个觉保管被人捅死七八百遍了!”
当下附在他耳边大喊一声:“纪明尘!楚夫子叫你背诗!”
纪明尘掀开被子惊坐起:“两个黄鹂鸣翠柳!”
子衿哈哈大笑,卷着锦被滚来滚去,眼泪都要被他笑出来了:“你怎么只会背这一首啊!”
他们小时候,父亲找了当世鸿儒楚先生做他们的西席。纪明尘醉心骑马射箭,听到之乎者也,一个头有两个大,每次上课都忍不住要睡着,因此和他交代好,但凡楚夫子有异动,就把他叫醒。但因为他交代纪子矜的时候,生怕话说得不够清楚,还用上了拳头,所以子矜肚子里的坏水就噗呲噗呲直往外冒。他忍辱负重为哥哥望了几回风,在获得了他的充分信任后,有一日突然往他身上丢了个纸团,低声道:“楚夫子要你背杜甫的绝句!”
纪明尘何等机警,纸团一到,人还在睡梦中,身子已经猴子似得蹿了起来:“两个黄鹂鸣翠柳!”
满堂皆寂,继而哈哈大笑。
楚夫子手执《论语》,怒极反笑:“下一句。”
纪明尘一愣。
身近的纪子衿轻轻敲了敲书案,纸上写着飘逸的八分飞白:“西出阳关无故人。”他最喜舞文弄墨,一笔狂草摹的是家中某个不知名的前辈文豪,当真老练又潇洒得不像个小孩子。
纪明尘向他投去感激的一眼,对着夫子一捶胸膛,豪气干云道:“西出阳关,无敌人!”
楚夫子冷笑一声:“大少爷果然人中龙凤,的确天下无敌,天下无敌!我是教不了了!”
当天晚上纪明尘就被父亲喊去,当着夫子的面一顿臭骂。
完了纪明尘月下追子衿,把他从云中阁东揍到云中阁西。
想不到现如今纪明尘早已名扬天下,却还清楚地记得当初被楚夫子支配的恐惧,子衿乐不可支,抱着肚子笑死在床上。他学着楚夫子的声调,对着纪明尘喊道:“下一句!”
纪明尘望着他,目沉如水:“两小无嫌猜。”
子衿道:“诶呀纪明尘,你越活越倒回去了!原本还知道七言对七言呢,现下七言对五言算怎么回事?云中君,你这个文化水平很不行啊!”
他话说出口就后悔了。纪明尘最厌恶别人说他不行,他一时间得意忘形,怕是犯了忌讳。自见面伊始,纪明尘都没有亏待过他,让他忘了两人之间现下云泥有别。
不想纪明尘从容道:“行有余力,则以学文。”
子衿大吃一惊。这句话出自《论语》,意思是先学做人,再学诗礼。他笑纪明尘小时候不爱读书,他用此作答,也算不上强词夺理。子衿笑道:“我哥哥好厉害呀,始可与言诗已。”
纪明尘颔首道:“请赐教。”
他突然之间这么谦虚,子衿也忙道不敢不敢,倒是一派兄友弟恭。两人洗漱着装,一道在清秋阁用完早膳,纪明尘道了句“有事”,便出门去了,想来要处理王管事昨夜暴毙一事。子衿也不便多呆,自己拖着几十斤的良药想下山,结果走了没几步路就实在背不动了,只好藏了一本莫菩提,自去救人不提。
第三章 另十年凄风苦雨(一)
子衿撑着油纸伞,拎着一包碎骨、一把小青菜走在弄堂里。孤竹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云中阁占了城北,巍峨恢廓,南城便显得紧凑寒酸了。这里的小路大多连地幔也铺不上,前几天刚下过几场雨,泥地里湿漉漉的,全是车辙翻出来的泥脊。子衿只能挨着街沿走,才能不弄脏他的鞋。他从云中阁回来后,就当了身上的衣服换了现钱,但他舍不得这双鞋。他已经很久没有穿过那么合脚又舒服的鞋了,现在走路很小心。只是他每日要出门赚生计,又要去医馆里照顾小醉,在这三个地方来回地连轴转,一天下来要走二十多里路,这鞋恐怕是穿不了多久。他原本手上就不宽裕,不知这样辛苦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头。
不过他生性乐观,想了一阵便又自言自语:“再苦的日子不是都熬过来了么?现在好手好脚的,有什么可怨声载道。和小醉也终于相认,以后只会越来越好。”
他一路想着心事,走到家门口,才发现门前停着一辆马车。马车单辕,极是小巧轻便,车轮包铁,车帘上用银线绣着一只凤鸟,是云中纪氏的家徽。纪明尘原本在车后头与他邻居说话,看到他来,缓缓迎上,面色不善。
“怎么到这里来了?”子衿心道纪明尘跟这条小巷子真是格格不入,若豆腐西施知道与他说话的是云中君,大概要昏过去了。“你让马车退出去吧,你停这儿把路都堵了。”
纪明尘脸色更沉,却给车夫递了个眼色,跟着子衿进门。子衿叫他等等,先拿了一把大笤帚,将地扫了扫,“地势低,淹水了。”
等将地面清理干净,才扶着门框让纪明尘进来:“小心头顶。”
纪明尘矮身进门。屋里很暗,幸亏他眼睛够亮,才能看清楚屋子里的格局。这是一进很小的楼房,进门就是一个储物间,半个都被楼梯占了,屋后头是灶间,直通后院。竟是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
子衿似是知道他心中所想,招呼他上楼。纪明尘每踩一步,楼梯都吱呀作响,子衿听在耳里,说不出的刺耳。
上楼之后就是他住的地方,一张木板床,一顶白纱帐,唯一的书桌靠在窗前,桌上摆了几个水桶,和满地的水盆遥相呼应,叮叮咚咚接着屋顶漏下来的天落水。木板床上竟然还长了几朵蘑菇。
子衿长叹了口气,勉强笑道:“我忘了。”
梅雨季节,楼上也水漫金山,见不得人。
纪明尘却是撩开白纱帐,在他床上坐下,攥着长眉扫过他这间破阁楼,修长有力的手指慢慢抓紧身下的床褥。
子衿穷,而且穷惯了,平日里很会苦中作乐。但此时被纪明尘打量着这间屋子,仿佛是被他窥探到了他过去十年中所有的寒酸困苦与走投无路。他想起云中城中轻烟软罗的豪奢华丽,只觉得他家的狗也比自己住得好点儿,实在是做不到安贫乐道,因此出言也冷淡:“我这里不便待客。”
纪明尘一直攥着他湿寒的被褥,仿佛没有听出他的逐客之意:“你跑什么?”
子衿楞了一下:“什么跑什么?”
纪明尘道:“不告而别。”
子衿明白过来,两人这是起了误会:“我跟你说了的。我说我回去了,你说睡一觉。”
纪明尘凝视了他片刻,错开目光,望着窗外的雨:“就回这种地方?”
“好歹也是我自己攒钱买的。跟你这种有家可继、有业可承的大少可不一样。”子衿说完便苦笑。他当日笑小阳春无聊,他自己又何尝不无聊,总是要与纪明尘争些口舌之快。
所幸纪明尘大人有大量,不追究他出言无状:“又不是没你的份。”
子衿吃了一惊。
他倒是没想过纪明尘还能认他。认他,就意味着要放血割肉了。虽说纪明尘大方,可他毕竟不敢如此肖想:“哦?你要将随园还给我?”
“随园不行。”纪明尘摇摇头,“太远了,去那里做什么——跟我回云中阁。”
子衿思虑了一番。
他是庶出,小时候在云中阁虽然吃穿不愁,但样样都要被纪明尘压一头,即使比得过的地方也要让着他,谁让他是嫡长兄。可是他也有自尊,不想一辈子做谁的陪衬。如果回去了,这绿叶恐怕是当定了。不,不是绿叶,现在纪明尘风头更劲,他做个影子才差不多,比如像王管事那般的下人,看他的脸色行事,处处受制。
子衿犯了倔强:“那我若不愿意呢?”
纪明尘有备而来,似是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那个姑娘我带走了。”
子衿猛地抬起了头:“小醉?!”
“她受了伤,让云中阁的大夫诊治不比一般大夫治得好。她也配不上你。你的婚事我来定夺。”纪明尘说了两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
果不其然,回家就谈不上什么自在,他还没点头,纪明尘就连他的终身大事都要横插一脚。
纪明尘看他沉默不语,突然发起火来,在屋子里踱来踱去,似乎不这样就不能发泄满心的戾气:“还有什么可考虑的。非得让我把人杀了、把屋子一把火烧光,才肯听话?你自己不怕丢人现眼,我还要脸,被人传出去我的弟弟身在陋巷、与烟花女子纠缠不清,你当是好听!”
子衿看他行事作风霸道得很,言下之意他的面子比天大,旁人的性命算什么东西;也只是为了他的面子才对自己有所补偿,不免摇摇头,觉得他与小时候相比,心性变了许多。当日自己贸然与他亲近,真是昏了头。
“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子衿转身就走。
想不到纪明尘一把拽住他的手臂,将他往怀里一带:“还想跑?”
子衿甩不开他:“你做什么?!”
话音刚落,人就被推在墙上,纪明尘整个人都压了过来,看着他一字一顿道:“你再死作,我绑你回去,锁起来。”
第三章 另十年凄风苦雨(二)
他这话说得极轻极慢,全然不是平常说话的腔调,虽然放的是狠话,却带着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柔,仿佛在哄人,又仿佛是朝他委屈撒娇。
子衿眯着眼睛看他一会儿:“神经病。”
纪明尘回了句“滚”。
他们俩兄弟小时候成天嘴上没正经,此言一出,都觉得仿佛时间不曾走过,两个人这一架就算是吵完了。
子衿推开纪明尘,下楼走进灶间里。他前脚到,纪明尘后脚就跟了进来,在狭小的灶台前围着他打转。子衿踩了他好几脚,实在活动不开,嫌弃他碍眼:“你做什么?”
“你做什么?”纪明尘反问。
“我下面条。”
纪明尘道:“下什么面条,出去吃。”
子衿才不理他:“我菜都买了。”一把将小青菜塞给他,朝院子里的小井一比,“摘菜去。”
纪明尘动也不动,震惊。
子衿最看不惯他装模作样:“装什么大少爷,你偷鸡摸狗烤地瓜的事哪一桩少做了?赶紧去。”
纪明尘这才不情不愿地接过,梦游一般走到井边,找了把小凳子坐下,低头洗菜。
这时候他的马车夫摸进门来:“宗主,长歌集的包间,再不去就晚了。那边都等着上菜了。”
他家宗主坐在小矮凳上,岔着两条长腿,惯于握剑的手捧着一把小青菜,竟然也捯饬得很熟练:“退了。”
他家宗主的男宠从灶间里探出脑袋来喊他:“柴湿了,火打不着。”
他家宗主放下青菜,快步走到灶间里,一掌出云破月,登时湿柴冒青烟,窜起了火苗。
“功夫练得不错嘛!没有名不副实。”他家宗主的男宠这样评价他。
他家宗主被夸奖了,挺着脊背十分骄傲,回身继续洗菜。
马车夫退出那小小的沿街楼房,只觉得自己大白天撞了鬼。
子衿将碎排骨放进锅里焯了一遍水,又将冰糖小火煸炒,给排骨裹上糖色后耐心收汁,最后才取了挂面煮在锅里。纪明尘早已等不及了:“这么久。”
子衿从壁橱里取了绿豆糕给他:“卖相不好看,不过味道还可以,先填填肚子。”
纪明尘接过去尝了一口:“像是姨母做的。”
子衿嗯了一声:“我做的。”打开锅盖往里丢青菜与排骨。
“姨母她……”
“过世了。”
纪明尘没有再说什么,只把一块绿豆糕递到他嘴边。子衿就着他的手咬了半块,含糊道:“你自己吃吧……诶,你少吃一点,要吃饭了。”
等面出锅,清凌凌的汤上飘着几吊碧绿色的小青菜,清清爽爽;摆在上头的红烧排骨散发着葱姜八角的香味,红得热闹。子衿原本是打算炖排骨面给小醉补补身体,但既然纪明尘将人带走,想来比他照顾要更妥帖周到,也不用自己送菜,这食材便成了他在这里的最后一餐,做给云中君纪明尘食用,自然要给他加点油星子,不然太素淡。
子衿生怕委屈了哥哥,将排骨都堆在他那碗面里。可纪明尘连说有股骚味,全拨给了他,子衿难免失落。他这是给人养病的肉,哪里会不舍得钱,又可劲地往里加香料,只想博他一声彩。只是他做的再好,在纪明尘眼里也不算什么。纪明尘的吃穿用度哪里是常人可比,他这是班门弄斧、自取其辱了。
“嘴那么刁。”子衿轻声数落。
纪明尘嘴上说不好吃,吃完自己那一碗,却巴巴地盯着他的汤。
“我就知道,肯定吃不够。”子衿将剩下的汤汤水水过给他,还给他装了一笼绿豆糕,回去路上吃。
第四章 云中君嘴不够甜
下午两人回到云中阁,纪明尘将他丢进玉华汤里好好从头洗到脚,又拉他自己去一屋子新衣服里挑自己喜欢的。子衿重新做回了他的云中阁二少爷,说不欢喜那是假的,站在镜子前兴头冲冲地理头发:“我的冠呢?”
他业已成年,既是士子,便要加冠。
纪明尘一直在他身后看他换装,此时用月白色的发带将他泼墨般的长发闲闲挽起:“就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