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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修罗道完本——by緋村天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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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陛下醒了,他也一定会亲自到这里来的。”
那队卫兵不禁叹息。
天下有谁不知陛下与白帅的多年深情﹖他们守着宫门,每天城外战事的号角休止后,总会看到白帅策骑入宫,那一身银甲飞渡,身形却是逐日瘦削下来,遥看起来清冷得令人揪心。
一行人拴好马儿后走入里市,甫一跨过牌坊,便见眼前的平民全部挤在宅舍外、各分作堆舖蓆而睡。普通人家尚要同揽一张棉被,有的贫户甚至连像样的衣物都没有,只能拿破布东拼西凑来御寒。
一名御林军卫兵怆然摇头,“前些时日户部才再颁令干预物价,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就算控制物价,又因应战时需要统一配给粮食、火油、布料,城里物资也就剩这么多,快要由秋入冬,日用品更加不敷应用。”白灵飞叹道。
此刻里坊灯火寥落,为了将火油节省著用,不少家户都用干草生起火堆。他们披甲佩剑,即使坊里昏暗辨不清容貌,百姓都知来的是一队官兵,剎那间全湧上去呼天抢地,求兵大爷行个施舍,有的人甚至抓着他们的手脚,死活不肯放过这群难得的救星。
御林军被抓个措手不及,既不能伤及平民,但亦不能让情况继续混乱下去,便都望向统帅请求指示。
“兵大爷是来发粮的吧﹖谢天谢地啊——﹗”
“爹快来﹗今天又有派粮的来啦……”
“哎,每次都派这么点米,家里还有老少呢,怎么撑得过冬……”
白灵飞嘴唇微动,欲言又止,见满坊的人都蜂拥向这边靠过来,便扬声高呼:
“大家別挤﹗”他双眸一黯,终究是要狠心说道:“我们没有带粮。”
“西荣仓已经清空了,最后一批东泽仓的米粮,要半个月后才能送到你们手上。”
里坊都在一瞬间沉默了,然后却是更大的怨气在沉默中爆发开来:
“我们別信他,肯定是你们守城军藏住了米粮﹗”“——他妈的你让我们全家等死啊﹗”
被逼上绝路的百姓红起了眼,失控起来哪会对这队官兵有半分客气﹖众人争先恐后去抓,都想抢去他们身上能值钱的东西,这样变卖出去说不定还能换多几袋谷粒。有的士兵掉了钱袋,有些被夺去身上军用的厚披风,直到有人抓住了一把长剑,入手重得咋舌,大喜过望之下抱着它高喊:
“这些家伙果然带着宝贝﹗咱们换粮去﹗”
春日楼在各个里坊都安插了帮会中人,此时他们忙于阻止混乱,忽然却看到有人拿着一柄六尺青锋,鞘身玄黑,遍体沉实无光。这些江湖人物见闻甚多,一眼看去已能把它辨出来:
“九玄剑﹗”
“大家停下,那是白帅﹗”
不知是谁先开始停手,里坊里的百姓都从沸腾中冷却下来。
眼前这把长剑,哪里有人会不认得﹖只见火光隐约之下,被他们抢夺的那队御林军个个落得灰头土脸,领头将领的纯白披风半垂落地,露出一身银色轻甲,不是皇上亲封的统帅又会是谁﹖
还在握着九玄的大汉直吓得跪下,抖索著不断嗑头:
“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请白……白帅饶命……”
“没事,你先起来。”
重若千钧的玄铁竟被一只手稳稳拿起,那大汉惊讶抬头,却见白灵飞执剑解衣,又抖落衣料上的灰尘,将那件白色的披风盖到他身上。
“我听你刚才说一家十口、尚有老幼,眼看快入冬了,这件披风先用著吧。”
那大汉万万没料到他会如此,然而未待回过神来,白灵飞便退后一步,戴着银甲,弯下腰向众人鞠了一躬:
“作为统帅,保不住你们的性命家园,使你们挨饥受寒,我没有任何理由可以开脱。如果大家对南楚军有何怨怼,我代我的将士、也代表我自己,在这里向大家郑重道歉。”
——如果有联军的人在这里,想必亦不肯相信此刻所见,他们眼中高傲而心狠的修罗,竟会对別人低了头折了腰。
“请大家相信,你们现在吃的、也是南楚军士兵吃到的东西,绝无任何私藏。在粮尽之后,我没法断言平京能否撑过这个冬天,但我向你们保证,如果能战、守城军绝不会撤;如果要撤,最后一个离开平京的人也会是我白灵飞。”
整队御林军眼看着这一幕,忽然便明白了为何他要执意来到这里。
——全座楚都的人都只能相濡以沫、抱着取暖,根本没有人能够再施舍什么。军人所能做的,也只是用最微薄的证明去告诉百姓、他们从来未被放弃而已。
正如整队士兵所想,白灵飞带着他们来到里市,原意是来安抚濒临绝境的平民。他用尽最大的耐心,对每家每户都嘘寒问暖,直到将要转出这带里坊,他才忽然停下了脚步。
御林军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这样的一家贫户,即使在里坊露宿的众多百姓里也格格不入——说是一户人家,也只有一个衣衫褴褛的小男孩、和躺在干草堆上的重病妇人。其他人起码仍有衣可披,那男孩却只能往亲娘身上盖禾草。
虽然在里坊住不了房子的都是穷户,但看得出来周遭人都极之排斥这家,否则不会让一个小男孩瑟缩在里坊深处的巷口,也不招呼他们围到火旁取暖。
白灵飞在巷口蹲下身来,替男孩搬开干草,却又想起身上已再无披风可解,一时不由怔住。跟在他身后的一名士兵知他心意,三两下眨眼便卸了战甲,脱下穿在里面的棉袄递上,又有人掏出火熠,用白灵飞叠在一旁的草堆生了火。
男孩从膝盖间抬起头来,满脸惊愕的看着他们。片刻空白过后,他下意识用棉袄紧紧裹住母亲,带着哽咽说:“谢谢你们……谢谢……”
白灵飞见此情状,便知道这小孩多半住在城墙的贫民区,为了求医才会过来里坊。虽然景言在围城初时为免联军伤及平民、便下令把贫民区迁入城里,但都城阶级之分依然鲜明,而且近期贫民区已有人活活饿死,零星有几宗小型瘟疫发生,见男孩母亲抱病,里坊里的人自然恨不得把他们赶出去。
“你娘得了重病,你是带她来找大夫的吧﹖”
男孩抱着病得昏沉、已近不省人事的母亲,心酸得又再哭起来。
“求求你们,救救我娘吧……她不是染了瘟疫﹗真的不是瘟疫﹗你们不要赶她走﹗”
白灵飞借著火光细察那妇人的脸色,然后轻拍男孩的肩膀。
“我知道,她是染了风寒,不过你要好好照顾你娘,不能让她再受凉。”他手心翻出仅剩的银两,柔声的嘱咐男孩:“天亮后替你娘找大夫,现在城里草药难求,西市有朝廷专营的药材店,有什么在东市买不到的,去那边找,也留着点银两买些棉衣,不然你们都熬不过入冬的日子。”
男孩咬紧牙,用一双晶亮的眸瞳看着他。白灵飞对孩童向来特別心软,又低声再问:
“你家里就只剩下你娘了﹖”
“我爹和大哥去了打仗,都已经不在了。”男孩细细抽噎,又将泪水强忍回去,抬起胸膛指著心口,“不过他们都是很伟大的人,我会一直用这里记着他们的﹗”
御林军的士兵都被男孩触动了,白灵飞皱眉一思,再仔细打量男孩在光影中的脸容,忽然觉得莫名熟悉,似是曾经在哪儿见过,却一时记不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
“庄澄。”男孩朗声答他:“我大哥叫庄明,教我认字的哥哥说,爹取这个名字,是要我们长大后都要做一个好人。”
“原来是你……”
——太子殿下没有骗过人的。
——有个哥哥跟我说过,他家大哥是个很厉害的将军,一定可以带着我大哥打胜仗回来﹗
白灵飞揉著他的头,就像很久以前对着小不点的神情一样。
“几年前我们在城门外见过面的。那一天,你说城里是皇太子殿下誓师的日子,问我是不是要进去看他。”
庄澄一脸茫然。
那是四、五年前的旧事,男孩只当是和陌生人说过的一番话而已,自然过后便忘;可是对白灵飞而言,当年他踏过风雪、独行千里,重返江南时已然心如死灰,是因为男孩的一番话,他才再次执起九玄,遵守誓言回到景言身边。
“我还记得你大哥,他是锋狼军的千夫长,平常很敦厚老实,別人都叫他‘傻老四’。”白灵飞柔声道:“你们是湘西人,家族经营的茶田在水灾中血本无归,你爹和大哥便去了投军,想用军饷去赔给替你家干活的工人。后来赤川王叛变,湘州遭受重创,你们实在待不下去,落泊之下才来到平京。”
他记得景言也提过这个男孩,说他曾在天街拦住皇太子的战马,而他大哥庄明是在少春峡为救景言而牺牲的。
黑夜中巷口是死寂一般的宁静,只有草枝在火里烧得噼啪作响。白灵飞一边说着,脸上渐渐有了一种感伤的神色:
——广场上这么多兵将,你都一一记得他们名字么﹖
——你要是曾跟他们出生入死,自然会用一生来记住的,等你真正做到这点的时候,你便是南楚第二个可耀日月的元帅。
那个初入都城时尚自慒懂的少年,终于还是做到了。他记得自己麾下每个士兵,扛起了火翅凤凰徽,终究不负当日景言对他的期许。
他终于成长做景言最初希望的模样,然而景言却等不到他了。
白灵飞沉默了片刻,蓦地从怀里翻出一面烫金方牌。
那牌上没有刻字,只在两面分別雕了一只桀骜的沙狼。御林军士兵们都大为诧异,看着白灵飞将方牌交到男孩手中——
那块是锋狼军的令牌,统领若有紧急口谕下达,便可托将士以此作信物传令。自从白灵飞被封为帅、将锋狼军交予景焕康之后,他便只留下这一面苍狼牌随身。
“好好藏着它,不要交给其他人。将来假如有什么事,带它去找任何南楚的士兵,说想要见一个叫白灵飞的人,他便会带你去见我的。”
庄澄愣了片刻,这才记起自己真的见过这个人——那时在城墙外白衣带剑的神秘人﹗原来他便是叫小天的哥哥说过、大人口中经常提起的那个“很厉害的将军”﹗
“我们要回去了,记着刚才我说的话,看好你娘,知道么﹖”
白灵飞拍拍男孩的脸颊,终于带着御林军离开里巷,骑上战马远去。
☆、鸿门宴
安若然在夜里策骑,飞速赶回平京东北的古越山。
联军已有近十日见不著景言在城墙的身影,平京四面城郭的守军虽是顽强、事实上已渐显疲软,即使最骁勇的锋狼军,也再阻截不住联军的攻城大队。像他这般敏感的人,更嗅到楚都内怆惶末日的气息,所以在今晚的联军会议上,众人都似有一个无形的共识:
现在是十月末,景言大概已活不过江南飞霜之日了。
他一路赶回主营寨,一边忆起今会议上的针锋相对——
联军就像一个微妙的三角,一旦利益向某方有所倾斜,它便会立即溃散。
各方都在这场战争中投入太多,必须在南楚身上把损失连本带利赚回来——谁都希望能在平京城破后、第一时间抢先攻下江南,愈是接近胜利,想独吞战果的私心便更蠢蠢欲动。
他敢肯定,长孙晟和阿那环暗地里都有随时撕破脸皮的準备,而他亦当然留有后著。
他驰入寨门,回到帅塔顶层的房间,又把今晚拆过的密信翻出来再看一次。
烟岚已在南下追踪青原的路上。青原是最熟悉南方运河的人,他并不意外明教会把人跟丟,然而烟岚已在信里说,她有内应在求援的一行人中,青原的行踪在她掌握之内,一切可以放心。
——所有人都以为他派烟岚是去刺杀青原,断去南楚唯一求援的机会。然而在交给她的重任里,他是要烟岚留住青原的命,直到他将援军全都集结在琼州为止。
一旦知道青原的行军路线,他便能南调佈在湘州的重兵,将这支江南最后能反抗的势力歼灭。如此一来,在南楚覆灭的前夕,他就能先一步将半个江南收入囊中。
他收回思绪,拈起密信把纸烧成灰烬。
“进来。”以他的武功,自然听到将领焦急赶来的脚步声。
那将领果然是十万火急,推门而进后立刻道:
“安帅,刚才有探子回报,我军在湘江上截获一个南楚奸细。”
他猛一皱眉,听到消息从湘江传来,心下便更留神:“奸细﹖是应龙军还是春日楼的人﹖”
将领有些迟疑,在他利如刀锋的目光下连忙回答:
“是春日楼的人,那奸细船上插著黑旗。但他是个瘸子、坐着轮椅,而且……而且还说认识您,死活也要见您一面。”
他沉吟半晌,心里正逐一盘算:
听这般描述,这奸细不可能是青原带去的人。可是天下皆知南方陷於战乱,平京至湘州一段水路被他的水师牢牢掌控,春日楼再大胆狂妄,也不致会派人来自投罗网——这个奸细为什么会出现在湘江上﹖
他心念一动,忽然问道:“他年纪多大了﹖”
“是个黄毛小子,估计还不到廿十。”
他脸色立变,立刻离座推开房门——
从这座两层的帅塔俯首下望,只见整个营寨的士兵都各守岗位,巡营部队间或穿梭,一切都仍是井然有序。
“安帅﹖”
“人在哪里﹖我要立刻见他。”
当白灵飞回到城郭的时候,所有向他致礼的士兵都惊讶不已,有些甚至忍不住问了出口——
“白帅,这是……”
他们统帅一身狼狈,甚至连披风都弄没了,难道联军已经偷偷潜入城里了么﹖﹗
白灵飞当然接收到这些疑惑的眼神,知道将士在厉兵秣马下绷得要紧,便朝他们眨眼一笑:
“放心,不是被揍的。”
“……那是被劫的﹖”“现在这世道,贼都这么兇,连您也敢劫啊……”
有士兵凑热闹不嫌事大:“您下次还是小心为上的好,劫财也就算了,怕就怕劫的另有其物,这您真的不能掉啊﹗”
——各式脑洞大得可以,白灵飞觉得自己是时候要整顿一下军纪,免得又被安庆王笑话他太纵容下属,完全没有一军统帅的风范。
他无奈的扫视众人,这才问道:“景少将在哪﹖”
他练出来的兵,脑洞大是一回事,正事却从不会耽误:“永嘉门,他和谢大人今晚都在那里。”
白灵飞点头会意,先回总管府的帅房换上轻装,再沿城郭走去永嘉门城楼里的驻营。
锋狼军是他和景言一手建立的骑兵,他每次来这驻营,也有种重游故地的感觉,像是回到那些年仍被唤作“灵飞少将”的日子。
今夜郭定和陆士南都留在外面守城郭,张立真甫闻得他来到,连战甲也来不及卸下,便跑过来和他谈了好一阵子,直到景焕康和谢正风来到,这才退出去为他们掩上厅门。
“白帅,我听说您今晚把苍狼牌送出去了﹖”
白灵飞双眸微弯,放下茶杯笑道:“怎么﹖你不满意我把统领专属的令牌交给別人﹖”
景焕康连忙摆手,“您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景少将是什么意思﹖”白灵飞继续忍笑。
谢正风乐于看见有人能替自己戏弄一下这家伙,便在一旁端着茶水静看好戏。
“您可只有这面苍狼牌,而且东市龙蛇混杂,苍狼牌落在一个小孩手中也未必安全。”他被白灵飞和谢正风鞭策惯了,动起脑子来飞快又清晰:“我是怕万一令牌被別有用心的人偷去了,假传您的旨令,将来可能会有大/麻烦。”
“你说得都对。”白灵飞点头一叹,脑海挥不去今夜所见的凄惨疾苦。他忽感一阵没来由的疲惫,只能用手支著额头,轻轻低道:“如果真的要说,可能是那孩子很像小天吧。”
“小天以前就是这样机灵倔强……也不知这几年他在仪雅身边,又跟随春日楼闯荡江湖,性子会变成什么模样。”
景焕康一愕。
他们当然都知道那个经常被白灵飞掛在口边的孩子。尽管身在军旅、两人久不相见,但小天写的家书总会準时送到锋狼军中,第一时间被这位统领拆封看完又看——都说长兄如父,白灵飞对他便和对景言一样在乎。
“他是庄明的幼弟,也就是我们的幼弟。当年庄明在少春峡拼死救了陛下一命,陛下心里一直惦记此恩,那面苍狼牌就当是对他们一家的心意吧……现在这个境况,一无所有的贫民在城里是很难活着的。”白灵飞长吁一口气,“这次的确是我考虑不周,我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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