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修罗道完本——by緋村天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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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转过头去,却见景言脸上的血色已经褪尽了。
他有剎那不解,可是在反应过来后,立刻也像景言一样变了色。
漠北五大族本来是要被屠绝的,可是为什么可以像鬼魂复生一样出来了呢﹖
那只有一个可能,便是白灵飞平定叛乱的时候,根本没有像军情所言般赶尽杀绝,而是暗中和五大族串通,把人放回了大漠,然后制造了一切假象,把阿那环也骗了过去。
那样瞒天过海,目的可想而知——养兵千日、用在今日此时。
一想之下长孙凯就明白了,白灵飞根本没有背叛景言,他只是假意投诚、潜伏在阿那环身边,等待一个绝杀反咬的时机,令阿那环永无翻身的可能——而且北汉里必定还有他的同谋,不然的话,以他一人之力根本不足以瞒天过海、将整件事做得滴水不漏﹗
目前这则军报已经送到孟津渡了,那么太原就绝对不可能还没知道。然而他可以百分之百肯定,白灵飞还在太原城,自从在关外回来后,阿那环仍没下旨命他带兵出战。
也就是说,白灵飞现在已经暴露了,在北塞兵屯扎的太原城里已经命悬一线——
而如果他仍没逃出来,那么就是必死无疑。
在他把整件事在脑内略想一遍的光景,景言便已旋风般冲出寨外。
心跳快得无以复加,他在一路的狂奔中组织不了思绪。
——就像那根从江南一直绷紧到孟津渡的弦、一个在无数个绝望的日夜支撑着他的念想,倏然就在心里断了。
“锋狼军全部听令﹗”
外头的兵马,不论是哪一队,都不明白一个接近不眠不休十天的人到底哪来的力气,可以连传讯兵都不用,生生以人声就压过了十里奔腾的黄河流水。
整个孟津渡都回荡著景言的嘶吼,仿佛是一条怒龙横江呼啸於天地:
“现在、马上——随我立即渡河往太原﹗”
☆、傲骨
就在闪身钻进仓内的剎那,白灵飞心里就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那感觉无比强烈,甚至令他每一根汗毛都本能竖起,他要用上最大的意志力,才能令颤抖的剑尖停定。
粮仓里堆叠了近千箱极大杀伤力的火器,他身处的这个地方,无疑是一个死亡的空间。
而他在这个空间中对上的,却是一个比死亡本身更可怕的人。
“凤凰你下的一手棋,比当年还要漂亮。”
阿那环负手立在仓库中间最高的那层火器箱上,俯瞰横剑於身前的白灵飞:
“我其实一直想再看到这个你。”
“就像那天晚上你在洛水迎着狂风、纵身跳落在我艇上的模样。”
——如果可以,白灵飞想一剑喂过去,至少让这个旷古绝今的疯子能从幻想中醒过来。
可是这一剑他喂不出去,因为阿那环的神识和术力都已经锁死他了——自从拿回在碧阳身上的一半力量后,阿那环从当年尚且会被师父一剑逼落马车的“人”,重新变回了一只足以颠覆人间的术鬼。
他不知道阿那环的力量能有多玄乎,只感觉得出,眼前的压力是他剑术大成以来、战遍各方高手都没遇过的。即使对上他师父又或扶光,他亦不会完全感觉不出对方的虚实深浅,但刻下人在他眼前,他也感受不到阿那环气息的存在﹗
他在面对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那不是人能够企及的高度。
阿那环似是在笑,只是那带着笑意的语气异常森然:
“凤凰,你是怎么挣脱傀儡咒的?”
透过这一句,白灵飞就敏锐地意识到一个重点:
阿那环没有从术法上看穿他的把戏。既然如此,他的唯一破绽,便只会是来自黑玄军和漠北五大族。
“长孙晟和我师兄已经快到城外了,你怎么还有閒情在这里废话﹖”他冷冷一笑,“不怕作反的还没解决好,太原已经给中原联军炸飞么﹖”
这是极之巧妙的试探,如果阿那环不知道关外的端倪,只会以为“作反的”是指正在门外的乞四比羽,可是若他知道鲜卑和各族的反抗,乞四比羽这劫库之举也就小巫见大巫了,他的反应也会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
不过白灵飞心思剔透,却想漏了一点,他本身是抖机灵的料子,但对着一只活了数百年的“鬼”说鬼话,这试探显然不管用——尤其这“鬼”曾经当过心眼比谁都多的皇帝,在厚黑学上比起景言这隔了近三十代的曾孙还要精湛。
“作反的又何足为惧﹖”阿那环柔声道:“外面已经是我的王卫了,只要他们把这里十分一的箱子搬出汾河,你师兄和长孙晟也会死无葬身之地。”
白灵飞倏然一震。
门外是乞四比羽的凄厉惨叫,随即以一种诡异的方式嘎然而止——是被利刃封喉的垂死哀鸣。
同样的哀鸣接连而起,只消几下眨眼便已攀上顶峰,这个时候,某一具尸体才砰然倒下,在地上砸出了一声低沉的闷响。
白灵飞不回头去看,也知道门外并非他设想的缠战——阿那环的“王卫”来到,他感觉不到半分气息,待他们将靺鞨兵瞬间解决之后,他还是意识不到仓外来了一队人﹗
即使是世上最顶尖的高手,也没可能瞒过他的五官六感,这些“王卫”到底是什么一回事﹗﹖
他脑海忽然掠过一个令人胆颤心寒的揣测——
“这里不妥当,快走……”
楼之漠半边身浴著血,被砍得没知觉的右手仍提著剑,抢过在“王卫”之前冲了进火器库。
他是想把白灵飞拽出去的,但却被反应过来的白灵飞扯到身后——
一声能刺破耳膜的金戈激响,几乎能震穿整个仓库。他猛然回头,只及看到一道劈开了虚空的剑光。
白灵飞关键时拦在仓门,两手握住九玄挡在了他前方。
白芒如电,照得一切幽暗和阴霾无所遁形。
楼之漠仿佛是被眼前的情景悚然惊住了,愣是他见惯了腥风血雨,两颚一时间也没能合上来、嘴里更没能发出半个字。
阿那环的上百“王卫”,披着人的躯体,却有著鬼灵般的气场。那群“王卫”神情苍白呆滞,双脚是飘起来的,带起清一色盖头的黑斗篷,也不见他们的手从衣里抬起,每个人身前便凝起了一把半虚半实的兵刃,随他们目光所向,在半空中兜头全数劈落在九玄上﹗
极北冰渊的玄铁与百把影刃撞出连串星火、近乎绚烂地眩目,九玄上密密麻麻都是刀刃,剑身逐渐泛起一阵难听的刺鸣,已是剑断的先兆。
有些什么好像先抵受不住了,“咔嚓”一声裂响,白灵飞此时一个踉跄,不自后退了一步。
楼之漠借著他双脚错开的角度,在石地上看到一滩殷红的血。
“是时候让你知道,什么叫逆我者亡。”
白灵飞不能回头,但楼之漠却替他回了,正好便看到阿那环从箱顶飞身而下,一掌轻飘飘地拍了出去。
白灵飞无法感知到阿那环本人,却是如有目见地捕捉到阿那环攻出的那一招,强忍两手腕骨皆断的剧痛,低声喝道:“快闪开﹗”
闪开的当然不是他自己,他是想要绝对抵不住阿那环一击的楼之漠闪开。
——其实他和楼之漠之间算不上什么生死情谊,但也许天生确是欠打的命,总有数不清道不尽的东西让他甘愿挨打。
他从拓跋灭锋手上以光明正大的传承接过九玄剑、也以一桩见不得光的交易接过鲜卑族,既然接了过去,他就要保住楼之漠直到走出太原为止。
楼之漠听到他的一句,没有闪开,反而逆着掌风,右手刀瞬即交到左手里,从下斜划而上。
“不自量力。”
这倒没说错,即使是白灵飞如此水平,对上自古唯一能与烨珩并称大能的术鬼也纯属找死,何况是其他人﹖
阿那环出于对人本能的憎恶,连术法也不屑用,这掌是纯用武学来碾压楼之漠的。然而好不凑巧,他不屑过头了——
拓跋灭锋一生教出来的人材,足够让他比得到大漠第一勇士的荣誉更自傲:两个中原一国统帅、两个鲜卑未来的族主,都是当今关内外最出色的年轻人杰。楼之漠这一刀没有任何花巧和招式,凭排山倒海爆发出的真劲、堪堪封挡住阿那环一掌﹗
“怎么办﹖﹗”他大吼。
白灵飞又再退一步。
他已经无可再退了,身后是和阿那环僵持的楼之漠,身前是那群即将湧入的王卫。九玄连同他的身体也摇摇欲坠,手腕断了骨、正常来说连动也会痛得要命,他双唇完全发白,随着九玄上再爆出火花,又有一道血丝从他嘴角渗了出来:
“你想死么﹖”
楼之漠低骂一声,“废什么话﹖想做什么就直说﹗”
“炸库﹗”
楼之漠发现,这个人脑子好使、皮相好用,但就有一点不好——不是在找死,就是在找死的路上。
白灵飞此时清叱:“闪往一边﹗”
楼之漠这回倒是把话听进去了,纵身腾上半空,以真气的相互牵引带开了阿那环的掌劲,然后如大鹏展翼一般凌厉直扑阿那环﹗
同一时间,白灵飞往后一仰,被九玄一剑当关拦住的影刃呼啸从他头上飞过,每把还加注了一道御剑门的真气,以“无蕴”出招的相同原理,强力穿入仓内各个位置的火器箱子中﹗
被刺中的木箱顿即爆开粉碎,白灵飞身形一闪,“王卫”立刻如形随影飞飘入仓,立即再锁定落在其中一堆箱子中的目标,再次凝出只有虚光的武器,如针落雨一样往白灵飞身上射去。
两只手相当於半废了,但別的不行,轻功这点是他当家绝学,他在到处都是障碍物的庞大仓库中左闪右躲,巧妙避开了正在缠战的楼之漠和阿那环,不消几个回合已绕了火器库半圈——把多排木箱都变成了靶子。
白灵飞猜想,这些鬼东西应该是阿那环重获力量后,不知用什么邪异术法造出来的傀儡。可是匆忙做出来的试验品肯定有暇疵,不知是阿那环出了错、还是这群傀儡本来比较单纯,总而言之,他们好像没有自我意识,也忘了自己被调遣来这里是干什么的,毫无难度就被他忽悠去当打手,平白让他收获一堆大杀伤力武器来毁库。
那一边厢,阿那环和楼之漠正战至难分难解的境地。
楼之漠再高明,正常来说也没可能和阿那环难分难解。之所以能有这等骄人战果,完全是佔了阿那环需要分神操控王卫的便宜。
白灵飞估算没错,这群傀儡是阿那环半年来的成果——将普通人用傀儡咒操控之后,以上古饲养术鬼的方式,在每次北汉军横扫过的荒野上、用大量阵亡敌兵的尸油和死气炼化出灵力。然而半年的时间,只够炼出一群只懂攻击低等术鬼,相比起以前术士豢养的就完全是粗制滥造了,也因如此,才给了白灵飞可乘之机。
“把所有火器搬出城!”
阿那环冷然下令。
极其强大的精神力量以他作中心、莫可沛御地爆发出去,白灵飞花招再耍不下去了,王卫全都齐刷刷转向,每一个黑袍人起码捧起了三大个木箱,却像捧著一团棉花一样毫不吃力!
就趁阿那环分出力量的一剎那,楼之漠左右开弓,将六、七个木箱连环踢了下去。
白灵飞立即抖动九玄,剑尖送出多道劲气,跟楼之漠配合得完美无暇,例无虚发击中所有木箱,落在离阿那环不远、其中一层火器箱的最顶处上。
箱子轰然破开,那浓烈刺鼻的气味,呛得他差些把咽回去的血再咳出来。
阿那环终于收回胸有成竹的笑容了。
——被楼之漠踢下去的箱子,每个都装满了好几大桶火油。而白灵飞的剑气极尽刁钻,将木箱破开之后融入碎屑中,连带将火油桶都割裂开来!
火油哗啦倾泻出去,淅沥淋洒大半个仓库。
阿那环脸色邃然转寒。
过往四百年,除了碧阳的青梅竹马庭珂,他极少真正对某个人动杀机,哪怕是在仍然征战天下的时候——对他而言,杀和不杀随心所欲,反正生死都只是任他予取予夺而已。
然而此刻,他心里汹湧滔天的杀意,已经没有收敛的可能了。
他直接将那群低等术鬼弃之不顾,五指虚抓,青筋在手背上狰狞暴起,凌空把十尺开外的楼之漠“吸”了过去!
楼之漠眼睁睁看着一切,偏是作不了任何反应——不能呼叫、不能动弹、甚至有片刻思考完全凝滞,仿佛整个人都不属于自己。
他不知道那是一种用压倒性精神力来操控周遭元神的术法,对施术者来说无比困难、又极其损耗,若非阿那环杀心太强、又相当看得起他,他是绝对见识不了此术的。
根据术士的灵力高低,纵控术能覆盖的范围也有差异。刻下阿那环造出的术场,就足以令方圆两里的所有人都被夺走神识,范围之广,上古以来只有烨珩教王可以做到。
术士去到那种程度,已经相当於一个能够支配任何生灵的“神”了。
仓外的守军是最受惊悚的。他们目睹了整队靺鞨兵怎么死在一群黑衣怪物的手下,然后再被纵控术影响,数百人忽然被定格,首先像灵魂出窍一样断开和肉身的连系,然后连灵魂也不见了,茫然不知自己走向哪个位置,也不知是如何张弓搭箭,但正是这样这队精兵做出来一张天罗地网,任何从仓外出来的人,只要阿那环授意,便会在瞬间被射成一只刺猬﹗
阿那环如此费煞用神,要杀楼之漠还是其次,自始至终,他的眼里都是白灵飞。
凭著纵控术,等同暂时废了白灵飞一身武功——他想要的,是把白灵飞生擒,而不容许这个人有半分反抗。
既然性子烈、三番四次想高飞远走,那他就折下这双翼,撕断这条背脊骨,让白灵飞永远也离不开他﹗
“凤凰——”
火油不断浇到地上,细碎的声响在仓内被无限放大。
白灵飞有那么一下完全空白,断了骨的两只手剧痛无比,他忍不下去,手指慢慢不自觉地松开了。
“给我过来。”
冰冷的一句钻入他耳内,彷似有根长而细的针刺进太阳穴。
阿那环瞇起眼,看着白灵飞在他面前嘶叫一声,瞬即就跪跌在木箱子上。
宿主对傀儡有绝对的影响力,尤其傀儡还处於术士的精神力场里。他们必须为主人奉献上一切,包括思想及躯体,这是傀儡被下咒的那刻起便不得摆脱的命运,反抗就相当於违反本能,天性就不被允许——
就像谁也没法用强行闭气的方式自行了断,因为吸气就是人的本能,傀儡也从来不能抗拒主人的任何命令。
阿那环连快到手的楼之漠也不感兴趣了,影王卫接到他的精神指令,开始捧著火器从大门撤离。
“中原联军已经埋伏在太行山,景言离太原也就咫尺之距了。”
阿那环五指一收,终于扼住了楼之漠的脖子。
“他们今晚注定要葬身此地,连你也阻止不了我﹗”
喀嚓的骨碎声音开始响起,但就在这一瞬,白灵飞突然动了。
本来痛倒在木箱的人迅疾腾起,挟著劲风,九玄在阿那环头上当空劈落﹗
阿那环抽身飞退,双掌齐往上封,及时架住了白灵飞蓄势已久的一式“斩光”,但就是这短暂的剎那、他与术场断开了联系,那些影王卫齐刷刷的凝住身形,整个纵控术也立时废了。
阿那环骇然:“不可能……”
自己的傀儡不但脱离宿主的控制,而且术法在他身上竟然没有作用﹗﹖
精神力波动所带来的巨大冲击,使楼之漠当即晕了过去,被赶到的白灵飞稳稳接住。
阿那环瞪着浑身锋芒冷意的人,忽然僵硬挤出一句:
“这不可能……”
“除非,除非是割魂——”
白灵飞没有答话。
他不知什么时候已掏出火熠子,将自己身上军服撕了下来,用火熠一下子点着了。
橙红映得他脸容异常凜冽,火光於眼睫下拉出浓厚的阴影。
“我说过,你赢不了的。”
一身以火淬成的傲骨,烈得不可方物,狠得惊心动魄。
师门的约誓训戒,代代铭传在九玄剑上,白灵飞没敢有忘。
——御剑门人,必以剑救天下,但若有朝一天,必先殉身方而救世,他亦当万死以赴。
“我必须胜下这一战,哪怕和你同归于尽。”
那双眼在阴影里依然明亮,冷定中透出彷如星辰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