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修罗道完本——by緋村天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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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错,我曾经见过师父。”
景言凝视着他纸一般苍白的脸容,想起了九玄在他手上所向披靡的锋芒。
“我向父皇奏请,组建一支全天下最精锐的骑兵、以抗塞外日渐强大的北汉。他用了一道旨意作交换,那交换的条件便是你。”
“昨晚奉剑阁又传异响,碧将军赠予怀阳帝的宝剑,今年已是第二次剑鸣大作。宝剑乃通灵之物,剑发异象,必是御剑传人出世之兆——”
“若想建军,便把御剑门人带到朕身前,朕自会淮奏皇儿之事。”
——御剑门主﹖这一派早绝迹江湖四百年,天下何等肤浅,只执着当年剑圣战神的传说,不知九玄现今何在、便把御剑门捧上了天。
他并非帝君与皇后之嫡子,被迎入楚都七年,帝君一直对他严加提防,就连八军统帅之虎符,也是因皇族中已无将才可用、方逼于无奈授予自己。
组建骑兵之议、在南楚历代皆极其敏感,他早知此路异常艰难,只是断未料到、帝君一开始便用这道天大的难题堵住了他﹗
当夜,他立刻秘密离京,独自南下衡山求见恩师太清真人。
“言儿,你一向不把天下人放在眼内,为师自然明白你的心思——”恩师如同往日、以洞悉一切的目光微笑看他,“为师也不瞒你,我和御剑门主平生引为知己,这事极少人知。而他那两个徒儿,我自然也是见过的。”
“两年前,其峰已经飘然离谷,将象征门主身份的九玄剑传予小徒儿——那个孩子,现在也已离开白云山流落他方。他……”
“你此番一去,若还能回来、跟昨日必有诸多不同。言儿,莫要轻敌,为师只能言尽于此。”
烟香缭绕下,他见师父飘然转身,负手卓立窗前,状如天人。
“师父﹗”
太清真人微微一叹,声音遥传而至:
“道不同,不相为谋。为师与其峰情谊深重,绝不能陷他疼爱的小徒儿于危难之中。”
他静默无言,蓦地向太清真人跪了下去。
——那个画面,与当天他被御林军押下衡山、带回平京之前,拜谢师父养育之恩的时候一样﹗
“你没做错,何必要跪﹖”
太清真人有些唏嘘,回头看着这个惊才绝艳的入室弟子。
景言跪地仰首,顾盼间有种铮然决绝的气魄:
“徒儿心中只有保家卫国一念,有朝一日,我将率领一支纵横天下、所向无敌的骑兵,决战北汉黑玄铁骑,将抢掠者永远逐出中原。请奏建军,乃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此次下山而去,若有违反师门规条之举,师父当知徒儿是情非得已。”
太清真人走上前,弯身抚上景言腰侧长剑。
——那是景言少年时代被逼带往楚都受封皇太子前,他在书房授予这爱徒的绝情剑。
他很了解景言,七年以来,为免替衡山与自己添麻烦,这爱徒绝不轻易透露师传武学,就连沙场出征、亦未曾动用这柄师门至宝。
当景言将绝情剑随身携带,那便代表眼下是极为凶险的时刻。
“从你踏下衡山开始,便要负上一国太子的重责,为师纵是看着你长大,亦不能再与你分担。”太清真人止不住眼里的疼惜,想起与爱徒血脉紧连的沉重命运,只能低低一叹:
“你既选择走上乱世之途,便必一走到底、不留退路,你所谋之事,为师并不怪你,更无权怪你。言儿,不论时势如何变故,你都是我洛归笙唯一的弟子,这把绝情剑、亦只有你才配拥有。”
他胸中一热,纵使楚都经年练就成无比心冷,这一刻,他亦为这份毫无保留的信赖而动容。
佩剑上的力度、忽然竟有如千钧之重:
他是师父唯一的弟子——纵是南楚储君、八军统帅,他永世不忘衡山脚下、师父对自己的授业深恩。
即使要负天下人,他也唯独不能负了师父﹗
“那孩子曾孤身直追大漠、负剑杀上昆仑山,在教王扶光眼底下血洗镜湖圣殿,只为救走他遇伏遭擒的师兄。”挣扎良久,太清真人方对景言低道:
“这些我本不该相告,然而师徒一场,我不得不提醒你,你将会面对能与你匹敌的对手。”
——独行大漠三千里,孤身杀上光明顶……这样的剑手,竟然会甘心求死﹖
景言看着沉睡中的孩童,晴晴清秀的眉微微蹙起,小天和大牛却在睡梦中低唤:“飞哥哥……”
他忽然明白了白灵飞:
师父如此护他,跟这个少年如此护着孩子,也是出于同样的感情罢。
这些孩子都是幸福的,也许这刻他们并不明了,但待日后长大成人,便懂感念这份生死相护的不易——那是连父子骨肉也未必做到的奉献。
“可惜我快咽气,就算你把我抬回平京,都没人认得这具死尸是御剑门主……”白灵飞又再不断吐血,黑红的泡沫染了两人一身,“对不起……没能助你完成、完成皇命,反而害你变成落难皇子……呃﹗”
景言连忙将少年稳在怀里,送入真气助他压住剧毒。
“伤成这样还在说笑﹗”皇太子立刻惊看着白灵飞:
他断未想过,以少年的内力也压不住茶蔓陀之毒﹗
毒素早已侵蚀脉气、遍及脏腑,想来是他要听得自己许诺不可伤害孩子,才凭一念支撑到现在。
“即使快马回平京也来不及,你——”
白灵飞摇头,眼神开始溃散:“就算救了我……我、我也无法向你立誓效忠……你拿走九玄之前,答应我……”
景言只觉肩上一沉,少年已是昏了过去,只余一丝精纯真气仍护在心脉、任体内之毒如何冲击仍是徘徊不散。
白灵飞已不再是食店伙计、青楼小厮的乔装,景言第一次认真细看他的容颜。
那是一张极好看的脸容,唇形抿紧,合上的眼角微微上挑,景言想起寥寥几次相见,他双眸都隐透灵气、澄澈而不掺丝毫杂质——
那是如此淡然而安静,彷似高山止水,使人一停步便再移不开目光。
在生死凶险间、在黑夜荒洞里,他竟可遇上这抹不属凡世的恬静。
景言看着柴火,眸光连连闪烁,终于放下怀内的少年,缓缓走出洞外——
天道无情,乱世之路上,唯有绝智弃性者方能走到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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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延紧握南楚水运命脉,乃南方水路交通枢纽,城中大小运河支流十七条,海上商贸一向以金延为中转港口,此地亦是南楚海师练军之处——天下有一说法,南楚能据半壁江山以抗中原郑、夏两国,全靠金延与平京两城固若金汤、唇齿相依之故。
金延城里,光是市集已有大小一百三十多处。南方最享负盛名的贵价货,诸如珍珠、珊瑚、茶叶、南瓷、楠木、沉香、苏绣,均由各地经东边水路运至,在市集散货交易。帮会、世家以及零散行脚商,在金延采购好物资后,便纠集船队从港口沿运河北上到洛阳、长安等大城,以高价卖出货物。
如果再上永济渠继续实行陆路,便可沿安庆山脉往东北离开郑、夏两国,进入域外北汉国境。在漠北可以物易物,换到麝香、狼皮、狐裘这些南方稀有之物,等闲一次的转口贸易,已能有十数锭花澄澄的黄金进袋。
正因如此,金延不乏经商世家,华宅庭园座落城中各处,几乎全是南楚生活最富足的商贾豪族。
城内承平已久,大街集市夜夜笙歌、灯火彻夜不灭。
四月金延,艳杏烧林,缃桃绣野,傍晚刚下过一场绵雨,入夜后烟雾醉人,花街柳巷中,风暖繁弦脆管,万家竞奏新声。
金延总管府内,正厅大排筵席。
——今夜招待的这位贵宾非同小可,非只是手掌整支军队的朝延重将、近年庙堂的新贵红人,更是当今皇太子最倚重的心腹亲信﹗
正殿极尽奢华,竟是以白玉珊瑚树排出宾客往来之路、用东海夜明珠点缀六百七十二盏风灯;席上琉璃杯盏配珍馐百味,歌姬云袖流香——那是最近于贵族间风行的塞外奇珍,雅名“千里流芳”,等闲一斤在金延亦要百两白银﹗
一场王公贵冑的寻常宴会,奢侈得超越了平民一生可以想象的层次。
这个国家,俨然已靡烂在百年的偏安苟全中,连骨子里都透着销金颓丧的味道。
青年将领位居酒席正座,微微皱眉、放下手中的琉璃杯。
他习惯一身轻甲在战场快意纵横,殿下的流苏镀金、莺歌舞曲,实在令他异常心烦。
他手上的纸笺妥妥折好,见右首的金延刺史死命看着自己,不由心中好笑——
金延刺史之位,是诸多地方官中的最高职衔,官阶直拜三品,理应比自己更能吓唬人;奈何自己身为太子宠将,不只南楚最精锐的应龙军、更手握数支太子亲兵,相比之下,官威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信使是景言从晋阳城派来,他合起密函的一刻,心里是止不住的暗叹——
又是孤注一掷、不顾后路……他的皇太子殿下,每次都保准让手下兵将操碎十万颗心。
幸而他在东海已为景言准备妥当,只望这一次,这胡来的皇太子能早点安然回来才好,否则平京的风起云变,自己也不能再独力支撑多久了。
“青原少将,不知殿下有何指示﹖”
他不把你抄斩处死便算了,能对你这肚满肠肥的贪官有何指示﹖
“皇太子命本将叮嘱何刺史,千万要保重身体,拿十足精力效忠我南楚。”而且记紧别给民脂民膏撑破肚皮,好好保重项上头颅,将来他是要亲自来取的。
青原清咳一声,起身离座,话锋也转得突然:“而且还请何大人将金延港看紧一些……殿下虽然放心将港□□给您,但无论如何,朝廷也是要将金延港牢牢控制的,殿下并不想一些不该多事的人在这里出现——”他凑近何光启耳侧,以只有两人才听得见的声线笑道:“例如是春日楼主,刺史以为然否﹖”
何光启眼神大变,脸露难色,立时支支吾吾:“少将这、这实在不是在下所愿,只是……”见青原神色自在,还兀自谈笑风生,他只得用敬酒掩饰尴尬,低说:“只是欧阳楼主号令江湖七十二帮派,绿林有言,『天下景色三分春』啊。”
“朝廷难管江湖事,何况金延的赋税也得依仗商运生意,希望少将能明白这为难处……”
“何大人,就算我能明白,殿下想来也难以理解。”青原瞇了瞇眼,将何光启送上的美酒一喝而尽——
“毕竟殿下号令的,是南楚水陆八军百万兵将,金延更是应龙军屯兵重地。大人,您说这事殿下是管、还是不管﹖”
何光启冷汗涔涔而下,手中酒杯差点摔在桌上。
青原忽尔哈哈一笑,走过来拍着他肩膀:
“殿下感念刺史营营役役、忠于职份,特命本将交代,请您对朝延鞠躬尽瘁,殿下对尽心为国之人、必定厚待之至。”
朝中措辞诸多制肘,若非顾念场合,他早已拿起何光启的领口劈头开骂,大不了刀剑相见,看谁胜得了谁。此间他却要保全皇太子的“名声”,耐着性子悄声答他:“当然,青原也知大人委实不易……我想,欧阳楼主是明白人,个中利害他也清楚,只要在下稍稍提点,问题自然也迎刃而解。”
言罢,这位应龙军统领微笑放开他。
何光启长呼一口气,低头才知自己手心抖得厉害,连忙把手缩在官服内。
——这个少将不消一兵一刃、便压住了自己这官场老手,难怪他在平京能扶摇直上、威震八军﹗
一个心腹将领尚且如此,那位八军统帅、当今南楚的皇太子,又该是怎么深不可测的一个人﹖
小天把少年再次托上木头车,吃力跟上男人前行的脚步。三个小孩大汗淋漓,心中不禁嘀咕——
这混蛋莫不成也是木头造的﹖烈日当空连车带人拉上山,怎么走得比他们还要轻松啊﹗
“怎么﹖想替你家飞哥哥报仇、在后面捅我一剑么﹖”
小天立时呆住:自己的恶意真有这么明显吗﹗﹖
“走快一点,他快熬不住了。”景言的命令简洁精炼,轻易将三个小魔怪死死吃住。
“喂……”小天小心翼翼的跑上前,拉着景言衣角,喘着气说:“我们到底要去哪啊﹖”
他指住木头车上脸无血色的少年,“他晒了半天,再走下去会变成人干的——”只怕还没找到神医,他便给你活生生折磨死了﹗
最后这句,小天当然忍住没说。
两天以来,景言领他们往西南而行,离晋阳地界已不知多远。小天只觉每次将白灵飞身子托正,他脸上又再多了几层死灰色,而且在昏迷中喃喃自语的情况也更严重了。
看在景言眼内,自然知道那是茶蔓陀完全侵夺了他的意识。
白灵飞的意志力确实惊人,每当体内毒气差些冲破经脉、都被他那道精纯真气死命压住,就算风餐露宿、颠簸流离,他就是强撑着最后一口气。
一到晚上露宿而睡,他都会陷进一时大喜、一时大悲的幻觉中,在梦里最常呼唤的,还是他师父和师兄。许多时候,他脸上都是反复而恍惚的神情,又似凄苦,又似欢喜——
原来他心里,也有如此多复杂难明的情感么﹖
“还差半天就到了。”景言想了想,又对小孩淡道:“把我外衣脱了,想办法替他挡太阳。”
没费多久,三人便合力架起了挡光的布幕,景言一边拉车向前走,忽然回望一眼小天:
“你们年纪轻轻,怎懂得做这么多事﹖”
大牛昂首一拍胸口:“飞哥哥教我们的事情可多了﹗”
小天跟晴晴在一旁替白灵飞搧风,也帮忙说上一把:“别看小我们,他平日可是会教我们轻功的,他说自己要努力赚钱、不会经常在家,所以叫我们学好这些保护自己、方便干了坏事之后跑路。”
“……最后那句是你加上去的吧。”景言漠然损了一句。
小天气涨了脸。
“总之我会好好练武,长大之后,立志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大侠士。”他仰起目光,清脆的童音如此道:“我一定要保护飞哥哥,再不会让他受坏人欺负了。”
——于是,一上来便对少年喊打喊杀的太子殿下、就此华丽的躺了枪。
景言眼神微微一动,终于只是笑了笑,便继续负车向前。
金延港外泊满千帆,一天的上落货运早早结束,现在是酒家客似云来的时间。
南方为鱼米之乡,新鲜海产源源不绝从港口运至,若说美食佳肴,则连洛阳等地、也不能与金延相提并论。
港口景色最佳莫过于天鹊楼,这座酒家位处东市、正正在东西贯穿全城的天罗大街上,紧傍港口西南角的渔家市场。顶楼观潮阁占尽地理之优,坐拥金延八方水路交集之盛景。
一骑从总管府门外驰出天罗大街,掠过沿路无数华轿,往天鹊楼直奔而至。
出乎意料,楼外竟有几个把守的带刀大汉,一见那骑来势匆匆、皆目露注意之色。
来人甩镫下马,将座骑牵给招呼的店小二,直接就跨门进内。
“这位兄台,请问是要到顶楼观景么﹖”一个门外侍卫扬声问道。
来者闻言挑眉,那侍卫不但拦住他去路,而且一并碍着他身后的客人,引起群众怨声议论。
他忽然来个一掌横扫,将侍卫带往一旁。
——这招他手法巧妙、角度精准,那侍卫根本挡无可挡、只能如他所愿般往侧退开。
门外立刻空出一条大路,予其他客人鱼贯进内。
“我要去哪轮不到你管。”
侍卫知是遇上高手,他也是沉得住气,先向同伴打个眼色,再对来者客气抱拳:
“观潮阁已被我家公子订下了,若兄台对金延港口的夜景有兴趣,不妨择日再至。”
“哦﹖”那人忽然被勾起了兴趣,“你家公子是谁﹖”
侍卫傲然一笑,“这个好说,敝主正是欧阳楼主,天下景色三分春,兄台有听说过罢﹖”
这个好说,我对着那家伙的可憎面容这么多年,用得着你重复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