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独有偶完本——by脉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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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上堆了些东西,于是梁厉坐在那张光秃秃的床垫上。铺盖和棉被都收起来了,床显得硬且空。他挪了个地方,拍了拍床垫:“坐啊。”
詹之行这才推开门走进来,坐在他旁边,仍然没有说话,只是从外套里掏出一盒白万,抖出一根来衔在唇上。梁厉抱着一个烟民的默契,旁边的小茶几上拿过一个空的可乐罐放在他旁边的地上。
刚干完体力活,满头大汗,因为是坐在床上,梁厉干脆用手肘支着身体,半躺在床上,像个只煎一面软中带硬的鸡蛋。他从后面望着詹之行在淡青色的烟雾中有些模糊了边缘的面孔,突然觉得口干,咂了咂嘴,戳戳詹之行:“还有烟吗?散一根。”
詹之行把烟盒丢给他,说:“没了,这是最后一根。”
梁厉不死心地打开烟盒看了一眼,失望之余把那烟盒捏扁了,用个远投的姿势丢向垃圾筐。没中。
詹之行看着那空烟盒在地上翻滚,哈哈笑了两声,一回头却发现梁厉已经坐了起来。
詹之行还没来得及问什么,甚至还没来得及想什么,只是眼睁睁地看着梁厉无比自然,无比流畅地从他嘴里把那支已经抽了三分之二的烟捏了过去,衔在唇上。
詹之行看着他狠吸了一口,双颊都有点凹陷下去,片刻才微张开嘴,让烟雾缓缓从双唇中飘出来,上升,盘旋,逐渐在双眼里失去形状。过了一口烟瘾的梁厉眼神似乎有些茫然,不晓得是因为烟雾还是因为尼古丁。
梁厉发现詹之行看他,舔了舔牙齿,笑道:“这么多年哥们了,你的袜子我都穿过不知道几双,不至于为了支烟这么小气吧?”
詹之行也笑。这么多年来梁厉突然发现,他的笑意似乎从来都只凝聚在微微翘起的上唇上。
“当然不至于。”
于是梁厉索性伸了个懒腰,翻过一侧的身子,用手肘支着床垫,夹着那支烟的手指缓缓划着自己的眉毛。
“真不至于?”
詹之行的的笑容终于到达了另一边的嘴角。
“真不至于。”
梁厉别过视线,平躺在床上。
他们再就没说过什么话。那根烟抽完以后,出租车在楼下摁喇叭,詹之行帮他把大小纸箱搬到出租车的后厢,挥了挥手。
梁厉就这么搬出去了。
房间里的烟雾还没散尽。
迎面而来的风把才吐出去的烟雾又吹回脸上,梁厉一醒神,又回到了M大教工宿舍区的大院里。下午四五点的太阳晒在脊背上,照久了还是有点微微发烫。
搬出来已经有一段时间了,MBA的生活就是一阵一阵地忙,一阵比一阵更忙,眼下三份报告死线在即,梁厉已经窝了好几天了,要不是烟抽完了非出门不可,他肯定还会再窝下去。抽完了一根又点一根,缺觉的脑袋沉甸甸的,又带着点麻木的亢奋,他心不在焉地朝宿舍楼走过去,直到耳边传来一声:“怎么不接电话?”
梁厉浑身一震,一抬头果然看见詹之行站在楼道的入口,抱臂正看着自己。薄呢短大衣很合身,仔裤紧紧包裹着两条长腿,头发好像剪过了……梁厉不再细看,指了指嘴角含糊地说:“下楼买烟,没带电话。”
“电话也打不通。”詹之行上下打量他两眼,“老包来了,听说你也在,就问你有没有空,约我们一起吃个饭。”
梁厉嘴里的烟都要掉下来,一挑眉说:“我好多年没见包子了!他这个土财主平时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倒想起来联系老同学,还算有点良心!”
“有空没有?”
梁厉立马摆出一张死脸:“三篇报告等着交呢,凑出一篇另一篇动了一半,你那科,嘿嘿,还没动……”
詹之行看着他笑了一下:“换衣服去吧。”
“啧,詹老师,可别说得这么轻巧,报告先要交到系上秘书那里登记的……”
詹之行由他一阵东拉西扯,耐心地听梁厉说完,又补了一句:“老包约我们六点半。”
梁厉看了看手表:“……上来小坐一会儿,我很快就好。”
梁厉现在住的房子是M大的老宿舍,小一室一厅,采光不太好,房子也旧,胜在价格便宜家具齐全过条马路就是学校,实在不能要求更多。他领着詹之行直奔三楼,一边开门一边说“我最近太忙没空收拾屋子里太乱实在是不好意思你就多多包涵吧哦不用换鞋这儿也没多余的拖鞋”,又顺手摸开了灯。
他倒是真没谦虚,不大的客厅里乱得很是可观,詹之行在门边立了一会儿才跨进去,左右一瞄,靠窗的餐桌上白花花堆的全是参考书和论文,几个一次性饭盒胡乱搁在小茶几上,看起来没怎么动过,但已经一点热气都没有了。
当初从詹之行家里搬出来的时候自然都说过“有空来坐”之类的客套话,但自从他搬家,两个人不要说去过彼此的住处,连在学校见到也只是匆匆寒暄几句,就这么有点莫名的疏远起来。
梁厉把沙发上收了两三天都还没叠的衣服扒拉开,腾出个空位后抬头对詹之行笑笑说:“你随便坐,别客气,我很快就好。”说完就又从那一堆衣服里拎出件着实不怎么平整的衬衣,直奔卧室去了。
詹之行并没坐,站在原地等他,梁厉没关死门,声音顺着门缝传到客厅里:“老包来是出差?”
“电话里没细说,总归是公干。见到了不就知道了。”
“我算算啊,我和他可能有三年还不晓得四年没再见过了。听说混得越来越好了。”
“你才三四年,从毕业起我就再没见过他。”詹之行接话。
“这个不好比,你人不在国内……”
随着一声门响,梁厉急冲冲地从卧室里出来,衬衣的扣子一粒也没系,脖子上挂了条领带,露出一大片皎白的胸口。他在那衣服堆里又是好一阵翻找,抓起一件浅灰色的,感觉到投来的视线,这才又抬起头来,颈子的线条绷得有些发紧,说:“扣子不晓得怎么洗掉了……妈的,这屋子冻死我了,你再等一下。”
詹之行耐心很好地微微颔首:“不急,你慢慢来。”
两人口中的“老包”大名包同,是梁厉在P大物理系的同学,和詹之行与梁厉都是室友——詹之行在数学系,当时理论数学这个专业一共二十五个男生,寝室又是八人一间,他就被分到隔壁物理系的宿舍去了。
包同是宿舍里年纪最长的,比梁厉大两岁,比詹之行那更是差不多大出四岁来,也是他们宿舍的寝室长。他家里和煤打了几代的交道,到了他这一代出了一个大学生,还是P大,简直是恨不得要供在香火龛上。大学毕业之后本来就来自天南海北的八个人自然各奔西东,詹之行跑得最远,过了太平洋,梁厉背离本行做了软件工程师,不过抛弃所学的倒也远不止他一个:毕业后包同也回了老家,继承家业做起煤生意来。
梁厉和包同大学时关系不错,毕业之后也常常有走动,包同结婚还是梁厉给做的伴郎。记得上一次见面的时候包同已经不满足于做煤矿,趁着当年的一项什么能源改革的政策,开了个别的公司,服务业咨询业都沾,这几年规模眼看着越来越大。
在五星级酒店的餐厅包厢里再见的时候梁厉一下子没认出包同来,怔怔片刻,直到包同伸手死命捶了一下他的肩膀,大笑说:“好哇你这个臭小子,这一年半载的没听到你的消息,原来是躲到小詹这里来了!”
他们虽然电话联系不断,到底这么久没见了,特别是梁厉以前的公司倒闭之后,好几次包同要梁厉过去帮他,梁厉都不吭声,几个回合下来两个人心里都有点不痛快,好一阵子连电话的联系都断了。现在梁厉看着眼前人那沉甸甸的肚子和亮闪闪的额头,嘴边终于绽开一个笑容:“老包你这几年真是大变样嘛,兄弟都要认不出你来了!”
包同不以为意地笑着拍拍自己的肚子,朝着梁厉伸出手,又和詹之行握过手也寒暄过了,才一挥手:“人都来齐了,那就入席吧!”
第18章
席上詹之行和梁厉听出包同这次来M市是来考察项目,给到底要不要在这里的高新技术园建个光电设备的厂子最终拍板,这也解释了同桌的秘书副手陪同一系列工作人员从何而来。詹之行和梁厉在桌上换过好几次目光,但根本找不到什么开口的机会:不是包同说得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就是不断地有人过来敬酒劝酒,一桌饭六点半吃起,一直吃到九点半,一桌子菜没怎么动静,酒瓶已经七七八八开了不少了。
今天是礼拜天,两个人第二天都有事,不肯多喝;包同见他们举杯多喝得少,有点不太高兴地说:“你们两个是怎么回事,老同学见面,这点面子都不给吗?还是觉得劝酒的人情面不够?那我来敬总好了吧。梁厉你他妈的别装蒜,最能喝的搞不好就是你。”
说完就站起来,二两一个的玻璃杯三个并排,一整瓶五粮液转眼就空了大半。包同满意地看了看满到溢出来的杯子,又说:“等一下叫司机送你们回去。”
梁厉看着杯子,之前那吐得翻江倒海的沉痛经历一下子回来,真是怕得寒毛都站起来。他在桌子下面轻轻踢了踢詹之行,趁包同叫服务生拿热毛巾和矿泉水的瞬间低声说:“喝不得。”
詹之行也在看杯子,听见梁厉的声音后同样轻声说:“我来喝。”
“你开车……”
“两个咬什么耳朵呢!”包同擦了一把脸,看见梁厉和詹之行低声不知道在说什么,一下子提高了声音。
“老包,你的酒不能不喝,梁厉最近又不能喝……”
包同立刻打断他:“他是没了肝还是没了肾,怎么就不能喝?”
“我来替吧。”詹之行静静把话说完。
包同一下子笑了:“好嘛,小詹,现在倒是你护着梁厉了。你要喝也行,两杯。我先干了!”
他喝酒倒是爽快,在下属们的喝彩声里一仰头就喝了个干净,酒杯倒扣在台面上,又是一阵叫好。喝水漱口的时候包同一个劲地拿手指着已经转到詹之行面前的杯子,詹之行既然答应,也在众目睽睽之下,一口一口地把两杯酒就这么喝下去了。
这下连包同也挑了挑眉,意味深长地喔了一声后说:“小詹,能喝嘛。”
詹之行脸色一点也不变,微微一笑:“不太喝。”
本以为喝到这里差不多就要散了,梁厉有点担心詹之行这一下喝过头了,正要问,包同又叫住他们说:“唉,老同学这么久不见,不然打两把,重温一下老时光?我可是专门叫了人来陪打的。”
这些人情上的往来应酬梁厉有段时间没碰过,如今被老同学这么一把全招呼上,又是陌生又是有点头皮发麻。他又看了一眼詹之行:“老包,改天吧,今天你们两个都喝得不少,还怎么打?”
“不把他灌醉哪里敢和他打牌?梁厉,我说这没几年不见啊,你怎么变得婆婆妈妈起来了,不像话啊!人家小姑娘都等着了,你好意思嘛?小詹,快,喝酒的是你,赶快给梁厉做个主。”
梁厉拿目光示意詹之行,眼神里分明是“老包有点高了,怎么办”;之前灌下去的酒像是就这么在空气里蒸发了,一点也没在詹之行的皮相上反应出来,他也看回去,无声地说“那就打吧”。
十年前八个人的寝室正好开两桌桥牌,詹之行和梁厉总是搭档打对家,但这些年来,他们又哪里再一起坐在过同一张牌桌上?梁厉对詹之行的水平没什么谱,自己反正是多年没打了。既然已经决定打,他就笑说:“打是可以,反正赌钱我没有,罚酒喝不动,还打不打?”
包同大笑:“就是打个牌重温一下,怕什么?老同学好久没打牌了。”
包同的牌搭是他手下的一个秘书,年纪轻轻的姑娘,生得眉清目秀身材也好,笑起来嘴边两个浅浅的酒窝,甜得很,也是P大的毕业生,学金融数学,说起来要恭恭敬敬喊詹之行一声“大师兄”。梁厉起先没猜死两个人的关系,后来牌桌上打完两句,看看彼此说话的神情和端茶倒水的姿势,心里也就有数了。
包同和那个叫阮玲的女人默契很好,加上梁厉这几天睡眠不足,之前的几局并不怎么顺,詹之行和梁厉这边是输面多赢面少,第一轮打到大满贯,输了近千分。梁厉扔牌的时候想起当年,真是和詹之行两个人打遍全系都无敌,不由得感慨起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来,嘴上却不认输,拆了新牌洗牌的时候对包同说笑:“老包你这才叫老而弥坚,姜越老越辣啊。”
“小阮叫牌也叫得好。”包同放下雪茄就去端酒杯,杯子里的冰块在晃荡里轻轻作响,“小詹,真的喝多了?不是你的一般水准啊。”
包厢里大家都脱了外套,詹之行穿一件米色的高领开司米,灯光下脸色如常,眼睛却更深,完全看不出一口气喝下去小半斤高度酒的样子。听见包同的话,他才把目光从梁厉洗牌的双手上收回来,抬眼微微一笑:“很久不打了,要和梁厉好好磨合一下才行。”
“多打几盘感觉就回来了。”
果然到了第二圈上,那些业已久远的默契又悄悄地回来了,怎么叫牌,怎么给信号,怎么算对方的位置,又怎么算手牌……梁厉脑子是真的有点算不动了,索性把概率全部丢给詹之行去算,等詹之行做了几回庄家,他算是看明白了,他是真没醉。
阮玲绝对是此中高手,算起牌来那是寸土不让锱铢必较,又是詹之行的上家,两个人打着打着就不作声低下眼睛,一看就是在算牌。见状梁厉嘴角不由自主地浮起一个笑容来,也振作起精神开始打牌。
不知不觉已经打完六轮,正好是输赢对半。梁厉已经是忍不住地哈欠连天,詹之行低头一瞄手表:“两点了。老包,打完这局散吧,明天还要上班。”
“你看看,你明明是我们三个人里面最小的,怎么最先熬不动了?你说是不是,梁厉?”
梁厉脑子里就像被人塞进无数的木屑子,“嗯”了一声去摸烟,抽了一口才想起来这么说又不对,补了一句:“我明天,不,今天了,也有课。”
包同笑说:“好新鲜,你小子非要说说,怎么会想到回学校念书的?还有你们两个人,现在是彻底颠倒了啊。以前你带小弟,现在反而是小詹罩着你,梁厉你一把年纪真是活到狗身上去了。”
包同多少年来说话都是这个风风火火直来直去的脾气,就是梁厉三四年没听,骤然相逢,反而有点不习惯。他能感觉到阮玲那侧投来的目光,于是一笑,弹了弹烟灰自我解嘲地说:“丧家之犬嘛,有什么办法。”
说完就抿着嘴唇没再讲话。而这时包同收到阮玲投来的目光,也愣了一下,看起来也是要再说,忽然詹之行垂眼道:“老包,你叫无主四张是吧,那我翻倍。”
他一出声就是在说牌,似乎是提醒了在座的人这还是在牌桌上。包同看了一眼自己手上的牌:“翻倍?那好,你来打。”
这盘詹之行做庄,梁厉是明手,他手上花牌不少,摊下之后看了一眼詹之行,握牌的手指修长,右手的食指还轻轻敲着牌面。看见梁厉的牌后,詹之行轻轻勾了勾嘴角,转头对左手边的阮玲说:“阮小姐,出牌吧。”
结果这一局大牌几乎都在詹之行和梁厉手上,一局打完赢了一千多分,下一盘大满贯也是全胜,赢得非常漂亮。包同没想到最后两盘连续惨败,一下子吐掉嘴里的雪茄,摸着后脑勺低骂了一声“操”,再看看牌桌上始终脸色如常的詹之行,到底还是笑了:“小詹,小詹,还是你啊。”
“好久不打了,手生了。”
“脑子不锈就行。”包同撑着椅子站起来,“好了,既然你们都说不打,今天就不打了。下次有机会到我那里做客,我们连战他娘的一天一夜。”
第19章
四个人前后走出了包厢,一直等在门口的司机听见声音,也不打盹了,一下子就椅子上弹起来,恭敬地喊“包总”。包同要他去开车,送梁厉和詹之行回去,两个人都说不必了,他也不听:“小詹喝了这么多,还是要个人送一下才安心,我还给你们带了点土特产,叫他给你们搬到家门口。”
“我们开了车来。”
“在酒店放一晚就是。我叫他守到现在,就是等着送你们回去的。”
梁厉看了一眼司机,沉默了一下还是说:“我没怎么喝,我送之行回去一样的。真不是和你客气,你就带了一个司机来吧,明天你还要用车,太疲劳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