缉凶西北荒完本——by白云诗诗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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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院长无话可说,只是点头。
那半个月里,房正军每天都偷偷摸摸地往城北福利院跑。他对自己的亲生儿子也没有这样细心过。
不只是怜悯,还因为自责,因为愧疚。
他不知如何向张小兵开口去问。张小兵甚至无法接受他父母的死讯,他在福利院里发呆和打转,像是等待父母来接他回家,而他盼来的,永远只有房正军。
房正军知道自己对不起儿子,给张小兵买过的东西,房灵枢从来没有得到过,给张小兵换过的尿布,房灵枢从来没有享受过,给张小兵喂的饭、唱的歌,房灵枢大概一辈子也没见过。
他无法忘记那天房灵枢拖着耽美文库,在路上哭着找他,几乎要被车撞死,房正军又急又怒,先在他儿子头上痛打几下,又问:“你怎么回事?我不是让你在学校等吗?”
房灵枢像个小姑娘一样放声大哭:“你答应我的!学校都关门了!”
“十五了!大孩子了!灵灵,你什么时候能长大一点儿让我不操心?”
房灵枢气得大骂:“你为我操过心吗?你也配!”
那天他们到底没有去成游乐场,房正军给房灵枢买了一个裱花蛋糕,房灵枢当面把它扔在马路上。
“小孩吃的,谢谢,我不要。”
从那时开始,房灵枢比过去更难说话了,他一夜之间长大了。他眼巴巴地拖着他的童年,一直拖到了十五岁,而房正军终结了这一切。
童年在他生命里完全消失了,他被迫迎来了迟到而叛逆的青春期,他变成一个古怪的少年,张扬又乖僻。
忠孝难两全,房正军想,灵灵好歹还有他亲妈,而张小兵什么也没有了。
或许是因着他的一片诚心,张小兵终于开始自己吃饭,渐渐地,也不尿床了。他逐渐恢复了一个十来岁孩子应有的生理功能,只是依然沉默寡言。
就在那一天,房正军下了班,照样过来看顾张小兵——他从后门偷偷摸摸地溜进来,张小兵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玩蜡笔。别的小朋友都在前院做游戏。
见到房正军来了,他也没有什么反应,只是玩蜡笔。他没有黑色,于是用赭石在纸上用力涂抹,赭石里混着触目惊心的鲜红色。
房正军仔细辨认那张画,长头发的,可能是女性,代表母亲,黄头发的,可能是老人,代表祖母,蓝头发的两个,互相交叉着线条状的手。
那也许就是凶手的象征。
但父亲在哪里呢?是否意味着,张小兵窥视到凶手的时候,他的父亲已经遇害?
这张简单的涂鸦,含着难以尽述的恐怖氛围。它远远偏离了一个十岁孩子应有的绘画技巧,显得过于笨拙,甚至有些低智,但它表现得这样强烈,让人一眼就联想到阿陵案的现场情况。
画面里没有灯光的表现,却仔细地还原出了凶案现场的家具格式。人物表情一片混乱,那也许就是张小兵内心的投射。
房正军看得出了神。
他俯下身去:“孩子,在画什么呢?”
张小兵全身哆嗦了一下,他捂住那张画,在纸上乱涂起来。
房正军于是掏出一兜橘子,先去洗了毛巾,给张小兵擦手,又给他围上干毛巾:“不看不看,叔叔不看,叔叔喂你吃橘子,好吧?这橘子可好吃了。”
张小兵任由他摆布,只是不张嘴。
房正军耐心道:“张嘴,啊,张嘴,你看陶阿姨都说你会吃饭了,橘子吃了对身体好——听话啊,张嘴。”
张小兵忽然转头看他。
房正军被他乌黑的眼睛骤然一瞧,居然心头发震。
“叔叔,我爸爸……我妈妈……是不是死了。”
橘子从房正军手里滚下来。
“还有,我奶奶。”
房正军慌张地捡起橘子,大声问他:“孩子,你是想起什么了?”
张小兵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过了许久,眼泪逐渐从他眼眶里漫出来,孩子的睫毛格外浓长,这眼泪曲折地悬在睫毛上,又大颗地掉下来。
房正军什么也管不了了,他跪在地上,抱住张小兵:“孩子,你那天到底看见什么了,你一五一十都告诉叔叔,你得说出来。”
张小兵被他吓住了,张着嘴,瞪着眼,哭不出声音。
房正军又急又痛:“你说啊,到底看见什么了,我的好孩子,你不能光是哭,你告诉叔叔啊!”
张小兵真被他狰狞的眼神吓哭了,两人乱做一团,阿姨从前面跑过来:“我的命啊房所长你这是干什么?小孩儿刚好一点你来捣什么乱呢?!”
房正军大吼一声:“你前面去!不许过来!”
阿姨被吓走了。这里房正军连哄带劝:“好宝宝,小兵,不哭,你别哭,你看叔叔嘴笨又不会说话,你擦擦眼泪,你想一想,就你为什么要蹲那个柜子里,是谁到你们家来了?”
张小兵哭得抽抽噎噎,房正军在他撕心裂肺的哭声里,模模糊糊地听到他说:“他在笑,吓人。”
——他在笑?
“什么人在笑?”
“我捉迷藏……他就进来了。”
房正军一头雾水,只好继续追问:“是谁进来了?你看见他的脸了吗?”
张小兵摇头。
所以是没有看到凶手的脸——也对,如果孩子当时和他四目交接,恐怕现在已经没命活着了。
“他把我,爸爸,推倒了,就脖子……”
张小兵断断续续地说。
房正军紧急地总结这些支零破碎的片段,所以张小兵是当时正在捉迷藏,凶手破门而入,张小兵没有动,因此免于被凶手发现。
凶手在这个孩子面前行凶,杀死了他所有亲人。
“那你仔细想想,他们是几个人,几个人到你家来?两个人,三个人?”
“一个……”张小兵哭着说:“一个。”
“男人还是女人?”
张小兵哭了半天,哑着嗓子说:“是,是叔叔。”
“多高?你跟叔叔比划比划,有多高?!”
张小兵又看他半天,把手伸向房正军的耳朵:“比你矮。”
“……”
孩子当时可能遭受了巨大的惊吓,他对犯人体型特征的描述也许并不完全准确。但凶手是一人独自行凶,这是决计不会错的。
房正军在心中勾勒着这个杀手的形象,又情不自禁地去看那张已经毁掉的涂鸦——性别、高矮,这和卢世刚,真的太像了。
那么巧,张小兵死去的母亲,当时也和张秋玉一样,怀着身孕。
第14章 托孤
为谨慎起见,房正军向专案组做了汇报,于是,在书记员及专案组人员的围绕下,张小兵再一次描述了他对案发当夜的回忆。
这对孩子来说是无比残忍的折磨。张小兵在被迫回忆了半个钟头之后,再度失禁了。
笔录到此为止,时任专案组组长的李成立发话:“就这样吧,以后不要再来问这个孩子了。他知道的已经都说了,再问,把孩子问疯了。”停一停,他又说:“卷宗绝密,别泄露出去。”
能为张小兵做的,他们都做了。
而房正军知道,自己保护的责任还没有尽到——这么多公安局的人来到芝川福利院,虽然明面上打着“访问”的旗号,房正军心里还是担忧。他真怕凶手就在自己身边,更怕张小兵遭遇不测。
死去的人,他追不回命来,活着的,他说什么也要守住。
房正军想把张小兵带回家里,又怕目标太大,无法解释他的身份。更何况他愧对妻儿,原本对房灵枢就关心不够,现在领回来一个张小兵,还不知道房灵枢要闹成什么样。
有什么人可以收养张小兵呢?
此人必须信得过,是熟人,但又不至于令人一眼发现养子的异常。
偶然地,就在那一年,梁峰回到芝川了,他是作为文体界代表来访问福利院,陶院长向房正军提起这件事,他才想起这个多年未见的老战友。
那时他还不知道梁峰没有孩子,对方是全国冠军,房正军亦不敢高攀。倒是梁峰先打了他单位的电话:“军子,我听说你也在芝川,这你也不见我一面!”
梁峰一直在北京训练,那一批战友里,他发展得最好,自然也就和大家有些脱节。他热情地邀房正军出来见一面,房正军推辞不过,还是去了。
老战友见面,当然亲热。梁峰并没有冠军的架子,他自己斟上酒,又给房正军斟酒:“其实我家就在芝川,只是训练一直住在北京。我听老陈说你来芝川工作了,想着想着要见你一面。”
梁峰其貌不扬,但因为工作的缘故,精神面貌很好,人也显得年轻。相形之下,房正军沧桑得多,也拮据得多。
“你怎么就有白头发了。”梁峰叹息道:“军子,你这工作,太磨人了。”
房正军只是苦笑:“喝酒,喝酒。”
他们谈起在华阳当兵时的往事,那时梁峰、陈国华、房正军,他们三人关系最好。梁峰刚去射击队时,还常给陈国华和房正军写信。后来出了大案,房正军和陈国华都无心再传鸿雁。联系也就慢慢淡了。
但感情还在,他们互相了解,知道对方是什么人品。
“你还记不记得,咱们去野外拉练,被野狗围上了,还是你,神枪手,一枪一个,那一地打得狗毛乱飞。”房正军感慨往事:“你这个功夫,就应该当运动员,应该拿冠军,许海峰之后就是你了,你俩名字里还都有一个峰。”
梁峰只是憨厚地笑。
他们都没变,再聚首,梁峰还是那个山沟里出来的神枪手,房正军也还是那个愣头愣脑的副班长。
一个屋里睡过,一个锅里吃过,只有当过兵的人懂这份情谊,那是和亲兄弟一样坚固的感情。
酒过三巡,房正军诚恳道:“改天让弟妹和你嫂子见一面,小孩子结个拜把兄弟。让我老婆看看我兄弟的出息,也让我儿子跟你好好学学。”
梁峰羡慕地看他,半晌,低下头去:“我这到现在,还没有娃娃。”
房正军诧异地看他。
“你弟妹生不了。”梁峰憨厚一笑:“生不了就不要了吧。就这么也能过,我的钱,也够以后养老。”
“是、是,这确实为难,你不容易,弟妹也不容易。”
梁峰红了眼圈儿:“你不知道,她这个人要面子,又不愿意去医院。这么些年我也没跟人家提过这个事。”
“……”
那一瞬间,房正军心中忽然涌起了一个天成的想法——真是船到桥头自然直,有难自有贵人解,这难道不是天意吗?
他怔了半天,磕磕巴巴地问:“就没想领养一个?”
“……想过。我这不是,前几年,忙得很,你弟妹心里也别不过这个弯。”梁峰叹口气:“算了,是我命里没缘分,那天去福利院,我其实也想过,还得和你弟妹再商量。”
房正军猛地抓住他的手:“要是……要是……要是我托付你一个孩子呢?”
梁峰愣住了。
房正军是怎样向梁峰和盘托出一切,梁峰又是如何说服妻子,接纳张小兵,这些事情,十二年过去,已经无法一一还原。在房正军泣不成声的叙述当中,房灵枢只能粗略地明白一个大概。
总而言之,梁峰未负所托。
无人知晓房正军和梁峰是怎样约定了这个承诺,为保险起见,房正军擅自动用了公权,在未办理收养手续的情况下,给张小兵上了新户口。
他们甚至伪造了出生证明——于是这个孩子在一切记录上,宛然就是梁峰亲生亲养的孩子了。
梁峰急中生智地给自己的儿子取了名字:“就叫梁旭吧,旭日初升。”
他甚至连这个孩+子的面都没有见过。是的,他听说张小兵有心理障碍,也听说他自闭且失禁。而他什么都不问,因为他确乎如房正军所了解并相信的那样:为人忠厚,并且善良。
房正军托付他,他就义无反顾地许诺了。
他淳朴的内心怀着美好的期望,期望这个孩子能走出黑暗,无论是谁的生命里,都应该有太阳。
两天之后,房正军领着梁峰,见到了张小兵。
在那之前,他给张小兵做了多少工作,这些不说也罢。
“孩子,以后他就是你的新爸爸。”房正军把张小兵的手放在梁峰的大手里,又叮嘱他:“好孩子,要记住叔叔跟你说的话——你的事情,对谁都不可以说,别人问你梁叔叔是谁,你要说,他就是你的亲爸爸。”
张小兵怔怔地看他,又看梁峰。
“可是叔叔,我有爸爸妈妈。”
房正军小心翼翼地捏起张小兵的手:“叔叔不是跟你说了吗?你不能一直留在福利院,这个梁叔叔,他是运动员,冠军,他是叔叔的老战友,会对你特别特别好。”顿一顿,他又说:“你得答应叔叔,过去的爸爸妈妈,你再也不要提,什么时候等叔叔破了案,你才能把这件事说出来——知道吗?”
“叔叔,你不是警察吗?”张小兵眨着泪眼:“为什么你不去把坏人抓住?我都告诉你了。”
梁峰和房正军都沉默无言,童言无忌,而它像一把尖刀,刺在他们心上。
没有比这更痛苦、更自责的时刻,房正军摇摇晃晃,在这个孩子面前跪下了。他抱住张小兵。
“是叔叔无能,叔叔对不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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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小兵看看他,又看看梁峰,梁峰也落泪。
张小兵没有再哭,他松开房正军的手,用力抹了抹眼睛。
“叔叔,我等着你。”
这是世上最纯洁也最沉重的托付。
就这样,梁峰成了张小兵的父亲。对这个死人堆里捡回来的的养子,他甚至比房正军考虑得还要周到。
“正好我也在犹豫,到底要不要继续比赛。既然是这样,我就准备办理退役了。”梁峰说:“芝川我不能久留,长安有个射击俱乐部邀请我去做教练。今后一别,我就带着孩子搬去长安了。为免别人起疑心,咱们也尽量……别联系了。”
房正军不想他这样果决,为了孩子,连运动生涯也放弃了。
他张口结舌,脑子里只是不停地回响着梁峰刚刚说的“以后别联系了”——他们刚刚重逢啊。
“不是,大峰,我——咱们俩没必要不见面啊。”
梁峰想了又想:“不妥当,你跟金川的案子永远也脱不开,小旭见你一次,就得想起来一次他的亲生父母。更何况咱们见面,免不了你又想看看孩子,蛛丝马迹,总有一天教人看穿。”
房正军知道他说得对。要保护张小兵,最好的方法莫过于让他永远隐没在人海,远离金川案的一切,就像“张小兵”这个名字从未来过世上一样。
“你是不是信不过我?”梁峰诚恳地看住他:“军子,我的身手,你是知道的。我跟你保证,只要我在一天,没有任何人能动这孩子半根毫毛。”
房正军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点头。
梁峰带着张小兵走了,而他依然偷偷地关注着梁峰。他知道梁峰去了长安,又知道张小兵似乎康复,上学了。梁峰真的没有再出赛,他的运动生涯在遇见张小兵的那一天画上了句号,他韬光养晦地活着,尽量平凡地活着,把所有精力都用来抚育这个养子。
十二年过去了,他们如同约定的一样,再也没有联系过。
再见到梁峰,是在尸检房里了。
他听闻是卢世刚的儿子误伤了梁峰,无人能解他那一刻的心情,他真有心将卢世刚千刀万剐。
真是老鼠儿子会打洞,老子的帐还没有算清,儿子又害死了他的兄弟。
而他房正军什么也做不了,他连当面哭一声都做不到,还要若无其事,公平公正地处理这场民事纠纷。
为何恶人总能次次无辜地逃脱?梁峰一生忠厚,他又对不起了谁?
房正军连他的葬礼也不敢去,陈国华见他不去,也就默然地没有出席。梁峰的葬礼简薄得可悲,房正军听说,只有射击馆的同事前去致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