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头歌 番外篇完本——by卜做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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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琦儿道,“君上来的少,殿下胃口欠佳,不过一日三餐确实按时用了。”
陈望之轻声道,“我没有胃口欠佳……我吃了许多。”
宇文彻笑道,“我真的忙。”他如何不想念陈望之,但国政为先,少不了硬下心肠忍住。“这样罢,我答应你,每日来陪你用晚膳,好不好?”
陈望之摇摇头,“我知道你忙,你不用来陪我。”
宇文彻看他脸色憔悴,神情郁郁寡欢,心道,说是没关系,月奴必然觉得我不重视他;他失忆了原本就日常人心思要细密,想得多,夜里多梦少眠。暗下决心每日一定来陪陈望之用晚膳。又一转头,墙上挂了根紫色的竹笛,便道,“那笛子是月奴的?”
陈望之道,“是我的。”
宇文彻更加歉然,他答应学了《陇头歌》吹奏给陈望之听,可一事接着一事,哪有学吹笛的功夫。“月奴,待我忙完了最近的几桩大事,就吹给你听。我跟你讲,税……”
陈望之静静地听着,宇文彻拉着他的袖子讲什么“三十税一”又“十五税一”,他一耳朵进,一耳朵出,宇文彻说的每个字他都能听懂,可连在一起,他却无法理解。宇文彻在前朝奔忙,他满腹焦虑,也想帮忙。然而,书他能背得滚瓜烂熟,意思却弄不明白,更别提运用。写字也没有进步,满纸墨迹凌乱,字大如斗。陈望之无计可施,宇文彻没来的时候,偷偷哭了几回。董琦儿百般劝解,“君上有陈惠连先生帮扶,他是天下最有学问的人,殿下还忧虑什么呢?”
陈望之哽咽,“我毫无用处,字不会写,书不会读,明知阿彻需要人手,却只能坐在这里干瞪眼。”
董琦儿红了眼圈,“殿下又乱想了!您在这里,君上就高兴了。”
陈望之握紧双手,“我使不上力气,手指不听使唤。琦儿姐姐,我知道,我的病恐怕好不了了,一辈子就是个废人。”
董琦儿忙捂住他的嘴,“殿下!何苦这样想?不是非要舞文弄墨杀伐决断才能帮到君上,您看,君上忙了一日,夜里回来了,本想开开心心同您说几句体己话。您这样愁眉苦脸的,君上还要开解殿下,回头到了前朝,心中还要惦记。您这样,才是真正让君上忧虑呢。”
陈望之流下泪来,“那可怎么办?我现在见了阿彻,都不好意思看他。”
董琦儿强笑道,“帮君上的忙,方法多了。君上的后宫,就殿下一人。君上对殿下的爱重,还用的着奴婢多嘴?”她见往日能征善战的肃王这般愁肠百结,心中犹如火烧般难过,但陈望之失忆是实,受伤也是实,“奴婢想,殿下让君上开开心心的,就是帮到他了。”
陈望之愣愣道,“让阿彻开心?”扭着胸口的金蝉,“怎么办?琦儿姐姐,你教教我。”
董琦儿侍奉过陈玄最爱的柳美人,后宫争宠,无非那几种手段。但眼下台城就陈望之一个,倒是轻松许多。“比如,殿下学学吹奏、弹琴什么的,君上劳碌,想必喜欢听听曲子放松。”她也是病急乱投医,宇文彻保证过立陈望之为后,董琦儿虽知陈望之体质异于常人,却也不解怎样才能立个男人为一国之母。宇文彻如今绝口不提立后之事,且在前朝不断为大臣指婚,董琦儿深怕宇文彻食言。陈望之现在的样子,若宇文彻一朝厌倦将他抛弃,恐怕他连命也保不住。立刻取了几样乐器,陈望之试了试,最喜欢笛子,每天刻苦练习,已能吹几首简单的曲子。
夜里宇文彻抱着陈望之温存,头颈相交,陈望之昏昏欲睡。
“我在前头,你是不是很想我?”宇文彻亲一亲陈望之的耳垂,那人抖抖睫毛,轻轻“嗯”了声。
“我上朝的时候,不能带你。”
“我知道。”
宇文彻将手覆上陈望之平坦的小腹,“我想想……这样,午后,惠连先生与我授业时,你要是有兴趣,也来听听罢。”
第38章
陈惠连在陈玄朝既已退隐,理应不识陈望之。但当日土浑围城,陈望之一己之力独撑大局,肃王威名远播西凉,何况天台山。宇文彻命人在太极殿的西厢重设暖阁,长帘垂地,陈望之坐在其后,并叮嘱道,“切勿出声。”
陈望之难掩兴奋,重重点头道,“阿彻放心,我一声咳嗽也不出。”
午后陈惠连按时入宫,讲授《盐铁论》。宇文彻正为国库空虚发愁,“好事之臣,求其义,责之礼,使中国干戈至今未息,万里设备,此兔罝之所刺,故小人非公侯腹心干城也。”听在耳中,不免心有戚戚。正欲开口解释远征土浑的原因,陈惠连道,“臣虽秉持圣人学说,但并不完全认同‘修文德以来之’。土浑连年侵袭,跃马长江,即便退居漠北,仍不失野心——陛下平土浑,江山一统,臣以为,陛下做得很对。”
宇文彻松口气,陈惠连刚要细讲,突然发现旁边的帘子,后面影影绰绰,仿佛有个人,不由转过视线,沉下脸道,“请问陛下,帘后何人?”
“朕的一个表弟,听说了先生大名,也想来听一听。”宇文彻早想好了托词,“不过,他特别害羞,所以躲在帘子后面……先生勿怪。”
陈惠连道,“臣不才,授业帝王,本就忐忑。臣与陛下所讲,乃帝王术,不愿令他人听闻。”说罢起身,三揖后请辞。其实宇文彻托词,他如何不知。他见宇文彻年轻气盛,如果是表弟,为何要用帘子挡住?必然是后宫的哪个宠妃,好奇心起,非闹着来听课。宇文彻拗不过,就答应下来。心中顿时大为不满。宇文彻连忙挽留,陈惠连道,“臣之所以来见陛下,是以为陛下可创万世基业。陛下仁慈,固然能为仁君,但仁慈太过,反成拖累。”拂袖而去,宇文彻怔怔片刻,帘后传来陈望之怯怯的声音,“阿彻。”
“先生走了,你出来罢。”宇文彻苦笑,陈望之从帘后钻出一个脑袋,满面惶恐,“我错了,我不该来打扰你们。”
宇文彻道,“老先生负气而去,是我的错,与你无干。”
陈望之从帘后转出,眼中漾着水色,“我这就回万寿宫去……”
宇文彻好容易才得了陈惠连,哪能轻易放他走。命程清先送陈望之回去,自己出宫去向陈惠连道歉。陈惠连所乘牛车行动缓慢,未出午门。宇文彻骑马追赶,连人带车堵在宫道,下马长作一揖,朗声道,“朕怠慢了先生,还请先生不要放在心上。”
陈惠连只是要杀一杀他的浮躁之气,传闻宇文彻在台城藏了个土浑带回来的女人,天天泡在一起。他出山相助宇文彻,是观察许久后作出的决定。这些日子相处,宇文彻态度恭敬,思维敏捷,虽为凉人,却慕尚孔孟,堪为明君之选。于是请宇文彻来到牛车上,陈惠连咳了两声,颤巍巍道,“陛下,君子有三戒。”
宇文彻不假思索,道,“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
陈惠连颔首,道,“少时戒色,陛下喜欢什么人,有陛下的道理。恕臣多言,喜欢不等于纵容,陛下在后宫,仍需慎之又慎,不能太过放纵。”
宇文彻登时明了,有心辩解,然而猛然头顶像霹雳惊响,他突然发现,眼下的陈望之于他,确乎“宠妃”一般,不由哽住。陈望之失忆后,以前所学,悉数忘得一干二净。虽然能流利背诵《诗》、《书》,却更像小和尚诵经,背的再熟也不解其意。宇文彻兴之所至,与他聊起政务军事,陈望之只是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表情尴尬,口中“嗯”“啊”几声,聊作回应。至于执笔写字,陈望之手筋割断,双手无力,宇文彻原就没指望过,更不消说习武练兵。性格倒是温柔。宇文彻自己曾问过章士澄,失忆后的陈望之究竟还是不是陈望之。章士澄天下名医之首,也无法解答。
陈惠连见宇文彻脸色阴晴不定,以为说到点子上,也不再多言。宇文彻拱手道,“是朕唐突,以后当以此为戒。”
陈惠连目露赞许。当下约定明日继续讲授,自出宫而去。宇文彻站在宫道中思索良久,春风浩荡,袍袖下摆如船帆轻轻鼓起。程清带着一众小内监气喘吁吁赶到,宇文彻看他一眼,问道,“他怎么样?”
“殿下没说什么,拿了书,在写字。”程清道。
“好,写字好。”宇文彻扔下马,缓步朝太极殿走去。宫殿巍峨耸立,同十数年前并无不同,而斗转星移,物是人非,他怅然地想到,春风犹然是当年的春风,但陈望之,的的确确,再不是那个太学西席的陈望之了。
万寿宫中,苏合香袅袅。
“别写了。”宇文彻按住陈望之的手腕,那手腕皮肤沁着冷意,不住抖动,“不要哭。”
陈望之咬着下唇,沉默半晌,才开口道,“你生我气了,是不是?”
宇文彻摇摇头,陈望之在纸上写了一行字,许是心绪纷乱,字迹越发如小儿涂鸦,“你写的是什么?”
“我写着玩的。”陈望之把那页纸揭下,揉成一团,“先生还回来教你么?”
“回来,明天再教。”宇文彻出了一身冷汗,掌心汗津津的,“月奴。”
陈望之垂下眼睛,“我学了曲子,吹给你听罢。”
“我有些头疼,”宇文彻松开手,“你陪我睡一会儿,好不好?”
陈望之立刻抬起脸,露出些许欢喜的神色,“好。”
宫人退下,二人躺到榻上。陈望之解开衣服,脱了外衫,又解开里衣,白玉般的身体赤裸裸地钻进宇文彻怀中。宇文彻低声道,“这是什么意思?”
“我这样,你就会高兴。”陈望之茫然了一瞬,复又弯起嘴角,“我想让阿彻高兴。”
“我是会高兴。”宇文彻压住陈望之,喃喃道,“你得给我生个孩子……”
第39章
第二日陈惠连依旧入宫讲学,宇文彻一向关注盐铁公营,边听边问,等腹中饥肠辘辘,已是月上梢头。
陈惠连大感满意,“陛下如此专注国事,臣老怀甚慰!”
宇文彻前些日子答应了陈望之要陪他用晚膳,但陈惠连在此,他如何开得了口去万寿宫。眼角去瞥,程清早察言观色,轻轻颔首,宇文彻无计可施,请陈惠连一道用膳。陈惠连满腹经纬终有用武之地,也顾不得“食不言”的规矩,一面吃,一面继续讲,宇文彻听得入神,心头的那点愧疚,不知不觉就忘得干干干净净。等送走陈惠连,他伸了个拦腰,问道,“什么时候了?”
程清道,“回禀君上,子时三刻。”
宇文彻皱了皱眉,程清又道,“臣命内监向殿下报过了,君上忙着,请殿下先行休息。子时臣打发人再去瞧,董内司说,殿下已经睡了。”
“好。”宇文彻松口气,他这两日总深感无法直面陈望之,“夜深了,他身子弱,好容易睡着了,别朕一去惊醒了他。你去知会董内司,朕今夜就不过去了。”
程清自行去了,宇文彻揉揉脖子,喝了几口冷掉的牛乳,忽然又生出几分悔意。以前比这晚更晚的时候也不是没有,陈望之照例等着他,困得头一点一点,还靠在熏笼,握着胸口的金蝉。但话已出口,不多时程清悄无声息地返回,宇文彻急忙问道,“他睡下了?”
“睡了,董内司陪着。”程清躬身道。
宇文彻“嗯”了声,洗漱后就宿在太极殿西厢的暖阁里。这是他数月来首次独自入眠,怀中无人,翻来覆去,心内乱糟糟的,眼前一会儿闪过陈望之犹犹豫豫的笑脸,一会儿又闪过土浑时陈望之满面血污的模样,一会儿又是高玢,持剑厉声追赶他……辗转反侧,直到四更才勉强打了个盹儿。不到一个时辰就起来准备临朝,幸亏他年轻体壮,几乎一夜未眠,仍神采奕奕,不觉疲倦。
这日天朗气清,涞水的堤坝修复完毕,是头一个好消息。退朝后,谢渊谢沦兄弟携新妇入宫谢恩,宇文彻早膳就喝了点奶茶,正拿着块甜糕,闻言急急忙忙将甜糕吞下,道,“让他们进来。”
谢家兄弟从头到脚一身新衣,器宇轩昂,自不必说。陈安之垂着头,一言不发。她华服加身,薄施粉黛,只明显跛脚,一瘸一拐,未免被宇文芷比了下去。宇文彻暗道,“这个公主心高气傲,哪里愿来谢我的恩。还不知道怎么闹了,这才赶鸭子上架地来了。”为了不让谢渊尴尬,速速免了四人的礼,让他们坐下。但陈安之仍是立在殿中,咬着嘴唇,任谢渊如何扯她袖子,就是一动不动。
宇文芷快人快语,她性格爽朗,笑道,“嫂嫂看什么呢!来我这边坐。”
陈安之看她一眼,淡淡道,“这里以前是我家,我好久没来了,可是变了样了。”说罢坐在离宇文彻最远的绣墩上。宇文芷抿了抿唇,宇文彻见她长袍广袖,鬓角珠花琳琅,眉间一点额黄,不由笑道,“阿芷嫁了人,倒是会打扮了!”
宇文芷自小与宇文彻相熟,她父亲甚至曾有意将她嫁与宇文彻,当下脆生生道,“君上!难道我以前打扮得不好看么?”
宇文彻道,“你是我宇文部最美的女儿,不打扮也好看。”
宇文芷大为得意,对谢沦道,“如何?我便说我是最美的,你偏不信。”谢沦揉揉鼻子,嘀咕道,“君上面前,你可小声点罢……”
宇文彻转目望向谢渊,谢渊面容平静,还是那副八风不动的样子。成婚那日,宇文彻主婚,陈安之下了车,突然挣脱了喜娘,一头撞向门口的柱子,得亏谢渊眼疾手快抱住她,才不致血溅青庐。后来听闻谢渊在洞房守了陈安之一整夜,然后就搬到书房去住,一直到现在,二人仍然别处而居。这婚不如不许,倒害了谢渊。宇文彻暗自嗟呀,忽然陈安之冷冷开口,道,“阿芷妹妹这是第一次进宫来罢?”
宇文芷道,“第二回 了,上一次我进宫来,求君上许我婚事。”她是北地女子,自觅夫婿,不以为羞,大大方方便讲了出来。谢沦亦甚是得意,脸颊泛红,晃了晃身体。陈安之道,“这台城,数太极殿最无趣。”
“太极殿无趣么?我觉得很好,金碧辉煌。”宇文芷道。
陈安之干巴巴一笑,“金碧辉煌?砖瓦堆出来的,有什么意思。”
宇文芷好奇道,“台城是君上的家,我们外人不能进去。我看这太极殿就极好了。”
陈安之听到“家”,眉尖微蹙,视线缓缓转向宇文彻,薄唇一动,“君上。”她念这两字,几乎称得上咬牙切齿,谢渊低声道,“公主。”意欲阻止,宇文彻道,“公主。”
“我从出了宫,这是头一遭回来。”陈安之笑了笑,“我很想念太液池边的梨花,眼下正是开得最美的时候,不知……君上,”顿了顿,表情愈发森冷,“可否让我再去瞧瞧那梨花呢?”
宇文彻道,“梨花?”
陈安之道,“您不会让人把那些树都伐了罢?”
宇文彻道,“当然没有——公主要看梨花,没什么不可以。刚好朕也想看一看梨花,这样,大伙儿一起去,人多了,热闹。”
宇文芷拍手道,“真好!我也喜欢梨花。”于是四人同宇文彻一道转去太液池,午间阳光煦暖,正是一年春好处,莺飞草长,太液池边梨花胜雪,灼灼满树。
“真像仙女天上的花园!”宇文芷惊呼,忽然一愣,指着一株树下,小声道,“那里有个人。”
宇文彻一路走,一路琢磨陈安之和谢渊的事情,心不在焉,顺势望去,登时呆住。宇文芷掩住口,“他真好看——君上,那个人是……”
陈安之抖得如筛糠一般,“……九哥!”
第40章
陈望之平日就在万寿宫中,很少外出。宇文彻有时怕他嫌闷,邀他出去逛逛看看,陈望之也摇头不肯,就喜欢靠在窗下,或是写字,或是盯着院中的飞鸟发呆。太液池离万寿宫颇有距离,宇文彻无论如何也没想到陈望之会突然出现在此。程清反应灵敏,一挥手,带了几个侍卫就要上前引开那人。谁知陈安之奋力推了程清一个趔趄,发足便朝那株梨树奔去,跌跌撞撞,边跑便呼,“九哥,九哥!”
谢渊跟上,伸手将陈安之拉住,陈安之挣脱,回眸怒道,“做什么?”谢渊坚持抓着她的手臂,低声道,“公主,这是宫中,不可失礼。”
宇文芷不解,对宇文彻道,“君上,那是谁?”
陈望之的真实身份,谢家兄弟心知肚明。谢沦道,“左不过是宫里人,外臣本来就不该进宫——时候不早,扰了君上歇午,咱们先退下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