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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兄完本——by困倚危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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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风从未见过他这样狼狈的样子,像画中人落进凡尘里,被狠狠踩进了污泥中。他心中腾起一点近乎疼痛的快意,刚踏前一步,那人就抬起了头来。
那人散下来的黑发遮住了半边脸孔,剩下一半也沾了血污,只一双眼睛透着微芒,有点像他易容时的样子。
有些像……他的周大哥。
许风恍惚了一下,却听那人开口道:“风弟,你来了。”
像是早料到许风会来。他声音虽然低得很,却不似假扮周衍时那般沙哑,显然是撤下了所有伪装。
许风霎时清醒过来,深恨自己鬼迷心窍,到了这个地步还要来见他。但他心头那点疑问如同卡在喉咙里的刺,实在不吐不快,于是道:“我今日来此,只是要问你一句话。”
“问什么?”
许风没去看他的眼睛,只盯着他衣襟上那一片暗红,问:“为什么教我那一招剑法?”
明知自己要找他报仇,为何还要亲手教他杀人的剑法?若只是为了利用他,何必做到这个地步?若是为了别的……许风想不出还有别的理由。
许风等了许久,才听那人道:“我说过的,一切都会如你所愿。”
这话他听周衍说过不止一次,当时听着只觉甜蜜,如今却又是另一番滋味了。他捏住拳头,终于抬头与那人对视,仍是问:“为什么?”
那人低声笑起来。这一笑牵动伤口,笑声中便夹了些咳音,到最后断断续续的,几乎不成调子了。他笑过之后,方半阖着眸子,缓缓道:“这已是第二个问题了。”
许风被他气得不轻,上前一步揪住了他的衣领。那人闭了闭眼睛,轻轻喘了一下。许风这才觉得不对,拉开他衣领一看,只见他身上布满了各式伤痕,除了胸口那处剑伤潦草包扎过之外,其他几无一块完好的皮肉。许风的视线顺着那些血肉模糊的伤口看下去,最后没入浑浊的水中,这样的伤浸在水里,滋味可想而知。
许风怔怔看了会儿,突然想到一事,伸手去碰他遮在脸上的头发。
那人抬手拦了一下,有些吃力的说:“风弟,别看。”
但他手上没什么力气,根本也拦不住。许风拨开那头乌发,借着牢房外的微弱火光,看清他脸上一道血淋淋的鞭痕——从眼角一直蜿蜒到下巴处,将半张脸都毁了。
许风眼底映着骇人的血色,问:“他们对你用刑了?”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么?慕容慎不杀我,自然是为了从我嘴里探听些消息。”那人动了动左手,似乎想抓住许风的手,但终因气力不济,慢慢滑落下去,“只我身上这件衣裳曾用特制的药材熏过,能压制住我的内力,若打坏了就派不上用场了,倒是因此幸免于难了。”
许风一惊,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就是你生病的那几日。你平常有什么心事都写在脸上,那几天……装得实在不像。”
许风背后沁出一层冷汗。
若这人当时就发难,岂非功败垂成,一切都不一样了?
“既然你早知那是陷阱了,为何还要孤身前来?为何要穿我挑的衣裳?”
“你送我的东西,无论什么我也喜欢。”
那人面容苍白,脸上更有一道狰狞鞭痕,原是奄奄一息的样子了,但是望向许风的眼神里,仍旧透着一股温柔多情的劲儿,道:“风弟,我对你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心的。若非不小心被你发现了真相,我原本是想瞒你一辈子的。”
许风只觉可笑。
“堂堂极乐宫的宫主,难道就只会坑蒙拐骗吗?一面说着真心,一面又打算一直瞒我,当真是好手段!”
他说着说着,不由自主地按住了自己的右手。
那人也跟着望过来,静了一会儿才道:“确实是我对不住你,你恨我也是应当。那一剑可够解恨么?若是不够……”
他顿了顿,眼睛瞥向牢房的角落里。
许风转头看去,见地上扔着一根鞭子,鞭上生了倒刺,俱是乌沉沉的颜色,也不知沾过多少人的血。许风明知那人是故意挑衅,还是克制不住自己的脾气,冲过去拾起了鞭子。而后一步步走回来,举高了鞭子对着那人。
若只是极乐宫中的三年折辱,那一剑也抵得过了,许风真正恨的,是这世上唯一待他好的周大哥,竟然也是假的。
他瞪着那人身上的伤痕,举得手都酸了,这一鞭才重重落下。却是“啪”的一声打在了水面上,激起来一阵水花。
那人诧异地望他一眼。
许风却没看他,扔下手中的鞭子,径直出了牢房。他脚下走得甚快,没多久就穿过那条长长的甬道,走出了阴暗的地牢。
外头艳阳高照,一下落在身上,刺得人眼睛疼。许风这才缓住脚步,停下来按了按眼角。
一切如他所愿么?
许风从未说过,除夕那夜他许下的心愿,是岁岁年年都与周大哥相伴。
……以后亦无机会再说了。
慕容飞一直在外头等着,见许风出来,便迎上来道:“许兄弟,怎么样?问着你想问的话了吗?”
许风有些走神,点点头又摇摇头,最后叹了口气,说:“是我想得太多,根本也没必要去问。”
他顿了一下,道:“我见那人……那魔头身上似乎有伤,不知慕容前辈打算如何处置他?”
“我爹自然是想一口气灭了极乐宫,只是拿那宫主做饵,极乐宫的人却并不上钩,如今只能另想办法了。我爹说只要留着那魔头一条命就行,别的也顾不得了。毕竟那些被掳走的女子至今下落不明,总得救她们回来不是?”
许风原本极不赞同慕容慎的做法,邪道之人手段残忍,他们正道中人若也一般行事,又何来正邪之分?只是想到那些女子被掳去极乐宫,也不知要受多少欺辱折磨,登时又没了说话的立场。
他跟慕容飞聊了几句,便回自己房间休息了。
接下来几日风平浪静,极乐宫像是一夜间在江湖上销声匿迹,再不闻半点消息。越是如此,慕容慎越不敢掉以轻心。许风听慕容飞说起,知道他后来又对那人动了几次刑,但始终没问出想要的东西。
许风因那日又救了慕容飞一回,在慕容府中被奉为上宾,不仅慕容飞每日拣好吃好玩的送过来,连慕容夫人也给他送过几次东西。许风原只是心力交瘁晕了过去,这些天里早把身体养好了,但他自己也说不出为什么,仍是一日日的在慕容府里住了下去。
这天夜里全府的人都已睡下了,到半夜里却被一阵喧哗声吵起来,原来是慕容慎连夜找了几个大夫进府。许风披衣起身,站在窗口望了望,远远看见慕容府的管家举着火把,引着几个人往西南角的地牢走去。火光照亮那些人的脸,许风看着眼熟,认出来是自己假装生病那会儿,周衍找来的苏州城的名医。
这一行人走入地牢,那一点微弱的光芒很快就被浓重的夜色吞噬了。
地牢里如今只关着一个人,慕容慎半夜找大夫来是为了什么,不用猜也知道了。
许风在窗口立了会儿,直到风起得大了,撞得窗棂哐哐响,他才伸手关了窗子,合衣躺回了床上。他这几日精神不济,原是倦得很了,这时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只睁大了眼睛瞪住床顶。
夜里静得可怕,许风独个儿躺在那里,总觉得听见地牢那边传来了声响。待他急匆匆地跳下床时,却发现不过是虚惊一场,除了静夜里偶尔的一两声犬吠,根本什么也没有。
他的心提起来又沉下去,到最后索性不睡了,只坐在床边等着。直等到天际泛白,也不见什么动静,倒是府里的小厮丫鬟们轻手轻脚地起来干活了。
许风熬了一夜,这时也不打算再睡了。他穿戴齐整后,瞥一眼桌上的镜子,看见镜中一张苍白麻木的脸,脸上丝毫生气也无,简直将他自己吓了一跳。
过一会儿服侍他的小厮送吃的过来,许风含含糊糊地问起昨夜府里出了什么事。那小厮甚是机灵,知道他想问的是什么,回道:“西边的事情咱们打听不到,不过听冯管家的语气,昨夜府里可没有死人。”
许风听罢,也说不清是不是松了口气。
他赏了那小厮一块碎银子,小厮喜滋滋地去了,刚出得门,就听见外头喧闹起来。许风忙把人叫了回来,问:“出了什么事?”
那小厮也是一头雾水:“像是有人在府外闹事,我出去瞧瞧。”
许风心神不定,干脆也跟了出去。半道上遇见慕容飞,他倒是知道些原委,一面走一面同许风说:“还不是为了那魔头的事!我爹留他一命,可有许多人为此不满。”
许风到了门口一看,果然见许多人聚在慕容府的大门外,有些是曾经见过的,有些则陌生得很,乱哄哄的闹成一团,嘴里嚷着什么“除魔卫道”、“诛杀魔头”。
极乐宫作恶多端,在江湖上树敌无数,如今宫主被擒,自然有不少人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这会儿群情激奋,管家出来劝了几次也劝不住他们,只好叫护卫牢牢守住大门,免得有人冲杀进来。
倒是慕容慎闭门谢客,任外头闹得天翻地覆了,也是不理不睬。
到了傍晚时分,才有一人进了慕容慎的书房。这人许风也认得,正是林公子的爹林啸。听闻这林庄主乃是慕容慎的挚交好友,两人年轻时闯荡江湖,彼此都救过对方的性命,后来相继成亲,更是早早的定下了儿女亲事。慕容飞的妹妹就是聘给了林庄主的次子,只因极乐宫一事耽搁了亲事,两人至今还未完婚。
林庄主这时前来,也不知要谈些什么?
慕容飞胆子大得很,拉了许风去书房外头偷听,只是他俩不敢离得太近,只隐隐约约听到几句话。
“……林兄说这等话,实在是叫小弟为难。”
“慕容兄将那魔头关在府内,可是担着天大的干系,与其将来招来祸事,还不如现在就……”
两人在书房里密谈了半个多时辰,慕容慎才出门送客。他城府甚深,明知慕容飞在外头偷听,脸上却是半点声色不露,直到送走了林庄主,方把慕容飞和许风一块叫进了书房。
“飞儿,我跟你林伯父已经谈妥了。”慕容慎在书房里来回踱了一阵,而后转过头来,一字字道,“三日之后,当众诛杀那极乐宫的宫主。”
慕容飞挑眉道:“如此说来,三日后就是引那些魔道妖人出来的最好时机了。”
慕容慎笑笑,说:“若他们并不上钩呢?”
慕容飞噎了一下,道:“那、那杀了极乐宫的宫主,也算是大快人心了。”
慕容慎目光一转,落在许风身上,问:“许少侠觉得如何?”
许风眼皮急跳,没听清他说了什么,直到他再问一遍,才点头道:“如此……甚好。”
那人十恶不赦,当有此报,没有什么不好的。
要当众诛杀极乐宫宫主的消息一传出去,又陆陆续续地有不少江湖人士赶到了苏州城来,慕容府的大门外人满为患,来来去去的都是些佩刀佩剑的江湖汉子。还有人觉得一剑杀了那宫主太便宜了他,叫嚷着要什么凌迟处死、五马分尸。若非慕容家在苏州城颇有根基,上上下下打点好了关系,这些人怕是早被官府捉去了。
三日忽忽而过。到了最后一天的夜里,慕容慎突然将许风请去了书房。他也不说旁的,只把一壶酒递给了许风。
许风一时没反应过来:“慕容前辈这是何意?”
“那人临死之前,想要见你一面。你跟他毕竟有些交情,说不得能劝他一劝,只要他答应同我合作,我自然有办法保他性命。”
许风道:“酷刑加身也无法令他点头,我又如何劝得动他?”
慕容慎意味深长地瞧着许风,说:“那可未必。”
许风推脱不过,只好答应下来。
这一日已是月末,天上无星无月,夜色浓得像是要择人而噬。许风得了慕容慎的腰牌,提着壶酒进了地牢。他没拿火把,摸黑走完了那一条甬道,到尽头处才看到一点火光。
牢房里那人的样子比前几日更为凄惨,两条手臂都被铁链吊了起来,身上旧伤叠着新伤,胸口包扎过的伤处往外渗着血。他穿着的衣裳也被血染透了,若不是许风亲手挑的布料,根本辨不出原来的颜色。
许风脚步一滞,觉得他可能撑不到明日就要断气了。
但是当牢房的铁门发出声响时,那人还是勉强抬了抬头。见来的人是许风,他暗沉沉的眸子里像是多了些生气,只是他连说话的力气也无,便仅是轻轻牵动一下嘴角。
许风脑海里空白了一下,才明白那人是朝自己笑了笑。他胸口堵着一口气,过了会儿才说:“慕容前辈叫我来送你一程。他说你若是肯改邪归正,他自有办法留你一命。”
事关生死,那人却是听而不闻,只专心致志地盯着许风,像是要把他的脸刻进眼底。待看得够了,那人才动了动嘴唇,声音嘶哑的说:“你知道不可能的。”
是了,正邪不两立,唯有你死我活这一条路可走。
许风早料到答案了,因此不再相劝。他开了手中那壶酒,而后移步上前,将酒壶递到那人嘴边,道:“明日之事,你应当已经知晓了?若你只是周大哥,我原本……”
他声音低下去,终于没能把话说完,只是道:“可惜你不是。”
那人正就着许风的手喝酒,听了这话,忽地咳嗽起来,酒液渗着血水从他嘴角淌下来。
许风见了那刺目的红色,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擦,触着那人的嘴唇时,那人竟侧了侧头,趁势亲了一下他的指尖。
许风的手一颤,连忙撤了回来。
那人的眼睛里透出一点笑意,哑声道:“风弟,你靠近一些,我有句话同你说。”
不要听。
没什么好听的。
许风在心里这么说,人却已经凑了过去。他俯下身,那人的唇就贴上他耳边,亲昵得犹如亲吻,缓缓说道:“再过几日就是月初,你身上的毒又快发作了。我那日动了真气,蛊虫已入心脉,若是我死了,你就将我的心挖出来……”
“嘭!”
许风手中的酒壶落下去,在地上摔了个粉碎。他往后退了一步,不肯听那人再说下去。明明这人身受重伤,被铁链锁着动弹不得,在许风眼里却如洪水猛兽,逼得他步步后退。
他退到了铁门边上,才想起自己是来替慕容慎传话的,该劝的已经劝过,那人既然不听,自己也没必要再留下去了。
许风转身欲走,却听那人叫了声:“风弟。”
许风的身形僵了一下。
那人的声音其实离得有些远了,却又像近得就在他耳边:“风弟,我明日就要死了,你不再回头看我一眼么?”
第十九章
许风没有回头。
他在原地呆立片刻,然后伸出微微发抖的手,推开了那道铁门。吱嘎吱嘎的声响震得耳膜生疼,门外的两个看守隐在角落里,一时看不清脸,只腰间都佩着明晃晃的刀子。
许风告诫自己什么也别去想,迈步向前,一步步走入黑暗里。这条道长得看不到头,他一脚深一脚浅地踏出去,刚走得几步就跌了一跤,一下摔在地上。
这一跤摔得也不甚重,但他不知伤到了哪里,觉得一股钻心的刺痛直窜上来,疼得蜷起身体,几乎捱不过去。
有个看守走上来踢了踢他的腰,嘴里嘟囔道:“磨蹭什么?还不快走!”
许风慢慢爬起来,抬手摸了摸脸,才发现脸上一片湿凉。
那看守又来推他,许风回手一挡,正巧摸着他腰间佩着的刀,便顺手将刀子抽了出来。
那看守吃了一惊,瓮声瓮气道:“糟了,这小子要劫狱!”
另一个连忙也抽出刀子,朝许风围攻过来。许风一跟他过上招,就知道自己不是敌手,不过地牢里地方狭小,再好的功夫也施展不开,许风并不跟他俩交手,虚晃两招之后,一头冲回了牢房。
劫狱两个字,他连想也未曾想过。
他只是……
只是回头看那个人一眼。
许风闯进牢房里,正撞上那人望过来的目光。四目相对,他停住脚步,心中蓦然知晓,自己已是万劫不复。
那两个看守很快追了上来,许风恍若未觉,站着动也不动。其中一个马上缴了他抢走的刀子,另一个却上前几步,高举起手中的钢刀,朝被铁链锁着的那个人狠狠砍落。
那一刻电光石火,许风什么也来不及想,便合身扑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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