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星星的人完本——by冬东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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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在他心里,奶奶是他仅存的亲人。
最细微的伤害,往往也是最无法抵御的伤痛。一点微不足道的伤害都会给生命造成裂痕,裂痕越积越多,有一天,就破碎了。幼小的金在中即使还不能体会其中的意味,但那种顽固的恐惧却深深刻进了骨子里。
门在他面前缓缓开启,少年的手保持着推门的姿态。渐渐呈现在金在中眼前的,是脸色苍白的郑允浩,头上裹着厚重的纱布,衣上的血迹化开,好像盛开的红莲。少年眨眨眼,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郑允浩察觉到来人,睁开眼虚弱地笑道:『在中,你来了。』
发叔也在其侧,静坐着,手里夹着一只没燃的烟。
殡葬的双方就安恤金一事没有达成协议,愤怒的工人面对无良的建筑商,竟然在殡仪馆大打出手,从而连累了无辜的郑允浩。如今,金在中面对躺在病榻上的郑允浩,心情也不比那些气愤的工人明朗多少。
『你疯了吗?』金在中脸色阴沉地盯着郑允浩头上渗出的一大块血迹,『竟然让我给他们去纳棺?郑允浩,你是脑袋砸傻了吧!』
『不,在中,我是认真的 。』郑允浩坚定地看着他,发白的嘴唇透出他此刻的虚弱。
『我不要!』
『在中,你……』
『我不要!』
『你先试试……』
『我说了我不要!』
『在中,难道你还是不适应……』
『我他妈不是这个问题好吗!』少年愤怒地大吼,他气势汹汹地瞪着病床上的男人,『让他们滚!疯了吗!打了人还想让我们给他干活,一群神经病!』
少年气得甩了桌上的玻璃杯。杯子砸在墙上,溅开一室沉默。
『我不要,这事找别人,我不干。』少年气呼呼地背过身。
房子里很寂静,墙上的指针咔咔咔转着。少年僵立着,灵敏的耳朵却不幸收进了男人的一声轻叹。
『在中,你答应过的。』
『我已经应承下来了。』
『在中,我相信你能做得很好……』
『那几个钱还不够你医药费呢!』
『在中,这是我们的工作。』
『……』
『即使困难,也要完成它,在中。』声音里包含着一丝乞求,『转过身来,好吗?』
金在中转过身,用一种饱含指责的目光盯着男人。
『在中,你能做到的,对吗?』郑允浩没有妥协,紧盯着少年的双眼。
『答应我,你能做到。』男人的眼角微微泛出笑纹,『我知道,你从来不会让我失望,对吗?』
『……』
金在中回到殡仪馆时,地上的狼藉已被收拾干净。闹事的工人聚在墙角,沉默地坐着。金在中厌恶地扫过地上散落的烟头,走到其中一个工人面前。
其余工人也眼神呆滞地望向他。
『今天我来替逝者纳棺。』金在中平静地说,眼睛扫过一张张满布疲倦的脸。
为首的老工人轻咳了一声,拍了拍洗得发白的外套站起身来。他略微局促地开口:『小兄弟,今天对不住了,我们……』
『好话就不用说了,该赔的要赔,事后也得对我们管事的道歉赔礼,一样不少。』金在中冷酷地看着老工人不住地点头应下,便止住了话头。半响,少年垂下眼,补充道:『现在,请允许我为逝者纳棺。』
『拜托了。』老工人深深地低下头,露出颈部花白的发根,『我这兄弟一辈子没享啥福,还请……让他好好上路啊。』
金在中紧抿着唇,察不可觉地点了点头。他走上前,看向棺内的逝者,手触碰到了逝者冰凉的脸,金在中不自觉地眨了下眼。
少年默念着郑允浩给他的嘱咐,手下轻柔地动作着。逝者眉宇间有着深深的沟壑,此时舒展开来,像是陷入了沉睡一般。一群工人等候在旁,静默无声,与房子的阴影融为一体。
在中,不要认为这是羞耻的工作。男人总是这样对他说。
他记得男人鼓励的微笑,望向他坚定的眼神,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告诉他。在中,你要去做,要去尝试。
金在中眨眨眼,轻柔地用毛巾擦拭过逝者的面容。
不管什么事,一旦下定决心,就要去做。郑允浩望着远处厚重的云翳,重复道,你认真去做,便一定可以。那时的他与郑允浩同坐在房子前的台阶上,少年目不转睛,盯着夕阳折射下,男人晃动酒瓶的粗糙手指。
少年专注地替逝者刮面,旁边传来一声低不可闻的咽呜,转瞬消亡在空气中。
不要让重要的日子在等待和迫切中消耗殆尽,一生只有一次,要好好把握。做着这份工作的我们,理应比其他人更懂得这个道理。
他出神地凝望着男人的眉眼,夕阳打在他脸上,不可思议的英俊。
在中,越努力,越幸运。你要相信。
在中,你能做到的,对吧?
男人黑亮的眼眸闪着坚定的光,头上的绑带白得刺眼,少年却无法迫使自己移开目光。
在中,男人唤道。
在中。
金在中擦了擦额上的汗水,抬起头对围在周围的人说:『可以了,请和死者做最后的道别吧。』
阳光从窗外透进来,流淌在少年恬静的脸上,照亮了他若有似无上翘的嘴角。
是的,我能做到。允浩。
我能做到。
听到少年的话语,为首的老工人像扭转了发条般,咔擦咔擦动起来,他从身后拎出一个塑料袋,可里面的东西却使金在中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老工人踱步到棺材旁,轻轻一抖,袋子里的东西便天女散花地洒落在棺里各处,五颜六色,衬得逝者安稳的面容,画面着实精彩。
『这是什么?!』少年失声叫起来,指尖颤抖地指向那堆事物。
他手指所指之处,皆散落着难登大雅之堂的物件,毛片□□杂志一堆堆,难堪的图片从散落的页面滑出,□□裸地刺激着少年的眼球。
金在中不由得涨红了脸。
『平时攒钱舍不得买,』一个尖利的声音在少年耳边爆炸开来,『要走了总得让他了个心愿快活不是?』话音刚落,周围响起一片沙哑而苍凉的笑声,笑声里又夹着哭音。
『那这人怎么办?』又有人啐声道,『总不能放过他吧!今儿怎么也得讨个说法!』
人群散开,那个缩在角落里的男人印进金在中的眼帘。他一脸阴郁,脸上有擦伤,破碎的西装皱巴巴地挂在身上,油亮的大背头闪着黯淡的光。
『这是谁?』少年疑惑扭向身旁的老工人。
『呸!还能是谁,他妈狗娘养的!』尖嗓子恨恨地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你怎么说话呢?!』那人显然受不了如此污言秽语,气愤地站起身,『嘴巴放干净点!我是来给你们送钱的。』
『要不是我们停工你们能给啊,还他妈要不要脸!』尖嗓子一抡膀子,作势上前。
大背头立马缩回原角落,眼神忿忿。
金在中也惊得一震,可没等他开口,老工人已经作势咳了一声。
『梁子,别闹事。这是人家的地。』老工人拿眼神示意僵立的少年。尖嗓子闻言也没再动作,只是用眼神使劲地剐着大背头身上的肉。
场面又一度僵了下来。金在中清了清嗓子,局促不安地开口:『现在,可以火化逝者了。我们都出去吧。』
『那现在谁来碰盆,总不能找他七老八十的娘吧!』尖嗓子询问,『老太不是还不知道自个儿子死了吗?』尖锐的声线渐渐转为低沉,像堵了层棉花,听不真切。
碰盆,意味着给死人烧完钱的土盆要在逝者的家人——多半是子女——的脑袋上磕一下,然后再往地上摔个粉碎,为的是逝者在阴间能收到捎给他的钱财,得以安息。
可照尖嗓子将才的说法,逝者是没有家属在此的。
众人沉默,面面相觑。就在此刻,不知谁冷不丁的来了一句:『谁来给我们送钱的,就让他碰!』这话如同一只尖利的锐箭,带着飕飕的冷风,把众人的目光齐齐重新钉在脸色发白的大背头上。大背头感受到众人的目光,开始瑟瑟发抖,他虚弱地反对道:『你们…你们不能这样。』反抗越来越弱,最后,便息了声响。
金在中冷眼旁观,两个工人按着那人的肩膀,把他单薄的脊背压下去。咚得一声,盆重重地磕在那油光锃亮的脑袋上,似有千斤重。
轰!尘土飞扬!瓦片四溅!大背头一下子瘫倒在地上,站不起身来。
周围的哭嚎声响起,金在中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尸体进焚烧炉时,金在中站在一旁,视线集中在那些工人的脸上,那些充满疲倦、困惑和伤心的脸上。金在中的目光并不友好,甚至还带一点点敌意。多亏了他们,郑允浩现在还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少年垂下了发涩的眼眸,无趣地盯着自己的脚尖。
金在中觉得自己现在宛如处身在一个蹩脚电影的场景中,无比讥讽,却又黯然失落。
老头哗地一声把棺材推进了焚烧炉里,是的,声音很小,但火苗砰地一声燃起时,人是能清晰地听到那声音的。仿佛那股火烧的不是棺材,而是直直烧着了人的脚底心一样。
金在中不安地挪了挪双脚。
骨灰盒捧出来后,工人们捧着乌漆墨黑的盒子迅速登上车走了。站立的地方徒留一地烟头,还有几缕徐徐升起的寥寥青烟。
金在中回到停尸间打算收拾下,眼角却掠过一个黑得发亮的公文包。脑海中掠过那个头油锃亮的男人,金在中拿着包转身回到大门口,所幸,那个黑油男还没走。
『是是是……他们都散了,恩恩,没闹出什么事,您放心,对对,就死了个人,真没您什么事,老板您放心,文件都在包里,等会我就给您送来……』
男人的对话传到金在中这边是不真切的,他站在离男人十步之外的地方,安静地听着男人弓着背与电话那方的谈话。随后,在男人即将转身之际,他迅速地走开了。
金在中面无表情,拎着包径直地走到焚化炉前。一甩手,少年把包扔进了炉里。
『什么东西啊!你随便向里面乱扔!』老头气得哇哇大叫,『你知道清扫起来多麻烦吗!』
『垃圾。』金在中轻松地说,转身向办公室走去,末了还扔下一句,『我等会去医院照顾大叔了,接下来的事发叔靠你了。』徒留下原地咳得要翻白眼的老头。
金在中走出殡仪馆,目光也不由变得柔和了。他目前迫切地想看到郑允浩,看到那个能赐予他安定与平静的男人。
他向街对面的奶奶打了声招呼,飞快向医院方向赶去。
第18章 约会
郑允浩受伤后,少年毫无怨言地接下了馆里大部分工作。对此,郑大叔表示相当满意,便在一次饭间,通知金在中可以正式把他们的电影事宜提上议程,成功招致了少年的勒喉庆祝。
于是,在一天垂暮中,郑允浩和金在中从他们的小屋中出发了。刚开始,少年略显不安地走在男人后面,速度越放越慢,致使男人无奈转身,牵住了金在中缩在袖子里紧握的手,加快了他们的步伐。
少年纠结片刻,随后得意地扬起脑袋,享受微风的吹拂。
如果能跟你喜欢的人牵手走在路上,是什么感觉?
波状的彩霞平铺在即将逝去的白日里,泼下的嫣红涂抹在夕阳下滚动的芦苇上,芦絮轻扬,在半空中,像六月里飞舞的雪。路边的杂草划过脚踝,微痒的感觉,无言契合内心的躁动。金在中偏头,凝视着身旁男人的侧脸。
硬挺的轮廓镀上了金边,男人的脸庞在明暗交织间,显出柔和的轮廓。金在中捏了捏手心的汗水,暗自希望男人不要察觉。一股无言的喜悦涌上心头,金在中笑弯了嘴角。
他们到了市中心,吃了饭,早早进了电影院。午夜场还没有开始,偌大黑暗的放映厅里,两个人并肩坐在一起,安静地倾听着对方的呼吸声。
『我们会不会来得太早了。』少年有些懊恼。
『不会啊,等一会儿就好。』男人的声音不高不低,缓慢地流入少年的耳廓。
『那我们现在做什么?』
『……不知道。』
金在中在黑暗中赌气地撅起了嘴,少年尝试地往郑允浩那边挪了挪,可惜效果不佳,椅子都是固定的。少年毫不气馁,抬起手臂又企图悄悄地挨近男人的胳膊。
『在中啊,你有没有想过……再去上学?』
男人的声音突然在少年耳边响起,也成功止住了少年的动作。
……
『在中?』
金在中无意识地瞪着虚空,指甲抠着柔软的扶手,郑允浩的话,就像一根绳子,从他的左耳朵溜了进去,又迅速有人捏着那头从右耳提溜了出来。他的手臂在半空尴尬地悬着,也忘了放下来。恍惚中郑允浩握住了他的手,他扭过头,黑暗中看不清男人的脸,于是他伸手抚过男人的脸庞。男人没有躲开,浓密的睫毛颤了颤,划过少年的手心,微痒。
『在中,我说你有没有再想过……』声音又再一次清晰了,金在中回过神来。
『那你呢?有想过回去开赛车吗,大叔?』金在中没由头地打断了男人的话。
『你有想过吗?』
『我……』
『有吗?』金在中再一次追问。
『……』
『你也一定想过吧?想过的,对吧。』少年凑近了男人的脸,呼吸吹拂在男人的脸上,『大叔,对不对?』
男人没有回话。
『但是求而不得。』少年淡淡道,『我们其实都在为自己而努力,梦想却总是与现实背道而驰。』
『在中……』
『但是这次,我说好。』少年的额终于与男人相抵,几近叹息道,『我答应你,等我攒够钱,我就回去,继续学业。大叔,你不要再说了。』
少年闭上眼,须臾,他睁开眼,望进男人熠熠生辉的眸子。
『大叔,你知道吗?』少年静静地开口。
『我一直以来,都在依赖你。这是真话,你不用否认。』少年敏锐地察觉男人的唇似乎有开启的迹象。他迅速地堵住了男人的话语,『你听我说完。』
『我最初的想法,是在做到自己完全独立之前,不会再奢求任何事,即使是上学,即使是唱歌。是的,我想要完完全全靠自己的努力。』
『但是另一方面,我很清楚,目前的我还做不到。我不知道自己还有多久才能走到那一步,现在的我能过上这样的生活,全是因为你。大叔,我已经不能向你奢求更多,你明白吗?』
听到郑允浩嗓子里含糊的应答,少年惨淡地轻笑。
『一方面觉得自己绝对不能屈服,一方面又情不自禁地想变得软弱。大叔,你知道吗,是你成全了现在的我。』少年改变了姿势,转为靠在男人肩膀上。
『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关心,倾听到我内心的愿望,可是你做到了。』
『你做到了,我变得更不想离开你,却又更想脱离你。』少年的脑袋轻磕男人的肩膀。
『……』
『可是你知道,我这次为什么答应你吗?』
放任自己继续依靠着你,去更进一步追求我的未来的原因,你知道吗?
偌大的电影院里,只坐着男人和少年两个人。在这黑暗中,某一处轻轻飘荡着少年的回音,缥缈的,脆弱的,像一阵转瞬即逝的风,吹进了男人的耳廓。
『那是因为,』少年开始止不住鼻子里的酸意,『我想让你开心。』
我喜欢你,所以我想让你开心,我想让你幸福,就这么简单。我希望,即使现在的我还离不开你,但是有一天的我足够强大,可以让你尽情依靠着我。
即便要借助你的力量,我也想让那一天快点来临。
大叔,我走不进你的内心。
你允许我走进你的世界,却不允许我在你的世界肆意走动。我很想重新建立起你的幸福,可是却毫无头绪。发叔说你的心已经随着那个人长眠于地下,这么多年,难道没有复活的办法吗?我真的没有资格,让它重新跳动吗?
少年心酸地笑了,下巴抵在男人的肩窝里。
如果我按你的心意去做,连带着我的梦想,最后成功的话,能不能给我一次机会?
『如果我去读书的话,你能不能也为自己,再试一次?』
能不能为我们,再试一次。
『真的……逃不掉过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