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星星的人完本——by冬东邻

『喂？』电话被接通了。
少年抹掉了落到眼皮上的汗水。
『喂？』那边的声音更大了些。
『我找……陈奶奶。』少年捏紧了手中的汗水。冷风刮过电话亭，发出嚓嚓的声响。
『哦，你等一下。』电话被搁下了，然后是人远去的脚步声。
呼……金在中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未经片刻，脚步声又近了，这次的声音迟缓无力了许多。金在中捏紧了手中的电话筒。
『喂？』沙哑衰老的声音从电话那边传来。
『嗯……』嗓子咽呜了一声，少年不再作声了。
可对于熟悉少年声音的老人来说，这一声已是足够了。老人开始变得激动，电话那边传出咕噜含糊的颤音，混着不稳粗重的鼻息，仿佛烧干的中药罐发出的暗哑。
『小在。』老人唤了一声便呜呜地哼起来，那咽呜声像鞭子打在少年心上。
『奶奶。』金在中鼻子发酸，他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你怎么不回来，怎么不回来……』老人哀痛地埋怨道，『外面生活不好就回来，我们俩单独搬出来，不跟你二叔他们一起住。你回来吧，回来……』
少年使劲摇摇头，豆大的泪珠被甩到了电话机上。他捂住嘴，发出无声的咽呜。
『小在，』老人的啜泣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情绪才稍微平复下来，她结结巴巴地问，『你在外面过得好吗？』
金在中点点头，整个人顺着后壁滑倒在电话亭里。他四肢蜷缩，不住地点头，眼泪随着脸颊肆意地滑下。
『好就好。』即使没说一个字，陈奶奶似乎能透过电话感受到金在中传达给她的信息，『你一个人在外面好好照顾自己，知道吗？』
『嗯。』金在中含糊地应道。
隐约有吸鼻子的声音传来，过了一会儿，电话那头关心地叮嘱道：『一定要记得常联系家里啊，在外面吃苦了也说，别闷在心里。』
『嗯。』
『要注意自己身体啊，别生病了。』
『嗯。』
『小在……』咽呜声又止不住隐隐漏了出来。
金在中沉默地挂掉了电话。
少年凝固在路边破旧的电话亭里，四周的芦苇被风刮得东倒西歪，低沉的天承接着灰黑色的云翳，寂静无声。少年处在一个绝对封闭的小空间里，听到自己大口喘气的声音，感受着身体的颤抖。
那天去了殡仪馆后，连梦里回荡的都是老人的低语，轻柔地、喑哑的，像一首摇篮曲。醒来后，金在中发现自己泪流满面，泪水浸湿了枕头，脸颊一片冰冷。
他无法遏制住自己的思念，他想念他的家人。特别是再听过小女孩肆无忌惮的话语后，压抑的感情像是找到了一个突破点，排山倒海地爆发出来。
他真的忍受不住了。
他骗了郑允浩，他骗了周遭的所有人，他有家人。
但他真的没有一个家。
良久，少年吸了吸鼻子，摇摇晃晃地朝大路走去。他没有直接回郑允浩的家，而是来到了平时过夜生活的酒吧闹市区。
不同于夜间的糜烂繁华，白天的酒吧区就像一个卸了妆的□□，腐臭的污水，杂乱的垃圾，还有无精打采的服务员，脸上残留着前夜纵情歌酒的颓色。金在中从未在白天来过这里，而如今他站在这条街的入口，也没有再想进去的冲动了。
他只是久久伫立在街口，经受路人投以的奇怪目光。的确，以他现在的样子，谁也不会想到曾经的他对这片区域是多么驾轻就熟。身穿纯白衬衫朴素鞋袜的黑发少年，手足无措地站在酒吧区外，脸上挂着稚气未脱的青涩和深深的困惑。
他不再属于这里了。
路人不再投以那种理所当然的嫌弃眼神，少年自然无法戴上他的伪装。
以前的他，早在遭到他人的不屑目光前，就已竖起道道防御，把自己封闭在放荡轻狂的外壳中。可如今脱去放肆盔甲的他，却不知道以何种方式示人。
金在中默默地走开了。
他走过了很多地方，这个城市里，熟悉的、不熟悉的，不属于他的地方。他才发现每周三市中心的购物街会进行促销活动，而城市里的公交车广告都已经换掉了，一个他不认识的女人在上面搔首弄姿。最近好像要申报城市项目，政府大力改善绿化，金在中看到道路边刚被翻新的草坪，鼻子里充斥的还是汽车尾气和烟尘的味道。
然后他搭车向郑允浩家的方向驶去。
头靠在公交车窗户的玻璃上，金在中眼底飞快划过路边的街景，思维不知道飘向了何方。它在寻找一个着陆点，它轻轻地停在了今早蜷在电话亭哭泣的少年的头顶，但它很快地逃开了，接着它飘过了酒吧街前衰颓的画面，甚至连一刻停歇也没有。最后，它来到了一片的芦苇地，芦花飞散，其中掩藏着弯弯的小径，顺着小径，它进入到了木质房屋的后门。那是它熟悉的景象，散乱的CD，坐垫，还有柔软的地毯，窗边一排叫不出名字的绿色盆栽，一闪而过的金色大喇叭……金在中静静闭上了眼睛。
不知道过了多久，再睁开眼，车已经到了殡仪馆的那条街。金在中下了车。
这片地区处于城市的外围，算是老旧的居民区。临近傍晚，有些店家已经吃完晚饭坐在街边闲聊，天气渐渐转暖，冒头的新绿，让人无故感到一股新的希望。
金在中漫无目的地走着，过去的两个星期，他已经把这条路熟记于心。这条街他前前后后逛过无数次，有一次还碰到了在医院的老奶奶，老奶奶坐在店门前乐呵呵地向他打招呼，而金在中点点头就快步走开了，他甚至不确定老奶奶对他笑了没有。
他越过了殡仪馆，慢慢向郑允浩家晃去，走了太多路的脚没有力气，更何况他连中饭也没有吃。在踏上那条芦苇小径时，天已经完全黑透了，几颗疏星点缀在夜空，闪着微弱的光。
在这无尽的黑夜里，郑允浩的家像是世间最后一座灯塔，孑立在万丈的悬崖边缘。随风翻滚的芦苇浪绵绵不绝地从灯塔的另一头涌来，把小屋隔绝在世界边缘。可是小屋里仍然若无其事地亮着灯光，屋内留声机传出动人的音乐，柔软的地毯让人走路悄无声息，摊开的书本与垫子混在一起，这样恬静的夜晚，是金在中一天最喜欢的时刻。
可是当金在中到达屋前，站在门廊前郑允浩阴沉的脸色，似乎在告诉他今天不是这么回事。
郑允浩周身散发着风雨欲来的狂躁气息，脸上沉淀着宛如暴风雨前乌云般最深沉的黑。
金在中踌躇地停下了脚步。
『你去哪里了？』声音里有着极力压抑的怒气，少年不禁抖了下，才发觉周围的温度低得吓人。夜已过深。
他不敢抬起头来，僵直了身子定在那里。
似乎，这次事情没这么简单。
第8章 心动
金在中闻言畏缩了一下，『对不起，今天回来晚了。』
他没有力气跟郑允浩解释，只想赶快进屋避开男人的责难。可惜男人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我问你去哪了？』声音倏然拔高了几个声贝，『你没有听到我的问题吗？』
金在中一听火气也上来了，今天的事情已经让他身心俱疲，他没有多余的力气向郑允浩解释。
『那跟你有什么关系！』他又不是没回来。
『什么关系？』郑允浩怒极反笑，『没有关系的话你现在回来干什么！干嘛不继续在外面游荡！』
『所以我说对不起了嘛！』
『对不起，』郑允浩冷哼出声，『只会说对不起当初怎么不体会一下别人的心情，要出去也不说一声，这么晚了一个人在外面晃是有多危险！』
『我以前这样也没多危险！』少年不服气地顶嘴。
『是啊，被人打得浑身是伤扔在路边，无处可去坐在殡仪馆前面独自舔伤，真是一点也不危险！』郑允浩讽刺地说。
『是啊！反正也没有人管我，回到那样的生活不是早晚的事吗？』少年气愤地反驳，『你收留我还不是要我还钱吗？整天把干我吊在这里算是怎么回事，让我干活就干，让我摸死人就摸啊，两个星期把我丢在这里不闻不问，你到底想怎样啊！』
『你是这样想的吗？』男人脸色难看得过分。
『那你要我怎样想，』金在中拿袖子蹭掉了眼框里的泪水，『我没有家，也没有钱，还不了债，你不给我工作，我又不能走。你要我怎么想？你养在家里的宠物吗？』
『整天无所事事，像个白痴样的，我是混但我也是有自尊的！』
『像个傻子样的，你要我怎么办……』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没了下文。
『先进来吧。』男人的脸色有一丝缓和，『先进来再说。』
『进来干吗，』少年此时犟脾气上来了，『现在的我算什么，房客？学徒？』
『先进来再说。』男人伸手拽少年的胳膊。
『我不！』金在中身体半蹲，压低了重心死磨着不肯踏上台阶。
『听话。』郑允浩眉头皱了起来。
『就不！』少年继续较劲，下唇咬得紧紧的。
男人叹了一口气，略一低身，一把就把金在中扛在了肩上，少年大惊失色，没料到男人还有这一招。
『你干嘛？』少年拼命挣扎，耳根红得通透，『放我下来！』
男人伸手狠狠一巴掌拍在少年屁股上，『别乱动。』
『呀！放我下来！』少年恼羞成怒，『你个老色狼！』
『嗯，我是老色狼。』男人面不改色，扛着少年进了屋子。
不一会儿，亮着暖黄灯光的小屋里传出少年气急败坏的叫嚷：『都红了！』
『真的？让我看看。』
『看屁啊！』
『就是看屁嘛。』
『啊！！！郑允浩！！！！』
『别闹……』
动静渐渐小了下去，手指抚过少年发红的眼角，郑允浩无声地叹了口气，轻轻掖了掖少年的被角。他发觉这段时间他叹气的次数比任何时候都多。
下了楼，郑允浩打通了电话：『奶奶，他回来了。对，嗯，他没事，都睡着了。没事，您别担心，麻烦你通知我，行，我不凶他，你别担心，好好，我挂了，您也早点休息。』
挂了电话，郑允浩倒了一杯水，坐在桌子旁静静地喝着。
要不是临街的老奶奶告诉他看到金在中在街上游荡，估计现在他还像没头苍蝇样的到处乱找，而不是死压着脾气等少年回家。
他很久没有这么大的情绪波动了，曾经的年少轻狂过后，剩下的便只是一潭死水。郑允浩没想到有一天这潭死水还能被人轻易撩动。
郑允浩懊恼地抓抓头发，一口气喝干了杯子里的水。
今天郑允浩同往常一样去上工，回来时却发现金在中不在屋子里。起初的他没有在意，以为金在中只是出去闲逛了，没多久就会回来。可是直到天黑还没有见到少年的踪迹时，郑允浩察觉到不对劲了。他开车出去找，结果一无所获。
这时候郑允浩才发现自己对少年所知甚少，不知道少年来自哪里，会去什么地方，有没有熟悉的人。少年跟他在一起的大部分时光里，他们只是各自做着自己的事。郑允浩记得自己喜欢看少年嘴角上扬时唇边的梨涡，却下意识忽略了少年最正常的关怀和需要。
他觉得自己很失败。但转念一想，实际上他也没必要知道。
他与少年的交集是一场意外。少年受伤他施以援手，少年没处可去他给予庇佑，细说起来，事情的发展看似合理实际上却又毫无道理可言。自己这次算是好人做到底了，却还有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冲动。
如果说命运有一根线不知不觉中将他们缠绕在一起，如今线的终点会滑向何方，郑允浩毫无头绪。他只知道，少年的存在，于他，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他习惯了看少年每天清晨顶着乱糟糟的头发下楼吃早饭，习惯了少年无意识地发呆却在注意到他的视线时脸红地侧过身去，习惯了少年看到杂志上有趣的新闻时大笑地仰躺在地板上，小腿不住地蹬着，也习惯了每天傍晚回家时少年笑盈盈地站在门口，对他说：大叔，你回来了。
想到这个称呼，郑允浩不由脸黑了一分。
第一次从殡仪馆回来后，金在中便这么叫他。
『大叔。』少年睁着无辜的大眼睛。
郑允浩磨牙：『我还没那么老，你可以叫我哥。』
『大叔，你多大？』少年置若未闻。
郑允浩继续磨牙：『二十八。』
『啊，那还很年轻呀！』少年惊讶道，『跟我只差八岁。』
『嗯。』所以你可以叫我哥。
『大叔，谢谢你收留我。』金在中很真诚的道谢。
『……不客气。』最终还是无奈妥协了，习惯可以慢慢改，男人暗自安慰自己。
『我会好好工作的，会把钱都还给你的。』
『不急。』
……
那时的郑允浩，还没有想到日后的自己，会跟少年有如此深的羁绊。而那个称呼，也再也改不过来了。
他开始享受少年的陪伴。
在察觉到少年消失后，他惊慌失措，刹那间心差点就从嗓子眼跳出来了。他害怕少年会出什么意外，他害怕少年找不到回家的路，他害怕少年从此消失在他的生活中。
那一瞬间，他才意识到。
他在乎少年，非常在乎。
郑允浩头疼地捏住鼻梁，闭上了眼睛。
第9章 和解
第二天，郑允浩没有唤醒沉睡的金在中。他冷藏好了做好的午饭，又早早去上工了。
傍晚郑允浩一到回家，便看到金在中坐在饭桌旁。见他进门，抬起头安安静静地对着他笑。
少年穿着一身白衣裳，头发似乎刚洗过，湿漉漉的很惹人怜爱。郑允浩察觉到自己的嘴角在不自觉地上扬。
金在中兴奋地向郑允浩招招手。
郑允浩走近，才发现桌子上摆满了饭菜，金在中面前的碗筷没动过，乖巧得像是等丈夫归家的小媳妇。
郑允浩又对金在中笑了笑。
金在中也局促地对郑允浩笑笑，但他的关注点不在这里。郑允浩一落座，他就把好几样菜往郑允浩面前推了推，其实那些菜已经摆在郑允浩面前了。
郑允浩微笑不语，只是看着他。
金在中脸红了红，但一会儿那抹朱色便从明净的脸上褪下去了。金在中大大方方地与郑允浩对视，水墨晕染的眸子清澈见底。
金在中有些地方很奇怪，按理说从小在外流窜的他应该表现得世故而早熟，他也的确是这样，但在某些时候，他骨子里又会无意中透露出一股可笑执着的天真来，即使是面对相处不多时日的郑允浩，他也会羞涩，会红脸，会固执己见，会傲娇耍赖。
在他黑白分明的眼眸里，郑允浩看不到灰色地带。
郑允浩想，这大概是金在中笑起来很好看的原因吧。驱赶所有阴翳，肆意地表达快乐。有着水晶般熠熠生辉的笑容，把全世界的阳光兜揽自己面前的人，谁不喜欢呢？
对于封闭在自我世界过久的郑允浩来说，太需要了。
『昨天，对不起。我不该回来那么晚，还惹你生气。』金在中一口气说完，强迫自己直视郑允浩的双眼，力显自己的真诚。
郑允浩摇摇头，『没事。』便没了下文，只是目光还停留在金在中清秀的脸上。
『怎么了？』金在中不自在地摸了摸发梢。
『头发洗过了？』
『嗯。』
『很好看。』
金在中红唇一勾，眼神亮了几分。这番模样落在郑允浩眼里，心情也明快了不少。
金在中这才想起桌子上的菜，赶紧招呼郑允浩动筷。『我做的，你尝尝。好不好吃？』
郑允浩夹了离他最近的几盘菜，嚼在嘴里，不出声。
『怎么样？』金在中催促着。
郑允浩似笑非笑地望了金在中一眼，眼里难得一见的狭促让金在中内心忐忑。不会那么难吃吧？金在中对自己的厨艺还蛮有信心的。
『金在中，你为什么没有工作？』
『……』金在中见郑允浩没回答自己的问题，反而奚落起自己的处境，脸色变得阴晴不定。
『你做饭明明这么好吃！那些大饭店该是抢着聘你！』郑允浩见金在中脸色变了，急忙补上后面那句。但金在中脸色并没有因此转好，还是闷闷的。郑允浩有些懊恼自己刚才的失言，餐桌上又陷入了短暂的沉寂，剩下单调的咀嚼声。但这种尴尬持续了没一会儿，金在中想到了什么，表情又明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