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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丞天下完本——by月神的野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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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淑什么都知道了。
这二十多年来,她是真的活成了个笑话,全建康城的笑柄不过如是。她要了一辈子的面子,到最后她儿子和丈夫亲手撕掉了她的脸,一点脸皮都没给她留,她后退着往回走,忽然猝不及防地摔在了台阶上,她跌坐了下去,满头满脸的尘。
王悦觉得痛苦,一种难以言说的痛苦,他宁可曹淑再扇他两耳光。
曹淑坐在地上想了想,忽然笑开了,彭城曹家大小姐光鲜亮丽了一辈子,心比天高气傲如虹,这也瞧不起,那也瞧不起,一辈子只到头来也不过如此。不过如此。
那一夜,王导站在紧闭的院门外,对着大门久久无言。
若是搁在少年时,曹淑早走了,大路朝天,一别两欢。
可如今大半辈子都过去了,人都老了,白发丛生,许多事终究只能是这样了。
曹淑自从那一日起似乎变了许多,日子还是照样过,王家主母依旧端庄贤淑人如其字,她的心境究竟如何没人再能知道,外人瞧去,她还是从前那副样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在佛堂念经看书,无非是说的话少了些。唯有她自己知道,她是真的累了,许多事学着不去在乎了。
王导时隔半月终于走进了那院子,夜半时分,点着灯院子里传来一声巨响,像是什么东西被砸碎了。
那一日曹淑院中究竟生出了什么事没人知道,王家下人瞧见王导从院子里走出来,手上有血。
王导心里头知道,曹淑心里头还是有在乎的东西。
曹淑在乎王悦,她什么都能不要,什么都能不在乎,她不能不在乎王悦,儿子是母亲的命。
王导在书房坐了大半晚,快天亮时,他吩咐王有容去谢家送一封信,他敲开了曹淑的门同她说了件事,有关王悦的前程。
谢景收着了那封信,只扫了一眼,他就顿住了。
王导在砸他的局,一切全部都要推倒重来,风平浪静之上顿滚烟尘,已经平息下去的事又被掀了出来。王谢两家掌权人的默契从此刻起,彻底分崩离析,与之溃散的还有王谢两家的相安局面,所有的平静终于荡然无存。
王导倾轧朝堂这么些年只有一个目的,“维|稳”,如今他与这条路背道而驰,全然不顾背后虎视眈眈的颍川庾家,他要将王悦扯回去。
谢景去了王家,他敲开了王家大门。
王悦在堂前与王导不知说些什么,王悦的脸色有些阴沉,一回头瞧见被下人迎进来的谢景,眼中诧异一闪而过。
王悦先前正在同王导吵曹淑之事,王家有人觉得既然曹淑都已经知道了这些事,不如将外头这几房女人和小公子迎回王家来,终究是王家的血脉,不能流散在外头。王悦闻声直接当场踹翻了桌案,那桃木桌案直接给他踹裂了。
王悦自己知道他在朝堂上早没了地位,背后也没有依仗,瞧王导之前的态度,他俨然是王家的弃子,可火气上来了,他管得了这么多?王导若是当着曹淑的面将那几房妾侍领回来,他能将祠堂一把火烧了。
他正火着,一转头便瞧见了走进来的谢景,这段日子没顾得上曹淑之外的事,他乍一眼瞧见谢景有些愣。
许久没说话的王导终于对王悦道了一句,“我给你个机会。”
王悦看向他,皱眉道:“什么?”
王导望着谢景,三个人头一次汇聚一堂,气氛忽然诡异了起来,王悦皱了下眉看向谢景,似乎在询问些什么,谢景却没有望着他,谢景正望着王导,一双漆黑的眼里头照不见任何的东西,王悦从未见过谢景这种眼神,那股陌生的气势让他怔住了。
他如今才隐隐回过神来,谢景确实没把他放在眼里过,这朝堂真正能与之棋逢对手的,从来都是王导之流。这帮人才是真正的国手,余下的人不过是棋盘上的走卒,王敦死的那一日,他便懂得这道理了。他只是没想到能亲眼瞧见这场景。
出了什么事?
王悦正想着,王导开口了。
“今日你同他断干净了,回来做琅玡王家的世子,你还是我的儿子,从前你有的,会一样不少的回到你手上,地位、官衔、权势、还有你的志向,你不是不甘心吗?我如今给你个机会,一展你平生抱负。”他望了眼谢景,低声缓缓道,“颍川庾家算什么东西?”
王悦忽然顿住了,他有些没反应过来。
王导对着谢景道:“谢大公子,我想过了,今后百年自有百年的造化,不必强求,将来王谢两族的事便由后人去操心,如何?”
王导这话的意思很清楚:这笔买卖我不干了。
今后若是琅玡王家真的衰败了,陈郡谢氏权倾朝野,你非得整王家,那也是王家的造化,左右那时候我也死了,你弄死王悦也无妨。死了还清静。至于其他王家人,顾不上了。
谢景望着王导没说话,事态失控了,王导平生确实太难得糊涂一次,此事之错综复杂绝对三两句话能道尽的,王悦若是回去,江左士族中间将掀起一阵极大的动荡,王悦根本不可能回去了。
“丞相,朝堂诸多事本该慎重考虑。”
“我少说还能多活个二十年,这些事便不用谢家公子挂心了。”他缓缓接下去道,“倒是谢大公子自己该当心些,谢大公子绝了寒门的路子,扶持颍川庾氏打压王氏一族,路都走到这一步了,怕是回不了头了。”
王悦正要问什么,王导平淡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他将说过了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今日你同他断干净了,你还是我的儿子,从前别人从你手里头拿走的,我会一样样还给你,去做你想做的事,做你没做完的事。你还是这琅玡王家的世子。”他知道王悦有野心,他太了解他自己的儿子了。
明知输了也要往前走,有如浩然气,有如快哉风,活这一世非要问个什么东西出来,这才是他儿子。
王导望向王悦,“想清楚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而今回头还来得及,日后羽翼钝了,一切都迟了。”
王悦原本没有选择的余地,而今他有了。
王悦顿住了。
谢景忽然去拉王悦的手,王悦浑身微微一僵,谢景眼神终于变了,他低声道:“王悦。”
王悦回过头看了他一会儿,脚步声在耳边响起来,王悦回头看去。
曹淑从帘子后头走了出来,那样子不知是听了多久了,王悦一下子顿住了。
曹淑没看王导,望了眼王悦,示意王悦跟她过去。
王悦顿了半晌,微微挣开了谢景的手,跟着她走了过去,两人转过了隔间,脚步声还近,一记极为响亮的耳光突然响了起来,谢景神色瞬变,四下顿时静了。
隔间后头,王悦受了这一耳光,缓缓低身跪了下去,日头透过屏风打在他身上,白皙的脸上清晰的一道印子,他垂眸没了声音。
曹淑低声问他,“想清楚了?”
屋子里头一片死寂,王悦想说句什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脚步声响起来,王悦松开了攥紧了袖子的手,低声道:“你走吧。”
谢景的脚步忽然顿住了,他望着跪在地上的王悦。
王悦背对着他,一点点抬起了头。
谢景很多年后仍然记得这场景,王悦似乎想从地上爬起来,可他微微抖了下,最终仍是跪在了原地,好像是没能爬起来。那一瞬间,谢景有种错觉,王悦不是跪在了曹淑的跟前,他是跪在了自己的面前,十岁大小,一点点抓紧了他的两只袖子,他若是回头走了,王悦会摔下去,哭是哭不出来的,也许会疼。
谢景感觉到疼了。
大堂外头,雷夫人一个人站在花厅里,她不知自己为何就走过来了,那屋子里头静极了,她听不见什么动静。站着听了良久,却终究是什么都没能说出来,一声极轻的叹息而已。她没想把曹淑逼成这样,子嗣一事,是她故意透露给曹淑的,瞧见曹淑那副样子她没觉得痛快,反而有些后悔,活了大半辈子,至此才明白这世上许多事都没什么意思。
争来争去,白头黄土,万事皆休。
日暮的时候,雷夫人又去了一趟,屋子里头静悄悄的,看样子所有人都已经走了,她往里头慢慢走,一抬头却瞧见窗下坐了个人。她以为这屋子空了,却没想到还有人留在这儿,她一眼就认出了那身朱红色锦衣了。
“世子?”她诧异不已,第一反应是以为王悦出了什么事,忙走上去要扶王悦起来,“世子你怎么了?”
王悦似乎有些恍惚,闻声有些愣,他抬头看了眼来人,雷夫人一瞧王悦的脸便愣了,王悦脸上还有没消下去的巴掌印,充血了,愈发红肿起来,雷夫人愣过之后忙去摸他脸上的伤,“世子你这是怎么了?”
王悦也不知道他一个人在这儿坐了多久,浑身都僵了,手脚更是冰凉得厉害。雷夫人瞧着他的苍白脸色,不知为何心里头莫名慌了起来,她下意识伸出手去抱住了王悦,一把将王悦揽入了怀中低声哄道:“没事了,没事了!”她轻拍着王悦的背,“没事了。”
王悦没说话,任由雷夫人将自己搂住了,淡淡的檀香味涌了过来。他是清醒的,完完全全地清醒着的,他不是神志不清,他只是累,困倦极了。
雷夫人抱着他低声安慰着,暮光照进屋子里头,她极轻地叹了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 要死了,毕竟历史上就是病死的,我成全你,这回我们吐血死。
第120章 祠堂
王悦的骨子里是偏好自由的, 无拘无束, 任我逍遥。谢景了解王悦,如王导所说,王悦是个有野心的人, 某些地方而言, 王悦同王敦有些相似。琅玡王家人身上都有这股气质, 这样的人, 舍得下许多东西。
入夜了。
建康城的春日到了,一场春雨下得满城草木同时复苏。
深夜,王悦在祠堂中对着那些先祖牌位, 听着外头雨打屋檐声, 没有说话。曹淑要他在这儿跪着抄王氏家训, 他提起笔想要落下, 却一个字都写不出来。
那些他原以为再也不能回来的东西又重新摆在了他的面前,只要他伸出手去, 他依旧是王家的世子,权势、声名、地位、抱负触手可及,这是谢景所给不了的东西,谢景想带他走。王悦微微有些失神,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忽然响起了脚步声。
化作“太原王氏女儿”的歌姬望着他。
王悦不知道她怎么来了,这是王氏宗祠,外人不可能被放进来,何况她还带了酒。
头一回进建康城的红场头牌可不管这些, 她是翻墙进来的,说是想瞧瞧这世家大族的祠堂是个什么样子,她想长长见识。若是换作王家旁人,估计会勃然大怒,王悦没有,几排死人牌位罢了,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王氏风流在晋书,不在祠堂几块木牌里头。
小姑娘给王悦带了酒,瞧王悦低着头没说话似乎不带搭理他,心中了然王悦如今没什么心情,她询问过王悦后,得了准许,自己端着个烛台在祠堂里晃荡了一圈,大为惊叹,不停地感慨这琅玡王家果然朱门大户,端详那烛台的花纹时,她手一抖,不小心撞掉了块牌位,吓了一大跳。
“!!!”
王悦终于扫了眼她。
小姑娘忙低头去捡那牌位,一边对王悦道歉一边去擦上头的灰,她将那块牌位毕恭毕敬地摆了回去,“无意冒犯!无意冒犯!”
王悦抬头看了眼那牌位,发现那是王导的亲爹,他亲爷爷。他没说话。
小姑娘瞥了眼王悦的神色,瞧他没有动怒的样子,心里头暗松了口气,将牌位归位后,她终于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
堂中又只剩下了王悦一个人。
他望了眼那些牌位。
王家祠堂平日禁酒,小姑娘留下的那坛子酒斜倒在案前,外头雨声未歇,电闪雷鸣,一道雷将这祠堂照的明亮如白昼,那一刹间,王悦看清了一排排高居在上头的牌位,先祖的名字正望着他。
王悦放下了笔,伸出了手去,捞过了案上的酒坛子。
他咬开了酒揭子,对着无数牌位将酒坛子往前一送,“王家不孝子孙王长豫,敬堂中诸位先祖一杯酒,春雷夜雨大好人间,诸位先祖今夜若是到了,务必不醉不归。”
他仰头灌了一大口,外头降下两三惊雷,昏暗的祠堂中烛火摇晃,夜雨愈下愈大。
蜡烛被吹入堂中的一阵风吹熄了,堂中只剩下一沓未曾着墨的宣纸随风而起,空酒坛子滚了两下,停在了案前,最后两滴酒滴在了地上。
寂静的祠堂中空无一人。
深夜的乌衣巷。
谢景撑着竹纸伞往谢家走,手头连盏灯都没拎,巷子曲曲折折,他一个人静静走着。他鲜少深夜出门,刚走到巷子口,还未出去,听见身后有脚步声。谢景忽然顿住了,撑着伞的手紧了起来。
那脚步声不轻不重的,在夜雨中不太清晰,刚从谢家寻出来的人朝着他走过去。
被用力压在了墙上的那一瞬,谢景闻见了酒味,伞从手中滑落出去,脖颈被人抱住了。王悦吻了上来,抓着他的手伸入了自己的衣襟,他摸到了温热潮湿的皮肤,于此同时唇齿被顶开了,王悦的舌头卷了进来,酒气浓烈。
谢景任由王悦压着,抓着他胳膊的手却一点点紧了起来,他将王悦死死地抓住了。
王悦没管胳膊上的疼痛感,他用力地吻着谢景,雨落在两人脸上身上,他将谢景压在了墙上,上头有院子里头垂下来的枝条,轻轻扫着两人的肩,王悦呼吸一点点紊乱起来,他抬手去抚谢景的脸。
谢景低声道:“怎么了?”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不留颤抖。
王悦想了想,“我不想当官了,你回来吧。”酒气有些浓,他说着话时,酒气轻轻喷在了谢景的脸上,他又道,“我问过他们了,他们说,功名利禄也就这么回事,一辈子说过去就过去了,大好人间,及时行乐。”
谢景缓缓抓紧了王悦。
王悦把谢景的手压在了自己的胸口,让谢景听自己的心跳如鼓,他低声道:“听见没?”
“什么?”
“我喜欢你。”
谢景将王悦一点点揽紧了,指节发白,王悦抬头重新吻住了他,他听见了王悦的心跳声,滚烫而灼热的心跳声,他低头压着神志不清的王悦吻了回去,雨打在了两人身上,顺着衣领流进去,冰冷得让人战栗。
大好人间,及时行乐。
英雄易老,功业休说。
王悦彻底清醒过来的时候,谢景正背着他,他环住了谢景的脖颈,雨落在两人身上,天地间一片水气蒙蒙,他低声道:“我得回去一趟。”
谢景停下了脚步,“明日我去王家接你。”
王悦望着谢景,谢景回过头低声道:“睡吧。”
王悦尚未来得及说什么,不自觉竟是真的睡了过去,耳边全是雨声。那是江南三月的惊蛰,春雷始鸣,建康下了第一场春雨。
第121章 认错
王悦是酒醒之后才觉得荒唐。
天翻鱼肚白, 雨下了一夜总算是小了些, 他坐在堂前看着晨光穿过屋檐投下光点,总觉得昨夜像是做了个梦,可他身上披着的又确实是谢景的外衫, 月白色长衫, 袖口有圈青色的流水纹章, 绝对是谢景的衣裳无疑。
王悦回忆起昨夜的事, 一时恍惚。
他昨晚在王家祠堂里头喝多了,夜雨下得最大之时,许多人从外头鱼贯而入, 容颜有些莫名的亲切, 众人济济一堂推杯换盏, 要陪他一醉方休。
酒酣胸胆后, 座中诸人开始讲些前朝风流旧事,吹得天花乱坠, 说这世上豪杰多惆怅,坊间野鬼最风流,总念叨这屋子太小,下不去脚。
王悦喝完了酒, 拂衣而去,里头还有人声隐约传出来。
他被这群人撺掇着去了谢家,他真的去了,可没找着谢景,后来不知怎么的, 他又在路上撞见了谢景,他同谢景说了些什么他都差不多忘干净了,只记得似乎答应了谢景什么,又好像是谢景答应了他什么。
王悦记不清了,宿醉让他头晕。
他又去了祠堂,满地狼藉,未写过的白纸被风刮得满堂都是,酒坛子不知何时滚到了门槛处,抬头看去,先祖的牌位列坐堂上,走进去的那一瞬间,他有种错觉,有一个灵魂匆匆忙忙与他擦肩而过,像是喝多了,误了什么时辰。
王悦不事鬼神,换句话说,他不信邪。
但他记得琅玡故地有个流传很广的传说,说是人死前会将生前的事走马观花地看过一遍,黄泉下的故人与亲眷都会重新回来身边。王悦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却不知道这预感从何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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