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丞天下完本——by月神的野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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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原的国祚与南下的亡臣,千年后不过潦草两句史话,王悦要他有什么感觉?洪流归洪流,历史归历史而已。
他早提醒过王悦,王导这一局收官之时,许多事不是他能够承受的,王悦脱不出身,自己一步步走到了今日。
谢景有些后悔,当日没早点杀了司马冲,让他顺应时事而亡,添出这许多风波。他以为自己能把握住局势,王导处理王敦之乱的手段很得他欣赏,干净利落丝毫没有拖泥带水,确实是顶尖的权臣手笔,他帮了王导,原以为从来没有什么事在他手上失控过,可多出来一个司马冲,他漏算了一笔,局势失控成了今日这副样子。
当初的王导也是漏算了一笔,最后只能下手杀了王敦。如今轮着他,他呢?
谢景沉了双眼,望着堂外竹影,神色晦暗不明。
……
王悦时隔多日终于从温峤家中走出来,他进了趟宫。
他自请去了中书省,他本就是中书侍郎,无非是因为王导的关系才混迹在尚书省,世人都知道他是王家世子,都由着他去。如今王悦不想在尚书台混了,他去了中书省,司马绍答应了。
王悦去了中书省,再没回王家,也没去谢家,府中东西是另外买的,他在中书省住下了。
温峤不巧在外头喝醉了,王家世子与琅玡王家决裂的消息次日便传遍了建康城的权贵圈子,时人莫不震惊。
流言四起的日子里,王悦在中书省干些“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的事。
他在往上提溜寒士,另辟权门。
九品中正制,上品无寒族,下品无权门,刘隗与刁协为打破这规则干了一辈子把命与前程都搭上了,到头来还是一场空,寒士早就没了出路,结果此时出了个王悦,谁都没想到王悦一个门阀权臣他会干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来。
众人总算是信了王悦与王家决裂,不然王导绝不会让他干这种混账事。
朝中士族另有传言,王家世子打算投奔皇帝,他张罗权门没别的出路,如今士族当政,最想要寒士崛起的是皇帝。先帝死在这条道上,士族好不容易才把皇室这心思压下去了,王家更是搭上了个王敦,眼见着寒士快绝了,又冒出个王悦,士族背地里骂王悦什么的都有。
还有传言说王悦被人下了降头。王悦恢复精神出去赴第一场宴会,宴上七八个五斗米道人围着他跳来跳去,他开始还不知道这帮人在干什么,一听闻是帮他驱邪,他当场掀了桌子便走,留下一群人在原地面面相觑。
王悦最近猖狂得很,没了王家做依仗,他气焰不消反涨,走街上就差没横着走了。
他翻过史书,知道东晋寒门没出头之日,他估计谢景心里头又在笑话他不自量力,王悦觉得无所谓,知道下场他也愿意一条路走到黑,大不了就是个死,他怕什么?
这东晋士族风流归风流,可是缺了截风骨,有些事既然是对的,那没出路也要去做,这叫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我行天地自逍遥,管别人如何评头论足?
王悦如今没了拘束,一个人独来独往的,活得那叫一个随心所欲。
王悦避着谢景很久了,这一日在中书省撞见时,他冷不丁愣了下,他看着面前的人一会儿,回头对着一旁的年轻臣子道:“你先回去。”
那年轻的大臣点点头,又瞧了眼谢景,这才退下去。
王悦这才抬头重新看向谢景,好多日不见,他顿了会儿,问道:“找我有事吗?”
谢景望着他,没说话。
王悦见他不说话,心里头忽然有些想不通,自己为何要陪着他闷下去?从前脑子都喂狗了才有那十二分的耐心,他现在根本没心思哄谢景,见他没开口,直接当他没事,转身便往外走。
谢景忽然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被抓住的那一瞬间王悦浑身都僵了下,他把心头的战栗压下去,回头看向谢景,“你有事?”
谢景不是不想说话,只是那一瞬间他只能沉默,他看着王悦。
王悦想了一阵子,又猜了猜,他问道:“公事?”
见谢景没说话,王悦问道:“私事?”王悦想了下,“你找我跟你上床啊?成啊,今晚我有空,我去找你,你有空吗?”
王悦这话说得太自然,他自己都有些诧异自己能说得这么自然,话音刚落他就感觉谢景抓着自己胳膊的手紧了,力道大得他狠狠皱了下眉,他看向谢景,却发现谢景眼神冷得厉害,还没被谢景这么盯过,王悦被冻了下。
谢景看着他,终于低声道:“王悦……”
他话未说完,王悦忽然抬手环住了他,抬头吻了上去,谢景明显浑身震了下,下一刻王悦就感觉腰上一紧,他没说什么,任由谢景将自己抵到了墙上,那一下撞得他后背一阵生疼。
这是中书省的大门口,来来往往都是公卿大臣,众人不认识谢景还情有可原,可谁不认识王悦?一下子,众人都顿住了,无论公卿大官还是侍卫仆从,全都盯着那一幕场景开始怀疑自己眼神出了问题。
王悦有那么一瞬间怀疑谢景也疯了,他被谢景压得有些喘不上气,却仍是一点点抱紧了谢景,唇齿间有血腥味,王悦感觉到了疼,他没说话,一点点撩拨着谢景。王悦觉得自己真够有病的。
被松开的那一瞬间,王悦没能喘过气,伏在谢景肩上狼狈地大口喘着,他低下头去,喘着粗气的同时忽然笑了下。
王悦仰头望着谢景,直接无视了那些注视,问谢景道:“谢陈郡,上床吗?我陪你啊。”那声音不算大,也绝对不算小。
谢景的神色很冷,比王悦刚开始见着他的样子要更冷,冻得王悦想哆嗦,可王悦不知道为什么忽然不知道怕了,他笑了下,伸手将人抱住了。
谢景没推开他。
王悦自己一个人抱了会儿,临走前对着谢景道:“天冷了,出门多加件衣裳。”
说完他转身往外走,那群年轻公卿的脸还是僵的,瞧王悦走过来,也不知道作何反应,王悦拍了下离他最近的那人的肩,“戳这儿做什么?干活去!”
那今年刚托关系进中书省的小公卿吓得不轻,却仍是对着王悦点点头。
王悦笑了下,摇了下头往中书省里头走。
谢景站在原地看着他,眼中的寒气抑制不住地往外散,他的手终于轻轻抖了起来。
夜里头,中书省乌压压一大群人谁都没走,有公卿有寒士有芝麻小官,全都故意装着公务繁忙蹲在中书省里头,眼睛却不住偷偷盯着王悦瞧。
王悦还真天一黑就走了,一群人低头处理公文不做声,王悦一走出中书省大门,所有人刷一下朝他的背影看去。
王悦还真的去了陈郡谢家,消息传回来,中书省一片哗然。
王家世子他真的和男人上床去了!!!
王悦既然答应了谢景,就不会食言,说了陪谢景上床,他就肯定会去。
他敲开了谢家大门,本想直接往院子里走,却不料路上撞见了谢尚。他瞧见是谢尚面上还有些高兴,他同谢尚打了个招呼,原以为谢尚会和从前一样装看不见他,不料谢尚却停下了脚步。
谢尚一见着王悦脸色便有些异样,他问道:“王长豫你最近干什么了?”
王悦望了他两眼,道:“我怎么了?”
谢尚不好说,狐疑地看了王悦一会儿,最终还是提醒了一句,“我堂兄这两天不知道怎么了,你小心点,你别招他。”
王悦听完后,望了谢尚良久,终于轻轻地笑开了,“行,我知道了,谢谢啊。”
谢尚多看了王悦两眼,没瞧出什么异样,他转身往外走,走出去大老远,他忽然回头看了眼,发现王悦还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脸隐在阴影中神情难辨。
不知过了多久,王悦终于抬腿往前走。
他一直走到谢景的院子,抬手推开了门,院子里不像是有人的样子。
满屋子郁郁葱葱的兰草。
他望着院子里那些兰草很久,兰草被养得很好,碧色的叶子油光水亮,王悦看了一阵子,忽然伸手刷一下关上了门,他回身大步往外走。
走了两步,一抬头却看见谢景站在路上正望着他。
王悦的脚步生生顿住了。
谢景望着他,问道:“不进去吗?”
王悦袖中的手一点点攥紧了,心头紧得像是在抽搐,半晌他抬头对着谢景笑道:“忽然想起中书省还有点事,我先走了,改日约吧?”
谢景在王悦走过去的那一瞬间,他伸出手抓住了王悦的胳膊,将人扯住了。
王悦顿住了,过了许久他终于点了下头,低声道:“行吧。”
王悦不知道谢景在干什么,两人在屋子里干坐着,谁都没说话,入了夜,他扯着谢景上了床,可到最后谢景也没碰他。
王悦想走走不了,索性在谢家睡了,一直到后半夜他才睡过去,半梦半醒间,他抓着了谢景的袖子,不知道怎么想的,他问了一句,“懒得跟我说话?”
屋子里没声音,王悦想了想,算了,懒得问。
第102章 念诗
王悦次日离开谢家回到中书省的时候, 感觉里头的气氛整个变了。他打量了一圈他的同僚与下属, 哗得低下头去一片,王悦看得眉头轻轻抽了下。
王家世子好男风这事早有风闻,而今真相终于大白于天下。
王家世子他确实喜欢男人!他喜欢俊俏的世家公子, 身量高品貌佳者尤为上乘,
这世道权贵好男风再正常不过, 众人将各异的心思压下去, 中书省面上依旧风平浪静。
午睡后,王悦很是随意地躺在堂中,脚搁在梨花木桌案上, 漫不经心地望着他对面的人, 似乎是在思索。对面是个十五岁的世家公子, 眉目清秀身量纤细, 穿着件齐整的孔雀绿官服,王悦看了他大半天, 终于无声笑了下,“你刚说什么?”
“下官愿投入世子门下。”年轻的世家公子说着这话,一双眼试探似的瞧了眼王悦。
王悦望着面前的少年,心里头数了数, 没数明白,这一个月来实在太多同道中人上门找他自荐枕席了。他从一开始直接喷了口茶出去,到如今能气定神闲地听人说完,他这确实不容易。他抬起一旁的杯子喝了口茶,望着那对面的少年良久, 终于问道:“你刚说你是哪里人士来着?”
那世家公子忙道:“吴兴沈氏。”
王悦想了一阵子,点点头,低头又喝了口茶,若有所思。
门外头,有二三侍女奉命洒扫庭院落叶,一群小姑娘在阶下扫地,一双眼却不住朝那屋子里瞧。
“这都是这月来第二十六人了,你说侍郎大人会不会留下他?”
“不会。”侍女比了下高度,低声道:“他比中书低,中书喜欢高的。”
“你如何知道中书喜欢高的?”
“他提拔的官都是身量挺拔面目清秀的,你没瞧见啊?中书省都传遍了,他偏爱高的!”
“啊!”小侍女恍然大悟般点头,过了片刻后又憾叹道:“可惜我不是个男子,不然我也去中书门下当官去,说不准就给中书收了。”
扫地的侍女瞧了眼她,笑道:“日头都这么高了,还身在梦中呢?”
“你别笑话我,我若是男子,中书一准瞧得上。”小侍女轻轻哼着歌,在日头下仰着头去擦廊下的灯盏。
一旁的侍女笑话道:“是吗?你跟了中书,那你的沈郎要如何啊?”
小侍女刷一下红了脸,抿住了笑,冷哼道:“管他作甚?”
“你舍得啊?”
小侍女哼着调子无赖道:“攀上了中书这高枝,我当凤凰去了,还管他作甚?”她绷着脸,却又怎么都藏不住提到心上人那一瞬间眉峰里头的笑意。
一旁的侍卫听着这群小侍女就这么在廊下叽叽喳喳,瞧她们实在动静太大了,终于忍不住做了个手势示意她们别这么放肆,一人提醒道:“这里到底是中书省,虽是在王中书的院子里,可你们这般喧哗成何体统?教人听见了丢中书的脸面!”
一群侍女早给王悦宠惯了,也不怕他,还凑上去调戏道:“三郎,我瞧你长得俊俏,我们去给你跟中书说说?嗯?说不准中书真瞧上你了,你明日便当了大官,再不用辛苦当差了。”
那名唤三郎的侍卫心头一寒,拧着眉看了眼那群侍女,又说不过她们,只能偏过头去装瞧不见。
正好这时候那世家公子从大堂中走出来,一群人立刻瞧向他。
那世家公子端着袖子走了出去,脸上有些憾色,又有些冷淡。
一群人心中有了结论。
又没成!等下一个吧!
屋子里头,王悦转着手中雪色的杯子,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神色昏暗。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轻轻松开了手,雪色的杯盏搁在了案上一声清响,他后仰着躺在了榻上,闭上了眼。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真的有些想同谢景上床,在昏昏欲睡的午后,他被不知名的情|欲轻轻撩了下,时光从他身体中流淌而过,王悦觉得自己垂垂老矣,又一算,他才二十岁。
才二十年,好像这辈子都快过去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倒还算凑合。
王悦今日在不停地往上提拔寒门士子,他没有亲信,什么事都是亲力亲为,这么些日子他没停下来过。朝中一大批官阶低微的寒士经由他的推荐往上游走了走,这群人刚一冒头,王悦立刻感觉到极大的压力。
士族利益果然是无人敢碰的东西,他刚一伸手,什么牛鬼蛇神都冒出来。
王悦坐在堂前翻着文书,忽然刷一下直接摔了那册子,堂下之人顿时噤声。
朝中士族仿佛不约而同地打压冒头的寒士,其中以琅玡王家为甚,王悦一直顶着压力稳着局面,可他没想到王导会在这时候来这一手。
有司参奏中书侍郎徇私渎职,要求皇帝剥去他的官衔与官位。
弹劾他的人是两位尚书,熟面孔,琅玡王家的座上宾,王悦小时候还喊过他们伯父。
这一手釜底抽薪玩得确实漂亮,王悦坐在案前看着那文书,心头的火一阵阵往上冒,终于他轻轻嗤笑了声,提笔去写奏章。
王悦将陈情书写完了,自知呈上去给司马绍瞧也没用,司马绍没兵没权,这话说到底还是朝臣说了算。他将那陈情书缓缓压住了,沉思片刻,他抬头看向面前的官员,道:“去找陶大人,陶道真。”
陶瞻过来的时候,王悦正坐在堂中不知想些什么。
王悦抬头直接望向他,“找你帮个忙。”
陶瞻笑了声,“不成。”陶瞻拒绝地很干脆了,王悦如今这境地,没人会帮他,大家都在权贵圈子里混,谁都不想惹火烧身。交情归交情,公事归公事,他在王悦面前坐下了,瞧了两眼王悦,忽然笑道:“王长豫,你干什么呢?混成这样。”
王导自知自己这副样子很难看,前些日子太风光,这一摔下来自然难看,他望着颇有些幸灾乐祸的陶瞻,道:“行了!笑够了?”
陶瞻轻笑了声,“来!不笑你!我哪里敢笑你,我这不专程过来给你指条明路,王长豫你赶紧回王家算了!”
王悦道:“你说得容易。”
“王导就你一个嫡子,他还能让你没饭吃?”陶瞻拂了下袖子,给自己倒了杯茶,“你赶紧回去服个软认个错,比求我有用多了!你是个聪明人,大好前程你何必跟寒族这帮人捆一块。”
王悦看了陶瞻很久,终于缓缓道:“陶家不是士族出身,寒门若是没有了出路,你陶家在建康永无出头之日。”
陶瞻闻声毫不在乎地笑了下,“陶家是方镇,在外有兵马势力,不图这些虚的。”
“是吗?”王悦望着陶瞻,“既然不图这些,那你在建康这么久做什么?回广州去你是陶家二公子,手里头握着兵马,你过得多舒坦,你在建康这么些年做什么?”
陶瞻望了眼王悦,没说话。
王悦接下去道:“京口郗鉴跟你父亲同为流民帅,郗鉴和王家联姻,半只脚已经踏入了建康士族阵营,而你陶家呢?”
陶瞻看了王悦很久,终于失笑了下,“行吧。”他望着王悦半晌,又道:“可我怎么也瞧不上你啊,你有什么?你能跟王导比?”
“我确实不够格,不过我好歹是个建康士族,门路总比你多,你帮我这一回,我给你牵条线。”
陶瞻眉头轻轻一挑,“说说。”
“颍川庾氏。”王悦望着他,平静地说了四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