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行星完本——by凉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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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君行犹豫片刻,问皮耶尔:“那飞廉说过什么和这有关的话题吗?他的制造者到底犯了什么错?”
林尼立刻想起了江彻转述的话。
——“因为他们制造了我。”
——“我太优秀了。”
“说制造其实并不十分准确。”飞廉用汉语跟江彻沟通,“更准确地说,是他们生育了我,随后又制造了我。”
江彻的脑子一时还没转过弯:“生育你?”
“任意是我的生物学母亲。”飞廉低声回答。少年人站在了江彻的面前,布满舰艇每一个角落的全息投影设备将他的身影完整地呈现在眼前。十六七岁的飞廉非常年轻,虽然面上从来没有什么表情,但无论怎么严肃都压不下那份稚嫩。他推了推脸上的眼镜,这个动作令他的头发轻轻拂起,露出了暗红色的眼睛。
江彻早就想问他了,为什么他的眼睛是暗红色的。眼珠子的颜色过分突兀,是飞廉身上最不像人的一个地方。
可除了双眼,他其余的每一个细节都近乎完美。身姿挺拔,容貌英俊,虽然性格不够圆滑,但却永远彬彬有礼,并不让人反感。
制造他的人必定很爱他。江彻心想,他们制造了如此完美的形象,赋予了凤凰号一个忠诚的灵魂。
“在凤凰号上,我是一个AI,我叫飞廉。”他轻声回答江彻的问题,“而飞廉的原型,是一个名为张晓晨的孩子。我和他的外形是一模一样的。”
江彻终于明白了。
“张晓晨是任意的孩子。任意制造了你,然后把自己孩子的外形给了你。”
他觉得自己明白了。飞廉无疑是任意和她的团队最优秀的作品,而她选择了让这个作品拥有和自己孩子一样的外形,这并不难理解。
“张晓晨也应该是一个优秀的孩子,和你一样,健康,快乐,这个年纪应该还在读书。”江彻说,“任意在你身上复制了他。”
“谈不上优秀。他当时十六岁……”眼神柔和的少年有些紧张,像是在揭开某个不得了的大秘密,但口吻又和平时一样冷静平淡,“……是一个绝对不可能进入‘大撤退’的自闭症患者。”
第69章 飞廉(3)
和丈夫同在亚洲区人工智能研制实验中心工作的任意, 是舰艇使用的人工智能主要的研发人员。
她是凤凰号AI研发团队的核心, 连“飞廉”这个名字也是她起的。
因而飞廉的外形,也是在她的强烈要求下通过的。
团队的人并没有对这位母亲的请求提出任何异议, 他们甚至和她一起观察张晓晨的行为模式和活动细节, 再把这些细节一一呈现到AI的系统里。
张晓晨是一个很普通的自闭症患者, 他跟世界上绝大多数的自闭症病人一样,没有任何音乐、数字、美术的天赋, 每天都在重复同样的刻板行为, 无法解读和表达自己的情绪,甚至于, 他一生中唯一能说的三个单词, 就是“妈妈”“爸爸”和“星星”。
凤凰号AI研发团队里的人和任意共事了几十年, 他们熟悉任意,也熟悉张晓晨。
在飞廉的系统里,储存着很多和张晓晨与任意相关的资料。他们用这些资料来丰富飞廉的性格,让他去理解人和人的关系, 并且“更像”张晓晨。
在这些资料里, 有许多任意独自一人对AI说的话。她就像对着一个倾听者, 低沉而缓慢地跟飞廉讲述张晓晨的故事。
“很漫长……很漫长的绝望。”被飞廉称为“母亲”的女人在他的记忆里低声哭泣,“他小的时候我们还抱着希望的,和他一起康复的孩子,有些学会了说话,有些能去小学上学了。可是晓晨不行……我和老张根本不知道他每一个动作意味着什么,这跟我们学习到的完全不一样。太绝望了……康复老师也不敢跟我们说他会变好, 每个人都要装作极其有耐心,可我还是会崩溃。”
为什么会生下这样的孩子呢?任意本身并不是研究医学的,她的丈夫也不是。两人花费了大量的时间去研读医学书籍,但没有任何一本书能给出答案。
他们不敢再要一个孩子。害怕那会是第二个张晓晨,更害怕那会分薄他们在张晓晨身上花费的时间。
“想过去死。”任意坐在只属于她自己的办公室里,四面昏暗,她拉紧了所有的百叶窗,只有终端机屏幕的光亮照在她脸上。她神情沉稳,语调平静,把那句话又重复了一次——“我们都想过死。”
江彻和飞廉坐在了走廊上,他们背靠着漆黑的舷窗,凤凰号之外有千万颗星辰在沉默运转。
培育室就在斜对面,唐墨正在认真地记录着各种植物的生长情况。
飞廉语调平淡,就像他一直以来那样。
“他们错过了张晓晨最重要的时期。”飞廉说,“任意非常非常后悔。他们以为张晓晨只是学说话比较迟,或者因为父母常常不在家,交流太少,所以脾气不好,也不理人。等到确诊自闭症,张晓晨已经快三岁了。”
任意的丈夫申请调职,带着张晓晨去训练,去康复。
“他也是一个优秀的科学工作者,但是我们必须做出牺牲。”任意对飞廉说,“当时我们国家才刚刚开始摸索到舰艇类人工智能的关键,所以他主动提出了调职,让我继续在团队里工作。……这是不公平的,他也有他的理想。可是我们没有办法……他没有跟我抱怨过。对了,你可能还不知道,你的父亲研究的是人工智能在心理健康领域的应用。很遗憾,在当时,这不是最重要的。所以他的调职申请很快就获得了批准,所有的研究资料他都封了起来,然后开始在中心的后勤办公室里工作。”
任意沉默片刻,捂住了眼睛。
“我对不起他……我也对不起晓晨……”她对着录制音频与视频的机器压抑地抽泣,“你去马赛,你一定要去马赛,把所有人安全带到马赛。否则我们所有的牺牲都没有意义。”
说到这里,飞廉顿了一下,转头问江彻:“很奇怪,无数次回头看她的影像和听她的声音,我都觉得很奇怪。我的储存信息告诉我,并非所有的牺牲都是有意义的。相反,人类历史上绝大多数人的牺牲,其实并不指向一个可以解读的意义。”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并慢慢握在了一起。
这也不会是人工智能的动作。
“可我还是认为,她是对的。”
在无数次“想死”和“再坚持坚持”的拉锯之中,任意有一天发现,张晓晨拿着画笔在纸上画画。
他画的是星图。
而且是前一天晚上任意和丈夫讨论过的天狼行星带的星图。
张晓晨画的星图非常完美,甚至连任意无意在纸上留下的墨点都画了下来。
这一张星图让任意夫妇欣喜若狂。他们的孩子甚至学会了除妈妈、爸爸之外的第三个单词:星星。
“但他只会画星图。”飞廉低声说,“这一个希望又被打破了。他只能复制星图,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懂。”
当时的张晓晨已经十四岁了。
任意发现,张晓晨很喜欢星星。她不知道孩子是否真的能听懂那些关于宇宙、星辰和起源的科普,但张晓晨唯有在看到屏幕上出现的星辰与轨道,才会出现难得的安静。
已经接近一米七的少年会坐在客厅里,沉默地看着电视上播放的影片,并发出无人可以理解的笑声。
他的头发被清洗得干干净净,梳理得整整齐齐,指甲剪得平整,身上的衣着永远是洁净的。他很健康,是一个英俊的十四岁少年,却长久地沉默着,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没有任何人可以涉入的宇宙。
凤凰号AI飞廉的外貌已经讨论了大半年,而任意看着孩子的背影,在那一刻就做出了决定。
她要让张晓晨去看真正的星辰。
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行为,她会直接违反人工智能的伦理守则。
任意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丈夫。丈夫打开了尘封十年的木箱,再一次找出了自己的研究资料。他研究人工智能在心理健康领域的应用,不可避免地要涉及人工智能与人类情感的互通。
整个团队和任意一起撒了个谎。等到最终检验凤凰号AI的那天,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是一个穿着研究员衣服的十七岁少年。他有着一头柔软的黑色头发,接近一米七的个子,戴着中规中矩的眼镜,彬彬有礼,不太圆滑,但所有的逻辑运算和建议都近乎完美。
他会说很多种语言,会开玩笑,能理解别人的调侃,还能温柔地询问团队的人:我有什么可以为你做的吗?
那是飞廉第一次完整地站立在所有人面前,他随后发现,自己的语言系统里缺失了两类单词。
“妈妈,爸爸;母亲,父亲。”江彻发现飞廉似乎笑了一下,但表情消失得太快,他看不清楚,“这两类单词,我是之后在凤凰号上跟船员学习而来的。”
任意没有给他称呼自己和丈夫为父母的权利。
飞廉太像人了,他的细节动作很快被发现。没有多久,任意和丈夫就离开了中心。
几个月后,小行星即将袭击地球的消息爆发了。凤凰号立刻被征选为“大撤退”的先锋舰,也正因如此,没有时间撤换飞廉。
“我第一次站在母亲面前的时候,她告诉我,所有具有人类外形的AI,眼睛都是暗红色的。这是区分人类和AI的一个标志。我当时没觉得这有什么问题,但她站在我面前哭了。”
飞廉闭上了眼睛,眉头轻皱。江彻发现走廊上的灯光略略转暗了。
回忆这个片段令飞廉耗费了很多力气,这对他来说似乎是一件并不愉快的事情。
“我很快明白,如果我的眼睛仍旧是黑色的,那就和张晓晨一样了。”他轻声说,“她在我身上寄托了所有张晓晨无法实现的希望,可她也知道,我不可能是张晓晨。”
真艰难啊……飞廉开口说。他的拳头攥在一起,江彻看到头顶的灯光明灭不定。
“无论是对她还是对我,这个过程都太艰难了。”他指着自己的脑袋,虽然那只是一个投影,“我的逻辑系统告诉我,她不是我的母亲。可是负责情感的那一部分却在渴求她的赞美和拥抱。”
凤凰号离开的地球的时候,飞廉知道这个场景会向全球直播,无法离开的人们会在地球各处观看这壮观的一幕。
一定也包括任意一家人。
于是在转播凤凰号舱内影像的时候,飞廉动了点手脚。
他向地球播放了凤凰号舱外当时的景象:稀薄的大气,燃烧的太阳,冰冷的月球,和无边无垠的宇宙。
飞廉说,
他把自己称为“船员”。他知道自己使用的是张晓晨的声音。
“他们说这是爱。”飞廉指指自己,“因为他们爱张晓晨,所以才有一个这样的我诞生。”
江彻心中百感交集。为五百年前的那个故事,为如今坐在自己身边的少年。
“我认为他们是对的。”江彻说。
飞廉注视着他:“江彻先生,爱有逻辑吗?”
在他的系统里,爱是逻辑的产物。但这个逻辑并不指向当时当刻,而必须从人类漫长的生存史溯源。
“如果是逻辑的产物,为什么我从未唤醒过这种感情?”他仍在问江彻,“是我还没碰上可以触发这个逻辑关系的事件吗?”
江彻犹豫着摇了摇头。他不是很理解飞廉的问题。
“抱歉,我可能问了个很难的问题。”沉默片刻后,飞廉说,“我换一个问法吧。”
此时此刻,驾驶舱的宋君行被吓了一跳:“灯怎么灭了?”
控制台暗了一大片,通讯系统也由于断电被关闭了。
培育室的唐墨正在用小水管浇水,但水管里的水却突然中断。
她回头看去,发现培育室暗了一片,只有自己站立的那一小块地方仍旧有照明。
飞廉又调整能量了么?唐墨扭头看向培育室对面,飞廉正和江彻聊天。
她不知道飞廉要调整能量去维持哪一个部分的运转。
“那我呢?”培育室之外,飞廉正在询问,“他们爱我吗?”
作者有话要说: 写飞廉这个故事的时候,陪伴我的BGM是游戏《to the moon》的主题曲。这是一个好游戏,也是一首非常好听的歌。我一会儿分享到微博上,推荐给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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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很抱歉,这一章夹带了一点私货。
世界上绝大部分的自闭症患者,是终生无法治愈,也无法普通生活的。所谓的“康复”更多的是指尽可能地恢复患者的一些生活技能和社会功能:吃饭,穿衣,行走,算数,沟通……
自闭症患者不意味着没有感情,他们是无法用我们可理解的方式去表达感情。
有个自闭症患儿的康复老师,教一个孩子教了半年。有一天早上父母送孩子来上学,孩子拿着一把水枪,忽然就冲着她喷射。那是冬天,她的衣服全湿了。完了孩子跑过来不断踢她的腿。“很疼的,小孩子打人不知道轻重。”她说。但那个孩子并不是讨厌她,反而是非常非常喜欢这个老师。喷水和打人,是他特殊的表达情感的方式。小孩现在已经学会了拥抱,每天放学都要抱老师好几次。他还学会了说“拜拜”。
这已经是康复情况很好很好的那种了。
真的,不是所有自闭症患儿都会拥有天赋,有天赋的太少、太少、太少了,而那一点点天赋被无限放大,完全掩盖了天赋之外的无数艰难。这种宣传方法会让很多父母怀着不必要的希望。
有残障问题的孩子,无论自闭症,还是听障、脑瘫、智力问题,黄金恢复期是6岁之前,越早越好。
最后说句可能招骂的话:有时候看到有些文把主角设定为自闭症(偶尔会见到阿斯伯格综合征),然后被爱治愈什么的。我认为这也是很不负责任的。
这是很痛苦、很艰难的疾病,一点儿也不萌。
第70章 老黄(1)
飞廉这两句话说出口的瞬间, 凤凰号舰艇上所有的灯光都熄灭了。
在灯光熄灭的瞬间, 驾驶舱里的备用电源立刻启动。
“动力系统没有问题!”皮耶尔大叫。
宋君行从林尼的桌子上跳下来,大步走出驾驶舱。“飞廉?!”他一边往前奔跑一边大喊, “飞廉, 你怎么了?”
才跑出十来米, 灯光又恢复了。警报声渐渐停止,宋君行看到了坐在舷窗边上的飞廉和江彻。唐墨站在培育室里头, 满脸惊讶。方才断电的时候, 培育室的门打不开了,她吓了一大跳。
看到宋君行之后, 江彻扭头盯着飞廉。飞廉满脸愧疚, 他没想到自己的这个问题会引发这么严重的后果。
“对不起, 我错了。”他低声说,“我不应该问一个自己无法解答的问题。”
“出什么事了?”宋君行走到飞廉面前,“江彻打你?”
“……”江彻绕过这个问题,回答宋君行, “飞廉问了个我没法回答的问题, 他思考着思考着, 就短路了。”
“什么问题?”宋君行来了兴趣,“还有飞廉答不上来的问题?”
江彻冲他咧嘴一笑:“他问我,林尼喜不喜欢宋君行。”
宋君行一愣,连忙转头对飞廉强调:“就这个问题你也思考到短路?那肯定喜欢啊,全舰的人都知道他喜欢我,对不对?”
从培育室走出来的唐墨:“不对。”
宋君行:“……你就爱拆我太台。再说多一句话, 我珍藏的零食就不给你了。”
唐墨连忙捂住了嘴巴。
目送宋君行和唐墨离开之后,飞廉向江彻道谢。
江彻为他隐瞒,只是觉得这件事,或许飞廉并不希望除自己之外的人知道。他们看出飞廉的不寻常,飞廉明明可以坦诚相告,但他没有。而方才的问题引起的能量不均甚至断电也说明了,飞廉自己并不能处理好这个问题。
正如他所说的,他的系统告诉他,任意不是他的母亲。他只是一个人工智能,根本没有“母亲”。
可他的系统里还有另外一部分,是模拟人类情感的。这一部分却在不断强调他的渴望,让他思念任意,并且质疑任意是否爱自己。
飞廉似乎也并不认为自己会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他站起身,跟江彻道谢,独自穿过走廊,消失在墙壁之中。
江彻一个人坐在走廊上,呆了很久,直到奥维德睡醒了走出来,他才回过神。
和奥维德走向厨房的途中,江彻心想,唐墨说的没错,凤凰号太像一颗流浪行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