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砂砚完本——by小芽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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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先生,燕小友,这方可不是辟邪的朱砂砚。”张柱国摇着头,捧着装砚台的盒子出来,神色沉郁,“我刚才开眼视物,见其上黑气缭绕,已是有成气候的厉鬼附之。待得仔细查看一番,才发现这朱红色不是什么朱砂,而是血气经年累月的沉淀,将这砚台染红。此物饮血,又附有厉鬼作祟,冤孽深重,只是……”
“只是什么?”鲁慎见他一副吞吞吐吐的样子,不奈道。
张柱国抬眼瞧了瞧一旁没什么表情的燕时玉,道:“这厉鬼恐怕与燕小友渊源颇深,到时候贫僧将其引出后,恳请燕小友与之周旋一二,方有把握将其拿下。”
“时玉对此道一窍不通,可会有什么危险?”自己这侄子寡言冷淡,与人周旋尚且堪忧,何况与这百年厉鬼?
张柱国闻言,老神在在地捋了把胡子,意味深长地笑道:“贫道说了,燕小友与这厉鬼渊源颇深,不会有危险。再者,燕小友如今被这阴魂缠上,若不早日超度,怕是有损阳寿。”
“好。”鬼使神差地,燕时玉开口应了下来。他一时竟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怪罪许是这山间的风过于温柔,吹地他神志不清了。燕时玉垂在身侧的双手成拳,紧张地手心全是汗,他垂眼看着脚尖,鸦羽似的睫毛在眼睑下涂上一层影子。
第07章
自净水观回家后,燕时玉竟再也没有做过那些古怪的梦。每日清晨醒来看着自己房间刷的洁白的天花板,燕时玉觉得自己大概是病了,见不到那个梦里的公子,他竟不知是欢喜多一点,还是失望多一点。
张柱国和他们说要准备一周,到时请燕时玉到场相助,超度亡魂。鲁慎本来说什么也要一起去,被燕时玉和燕母好说歹说地给劝住了,心里却一直惴惴不安,每回燕时玉遇见他,总感觉若是他的担忧能凝成实体,怕是能帮精卫填满整个东海。
一周很快就到了,临走之前,张柱国还特意以净水观的香火发誓,保证他此行定然安然无恙,燕父燕母与舅舅却仍是往燕时玉的包里塞了不少不知哪里求来的符咒、朱砂,甚至还有一瓶狗血。燕母把那瓶狗血放进来的时候,浓郁的腥味很快就出卖了她,燕母刚才说这只是一瓶消毒用的酒精。燕时玉哭笑不得地用纸包了一层又一层,自欺欺人的觉得再也闻不到腥味了,才回头道:“张道长都说了,真的没事。你们别担心,我晚上回来吃夜宵,记得给我做醋鱼吃。”
燕母本有些哽咽,听得此话,破涕为笑地伸手往燕时玉的额头上挠痒痒似的点了一下,道:“就你破事多,行了,自己小心点,我们都在家等着你呢。”
于是燕时玉就背着一包瓶瓶罐罐,独自登上了净水观。
沿着小路走进内院,一眼就看见张柱国蹲着身子摆弄着一把木剑。内院四周都围上了浸了符水的红线,四角压着一枚铜板。中间放着一张木桌,桌上是那方朱砂砚和一个香炉,挨着香炉放了三根香。张柱国半蹲着身子立在桌子前,擦拭着手里满是刻着符文的木剑。见燕时玉来了,便支使他道:“燕小友来站在这里,待会儿你来点香,此香为引魂香,引魂香一燃,能引得阴魂现身。待那厉鬼现身后你与他说话分散注意力,我便趁机将他收服。”
燕时玉点点头,等张柱国磨磨蹭蹭地擦完那把木剑,按照他的吩咐点了香。这香不似普通的寺庙里燃的香,味道很刺鼻,如果通往黄泉的路上有什么味道,大概就是这个味道了。燕时玉有些受不了地屏住了呼吸,看着张柱国将一碗水洒在木剑上,一边喃喃念咒一边挥舞起来。张柱国之前说需在午夜方能引得厉鬼现身,此时正是子时一刻,不知是山中本就天寒,还是张柱国作法的缘故,燕时玉只觉得周身越来越冷,寒气钻进他的骨头,啃噬着他的皮肉,他的额上开始渗出细密的汗珠来,一眼望去,燕时玉双目紧闭,嘴唇泛白,身子摇摇欲坠,已是强弩之末了。就在燕时玉觉得要厥过去的时候,突然听见远远地传来如泣如诉的呜咽声,慢慢地呜咽声越来越响,夹杂着绝望的嚎啕,幽怨的抽泣,狠厉的尖叫,汇聚成一派万鬼齐哭之势。他浑身一个激灵,猛地睁开眼,看见半空中影影绰绰地显出一个人形。过了半刻钟,那个人影凝实了,燕时玉终于看见了梦里的那个探花郎。他穿着朝服,朱衣朱裳,印着流金团花纹,内里是白色罗中单,身挂玉佩玉钏,脚上是一双黑皮履。他本就眉目姝丽,眼尾上翘,此时苍白的尖下巴衬着朱色罗袍,更显得双唇如赤血,眼瞳似点漆。燕时玉一时看得愣住了,只这一晃神,便被这冤孽欺身上前。他的一双手似是铁钳一般,深深地嵌进燕时玉的右肩,如被剜了一块皮肉一般簇簇地疼。燕时玉忍不住嘶了一声,这冤孽便将目光从他的右肩上滑落下来,双手捧起燕时玉的下巴,定定地看着他。一时两人的距离极近,燕时玉与那厉鬼鼻尖相触,视线里全是他那双慑人的眼睛和眼角那点带些媚态的泪痣。燕时玉只觉呼吸粗重,热气触到那鬼冰凉的皮肤,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这才终于缓过劲来,清咳了一声道:“这位……公子,如何称呼?”
这冤孽像是没听到一般,仍是用那双眼尾上翘的眼睛静静看着他,没有出声。燕时玉叹了口气,想起张柱国的话,鼓足了勇气,握住了他冰凉的手,垂眸道:“如今百年已过,物是人非。我没有恶意,公子有什么想说的,可以与我说。”
哪知这厉鬼盯了他半晌,突然发了狠,那双骨节分明,未沾阳春水的手突然指甲暴涨,猛地掐住了燕时玉的脖子。黑色的眼瞳此时翻滚着骇人的血色波纹,卷起的漩涡像是要把魂魄都吸得一干二净。好像是看见燕时玉涨红着脸,呼吸急促的倒霉样子于心不忍,这厉鬼又大发慈悲地松了手,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似的凑到燕时玉的颈边嗅了嗅,如他所料般地感受到眼前人一瞬间的僵直,他玩心大起地试探般地伸出舌头,不甚熟练地轻轻舔了舔燕时玉的耳垂。燕时玉只觉浑身被电流窜过,一股异样的酥麻感从耳垂缓缓流淌过四肢百骸,他自知应该赶紧逃走,却又囿于敌我双方实力悬殊,一时僵持着不敢动。他默许一般的举动鼓舞了面前的冤孽,探花郎得寸进尺地将他的耳垂含住,像是品什么绝世珍馐一般,细细地吮吸着,嘴边都扯出了几缕缠绵的银丝。
这时刚才不知龟缩到何处的张柱国终于粉墨登场,举着木剑带着罡风呼啸而过,这厉鬼稍稍侧身躲了过去,还有心情回头对着燕时玉笑了一下。一人一鬼你来我往地比划着,夜晚本就是厉鬼的掩体,此时更深露重,张柱国舞剑的速度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迟缓了下来,而厉鬼甚至没有还手,只是轻描淡写地在空中轻微地侧身躲避,动作优雅赛过闲庭信步,更像在逗垂髫小儿以博心上人的欢心。
哐当一声,张柱国双手脱力,气喘吁吁中木剑正巧跌在那厉鬼的黑皮履前,颤动了一会,停住不动了。
那厉鬼好整以暇地低头端详了一番木剑,伸出两个手指,嫌弃地将他扔远了,拂了拂衣袖,环视四周,方缓缓开口道:“这一梦百年,真是沧海桑田。”
说完,他自己哂笑了一下,对着燕时玉骄矜地一扬下巴,“我名祁宥,你们是何人?”
燕时玉不知这喜怒无常的作态又在打些什么主意,回答道:“我是燕时玉,这位是张道长。前些日子你夜夜入我梦中,这才请道长做法。”
“燕……时……玉……”祁宥的音色与他这人相反,很是缱绻温柔,他念燕时玉名字的时候,像是刻意拉长了尾音,更是含着念似的,最是恼人的故作情深。
燕时玉此时又恢复了往日的冷静自持,听了也没什么反应,淡淡地笑了一下,“你认识我吗?”
祁宥摇摇头,“不认识。不过……如今你既将我唤醒,且我感到你身上有我的气息,我要跟你走。”
“张道长,你……”张柱国像是知道燕时玉要说些什么,先发制人地扯住他的袖子,把他往里屋拉,“你先跟我来。”
燕时玉咽下了后面半句话,回头看了一眼立在院中央的祁宥。此时山河盈秋风满袖,他独自一人背靠平野垂星,缺月梧桐,燕时玉一时恍惚,竟觉得眼前人不是什么百年厉鬼,只是深秋凉夜,披了外衣在庭院,吹响一曲二十四桥明月夜的小公子。
第08章
“燕小友啊,说来惭愧,贫道本以为他只是个普通的小鬼,没想到他生前有高人加持,已成气候,贫道道行低微,无力将其封印。如今他既愿意跟着你,只得先委屈你安抚他几日。等贫道禀明师兄,找到他不愿轮回的原因,方可度化。”
张柱国说着从兜里抠抠索索一阵,掏出一张符纸,“此符由我心头血所画,若有危险,燃此符纸可保你一命。”
燕时玉接过符纸,没有说话,只点了点头。
他们二人出里屋的时候,祁宥正坐在一旁的石凳上,乌黑的长发散下,被夜风吹得纷乱。他右手抵着额,似在闭目小憩,此时他收敛了爪牙,倒当真是个莹润的美人。
“祁宥,你……”燕时玉刚开口,便觉一阵阴风扫过,见祁宥忽地起身,长至脚踝的乌发张牙舞爪地织成墨色的背景,许是之前刚刚苏醒,尚留了几分人性,此时的祁宥衣袍渗出大片大片的紫黑色的血迹,怨毒之色爬满了整张脸。他一张口,声音像是淬了毒一般喑哑瘆人,“我死得好惨……好恨……你们……你们也是来杀我的吗?”
他自言自语,本就不期待二人的回答,说完便抬手成爪,浓郁的阴气凝成一道道箭矢,向二人袭来。
燕时玉呆呆地站在原地,没明白为何这冤孽刚才还心平气和甚至粘粘糊糊地要跟他走,此时却翻脸不认人,出手便是杀招。
“愣着干什么!还不把符纸拿出来!”张柱国经过方才那一役,本就筋疲力尽,如今勉强支撑,已是左支右绌,自顾不暇,更是分不出神来照看燕时玉。
“嘶……”符纸一抖即自燃,凭空出现一道屏障挡住了那些杀气腾腾的穿心箭,祁宥见他拿出符纸,便直接欺身上前,打算故伎重施,指甲已是乌黑尖利,蓄势待发,燕时玉心中一凉,做好了被这厉鬼当胸捅个血窟窿的准备,不料祁宥突然在他面前停下,不解地歪这头看他,甚至凑上前来嗅了嗅。
“刚才刚醒的时候,只觉得你闻着有熟悉的气息,以为也是庆朝之人。”祁宥此时声音恢复了正常,像滑溜溜的锦缎一般,“你二人进屋后,我方记起自己已逝去多时,便知已是百年之后,断不可能遇见故人。只是,方才凑近了些许,你身上确是有我熟悉的气息……我知怨气深重不得入轮回,只是我死得冤枉,你又与我颇有渊源,可否帮我……”
说到此处,想必这冤孽生前便是高门大户,天潢贵胄,向来都是旁人上赶着嘘寒问暖,温食添衣,怕是平生第一次求人办事,嘴笨口拙,一时气恼起来,嗤笑了一声,道:“罢了,此事由不得你,若是不愿,我今日便杀了你,再寻他法。”
说着阴气暴涨,山中鬼哭狼嚎之声渐起,燕时玉只觉寒冷刺骨,他深吸一口气,双手握拳,极力控制住颤抖的声线,道:“方才张道长与我说,他师兄有办法助你沉冤得雪,再入轮回。”
“哦?”祁宥挑眉,漾开一个笑容,“果真如此,我便等他一等。只是这几日,须得你陪我。”
你陪我三字刻意压低了声音,听着莫名的暧昧。燕时玉咬牙,觉着这冤孽必是常常流连于勾栏倌馆的老手,话里都搀着艳词的声调。
“第三排右边那个穿白衣服的同学,你来讲讲探花宴的名词解释。”
燕时玉一个激灵,他正跟祁宥讲解如何写钢笔字,祁宥有些笨拙地握着笔,简体字写的歪歪扭扭,嘴上说着“这都什么字,一点也不好看”,侧脸却绷得紧紧的,嘴唇抿成一条线,小心翼翼地临着书上的字。燕时玉也不点破,只是淡淡笑了一下。
这厢氛围正好,冷不丁被老师打断,燕时玉这半节课什么也没听,光顾着祁宥了,连老师讲到哪儿了也不知道。正想着胡诌几句糊弄过去,却听见祁宥道:“杏园初宴,谓之探花宴,便差定先辈,二人少俊者,为两街探花使;若他人折得花卉,先开牡丹、芍药来者,即各有罚。所谓探花时节日偏长,恬淡春风称意忙。每到黄昏醉归去,纻衣惹得牡丹香之云也。”
待燕时玉复述一遍,老师方满意地点点头,道:“嗯,坐下吧。”
“谁家不借花园看,在处多将酒器行。共贺春司能鉴识,今年定合有公卿。”祁宥声音很轻,像是不忍高声惊醒了当年柳色箫声花间醉的那场梦,“当年放榜之后,同榜的二十八人参加杏林宴,正是清明时分,雨洗碧空,车马团簇。我是祁家的小公子,与其他世家子弟同座饮酒,教坊青娥的丝竹奏着《清平乐》。我被选做探花使,锦绣绮罗,骏马疾驰,两旁杏花如雪织霞,满园翠云光。”
燕时玉垂眸,轻轻拍了拍祁宥的手,“那你当是最俊俏的探花使了。”
自上次从张柱国那回来,祁宥便收敛了戾气,举手投足间仍是一派翩翩公子之态。他说让燕时玉陪他,便当真与燕时玉寸步不离。白日里同他上课,晚上燕时玉睡了,他便站在寝室的窗前,看着点点灯火出神。每每遇到新鲜事物,祁宥便央燕时玉给他讲个明白,他学得很耐心,像是极力想融入现在的生活,只是偶尔怔忪之间,燕时玉仍是能感觉出他无限怅惘与慌乱无处纾解,他像是旅居异乡的远行客,学着当地的习俗,却执拗地不改乡音。
“叮……”燕时玉划开锁屏,看见张柱国给他发了一条短信,“我师兄找到办法了,下周三下午五点,你带上他,来净水观。”
这一个月来的朝夕相对,燕时玉只觉与祁宥像是前世便相识一般,言谈间默契十足,真真是脾性相投,相见恨晚。
燕时玉偏头看着祁宥的侧脸,不合时宜地生出些不舍来。他叹了口气,回道:“好。”
第09章
再一次爬上净水观,已是天际擦黑。内院里张柱国恭敬地立在一位胡须花白的老者身旁,与他说着什么,想来那位便是他的师兄吧。
“燕小友来了。”张柱国向燕时玉介绍道:“这位是我的师兄,方真人,也是净水观的观主。”
燕时玉反应不大,点了点头,“方观主好。”祁宥在他后一步站着,扬着下巴,似乎没有开口的打算。
方真人倒是好脾气地笑眯眯招呼他们坐下,说道:“贫道之前为二位算了一卦,从卦象上来看,二位互有因果,且玄机与那朱砂砚有关。贫道翻阅了观中古书,寻到一法。”
“如何?”
“这精血凝结着一人气运命格,贫道以为,燕小友取指尖精血滴于那朱砂砚之上,可解。”
燕时玉定定地看了他半晌,如今也无更好的办法了,姑且试他一试,“好。”
张柱国递给燕时玉一把刻着符文的小刀,面前摆着那方砚台。燕时玉接过小刀,回头看了一眼祁宥,祁宥对他笑了笑,示意他继续。小刀很锋利,轻轻一划便有血珠渗出,滴在了朱砂砚上。砚台将血舔了干净,没有想象中的光芒大作,也没有什么乌云蔽日雷声隆隆,燕时玉无端松了口气,回头道:“方真人,这……”
“哪里来的腌臜东西,这里可是杏园,要乞食去北边的慈恩寺去,那里今日施粥。”一个美貌宫娥着一交领青缎洒花旋袄,月白色长裙,腰间缠一青花布的腰上黄,梳着朝天髻,上簪花钿与珠饰。
见燕时玉愣着没反应,宫娥有些着恼,碍于男女大防,叫来了一旁的侍卫,道:“这有个乞丐,看着倒是俊秀干净,许是哪家落魄公子,园里在办春风宴,你二人速将他叉出去,没得扰了贵人。”
来不及细想,两个膀大腰圆的侍卫便过来将燕时玉架了出去,扔在了杏园外面的小道上,头也不回地进去了。
“我们……我们竟是回来了。”祁宥站在燕时玉身边,喃喃地看着远去的侍卫,“时玉,这……是庆朝。”
燕时玉猛地抬头,身下是青石小路,四面是木制的小楼,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花香,带着百年前的甘甜味道。
“避让,避让!”两人刚走到一旁的官道上,就碰见一队人骑着高头大马疾驰而来。最前方是个官差模样的人,后方一共二十多位均头簪绒花,穿着喜庆,俱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凌云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