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贯四方/捭阖本纪第二部完本——by独孤求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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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聂仿佛被针扎了似的缩了一下。“这不是一回事。秦人,赵人,本来都是人。秦赵同源,他们都是伯益的子孙,都曾侍奉周天子。如无战事,他们就不是仇敌,也没有必要互相残杀。”他苦笑一声,眼神专注地盯着面前人:“荆卿,你对我推心置腹,在下对你也不会有丝毫隐瞒。我听到一些传言,燕国的使者计划入宫向秦王求和。但这种种谋划,是否真正有利于燕国,利于百姓,在下希望你能够三思。”
“究竟有利有害……我说不动你,你也说不动我。”荆轲仰脖灌了口酒,忽然露齿一笑。“不过倒也无妨。我荆轲本来便是个赌徒。你我都是为了所谋之事、所信之人倾囊一赌,何等痛快!来,干!”
盖聂陪他饮了一大杯。浑浊的灯光下,荆轲的一双黑眸依然灿如晨星。
“三十天后,燕国使节团将从易水出发。”
“……今日谈话,在下不会对任何人提起。”
荆轲拍了拍他的肩。“阿聂,我信得过你。”
盖聂紧紧咬牙,却只能沉默。他知道,这件事,其实无论自己是否插手,荆轲已走上一条不归之途。“天下”二字,太过沉重,谁都无法一肩承担。而他们已各自做出选择。
分别之际,荆轲笑得格外轻快,“还记得在邯郸那次,你抱着一堆白骨从水里钻出来,眼神凶得吓死人。不过从那日起我便知道,这副老骨头也能托付给你。不管你我今后是否刀剑相向,你始终是我的朋友。”
“……在下亦然。”
从地道里出来的时候不过晌午。铁匠铺里依旧那么热闹,锤子和铁砧敲击的声音震耳欲聋,熊熊的炭火熏烤着武器师傅的脸和臂膀。似乎没有人注意到两个可疑的人忽然消失又忽然出现。
盖聂对铺子顶上升腾的烟火最后注视了片刻,随即顺着大路往自家的方向走去。
跨入院门的时候恍若进入了另一个世界。虽然同样是雪后,咸阳的大小街道依然整洁热闹,人来车往;这所宅院内却始终冷冷冰冰,静得连鸟鸣都不闻一声。据说此地是一名获罪自尽的官员被没收的家产,屋内仿佛总是有股驱之不去的阴寒之气。
盖聂看见那名为他洗衣做饭的老妪正坐在柿子树下,借着雪光缝补衣裳。他也在屋檐下席地而坐,从地上拾起一根粗长的柴枝。这几天他注意到那名唤做阿廷的少年常常在他习剑时在一旁偷窥,没人的时候又拿着一根柴火棍砍杀比划,模仿他的动作;结果不少木头上的倒刺刺入手掌,不得不用缝衣针挑出来,疼得他哇哇乱叫。
盖聂暂没有收徒的打算。但他想至少可以把木头削成趁手的形状,尤其是手握之处。
就在他切切凿凿之时,一股突如其来的困倦渐渐袭来。他感觉四肢疲软无力,上下眼帘几乎黏在一处,而混着泥浆的雪堆看上去有如柔软的绢绸被褥,让人恨不得即刻躺上去。
盖聂心中疑虑丛生,只能运气至太阳、百会、风池,强行止住困意。他看见家中那名唤作阿廷的少年蹦蹦跳跳地从里屋出来,和老妪擦肩而过,打了声招呼:“娘!我出门啦。”
少年的身影很快在门外消失不见。半睡半醒之中,盖聂听到一个婉转好听的声音从不远处问道:“先生无恙乎?”
盖聂费力地仰起脖子,把后脑勺抵在背后的墙上。只见树下那名老妇人拂衣起身,款款向他来。有如大梦初醒一般,那头银白的乱发变得柔顺,乌黑,沉甸甸地垂在两颊之侧。她的肌肤白如初雪。
他震惊的睁大双眼。
“丽……丽夫人。”
少妇冲他行了一礼,“先生竟不知我么?我还以为您早已听说过:三年前,齐国向秦王献上一名怀有身孕的女子,而秦王不顾众臣反对,执意将此女纳入后宫。当年此事颇受议论,幸而如今流言已渐平息。”
“在下有所耳闻,却不知那名女子竟然就是……可是夫人应居住在深宫之中,怎会出现在此处?”
“我是邹子的学生。”丽姬用手指点着项间——盖聂发现原先那块翠绿的玉环只剩了一半,另一半不知下落。“此乃幻术,还请先生见谅。在旁人看来,我是一名宫女,一个路人,一名老妇。没有人会看见我有如先生眼中我的形貌。但我必须尽快返回宫中,以免天明醒来找不到母亲,啼哭不止。”
“天明,是夫人的孩子?”
“是。他也是那个人的孩子,现下就住在咸阳宫中。君上对他颇为疼爱。”
盖聂全身一震。“是那时候的孩子?可大王为何……”
丽姬苦笑道:“你以为大王为何不畏群议,定要纳我入宫?难道当真是被美色所诱?秦王富有四海,怎会缺少女子?他要的不是我,而是我的眼睛。”
“眼睛?”
“我派弟子因各自天赋所在,从先师那里学成了不同的预见之术。有人可用火焰占卜,有人操纵水波和游鱼,有人观测星辰的轨迹。不同的方法能看到不同的关于未来的幻影。同一种幻影也有不同的解读。然而秦王想要看见所有的幻影,所有的可能。他希望能够趋利避害,从种种摇曳不定的未来中选择一种最强大的,最有利于秦国的。而其他的可能就好比生长在庄稼之间的稗子,必须及早清除。所以即便已有不少阴阳家弟子为秦国效命,大王依然需要我。同样,天明是我的血脉,或许某一天,他的力量也会觉醒。”
盖聂恍然点头,这一日的际遇在脑海中连贯成一线:“在下入秦已有一段时日,夫人偏在今日出宫找我,莫非——”
“不错,我从水中看见了——”丽姬的双眼渐渐润湿,“我看见了他。”
盖聂惊讶道:“他……今日到咸阳见我,是极少有人知道的秘密。阴阳家的术法果然神奇,在下过去不信一切卜筮推演,着实太过浅陋。”
丽姬道:“过去我在占卜时,只能看到一些模模糊糊的景象;似乎到了咸阳之后,能力反而增强了,不但看得更清晰,还能使用过去无法使用的障目之术。我猜测这是因为秦以水德而兴,而我学习的术法恰好也属水的缘故。”
盖聂道:“夫人今日来,是想要设法见他一面么?”
“不,我不能见他。”丽姬目光黯淡,语气却很坚定:“我是来求先生相助的。请先生劝他离开秦国,永远永远不要回来。”
盖聂摇摇头。“我劝不了他。”
丽姬哽咽道:“先生不是他的朋友么?还是先生不信我?我从水镜中看见了,很多次……他来了,穿着使节的华服;大殿里到处是血红的雾气……他躺在血泊中,双眼久久无法闭合……”
盖聂低头叹息。“在下并非不曾尝试。但夫人应当知道,他本就是一旦下定决心便无所畏惧之人。况且他并非只身行动,他的身后有许多人,信任他的,期待他的,他宁死也不会辜负他们。”
“难道,我们只能在旁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
盖聂沉吟道:“在下当然想救他,但此地群狼环伺,无法轻举妄动。不过夫人今日出现,却给了在下一线希望。倘若夫人肯助我,或许,那个未来可以改变。”
“……我能助你?”
“夫人的幻术,便是最好不过的武器。”
丽姬若有所思地地下了头。少顷,她为难地抬起双眼,道:“术法不是一把剑,而是一团火。没有人能精确地控制它,就好比没有人能捧着一团火烧向敌人而不伤到自己。我只怕帮不上先生,反为先生招来祸患。”
“夫人只需像今日一般能蒙蔽他人的眼睛、来去自由便好,余下的,我来想办法。”盖聂道,“当然此举依然风险极大,未必能成事。夫人肯为他担上这些危险么?”
丽姬笑了,“我若不肯,今日又怎会来。内眷私自出宫,若被人检举,乃是大罪。”
“……那他是否知道夫人现在秦宫之事?还有天明?”
丽姬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怕他不知,又唯恐他已经知道了。”
深宫之中,天明刚从一场好梦中醒来。他眨了眨眼睛,推开床榻边上的大窗户,脑袋探出去一半。
“娘——”他大喊一声。没有人回答。天明在榻上直立起来,一条腿跨出窗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