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贯四方/捭阖本纪第二部完本——by独孤求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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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等一行便是在这附近遇上埋伏,或战或逃,不少人中机关而死。我与对方三人缠斗,大致是往西北方向走的。这些足迹和枝条被折断的地方,表示有几人往相反的方向去了……”盖聂一面自言自语,一面沿着找到的痕迹往树林深处摸索。“脚印很轻,也很整齐;生长在树干高处的苔藓上有压痕,借力之人轻功不俗。走这条路的远不止一人,但其间始终没有发生过战斗的迹象,可见他们并非被人追杀且战且走,而是极有秩序地撤退。是了,这便是那些杀手离开的路线。”
论打猎,卫庄也算是个中行家;但若论在森林中辨认方向、追寻人兽踪迹的本事,恐怕罕有人是盖聂的对手。他自幼在山中修行,本就有些天分;加上当过几年斥候,受到中山狼的指点和磨练,追踪的技巧即使在“山鬼”之中也算一等一的。卫庄跟着他一路找过去,对于师哥专注寻找时这份无所遗漏的眼力和周密精准的判断,心中不免暗暗佩服,面上却不肯显露半分。“昌平君不知是否也在其中?如果说此人当真是被掳走的,说不定会偷偷留下些记号,以期今后有人救援。”
盖聂沉默地摇了摇头。二人追着痕迹继续往森林深处探索。枯藤老树,生长得越发密集,有些地方连立足之地都没有,更别说道路。盖聂一路用剑劈开荆棘,走了不到半里,耳边传来哗哗的水声。原来那条河流蜿蜒穿过树林,此时又折回二人面前。但河流两岸湿滑泥泞,许多踪迹在这里中断消失。盖聂跳上一块立在水边的岩石,向上游和下游分别眺望,拿不定主意该往哪处搜寻。
“你看,那是什么?”
卫庄眼尖瞧见,河道下游的转弯处仿佛漂浮着什么东西。顺水找过去,只见是一具躯体肿胀的浮尸,被卡在两块礁石之间,衣着与先前见到的死者大为不同。盖聂认出这正是当日围袭他们的杀手的打扮。
“这一名杀手如何会死在这里?此地与我们遇袭之处相距甚远,莫非在河边又发生了第二次拼斗?可他们既已完成任务,在这里遭遇的敌人又会是谁呢?”
“内讧?” 卫庄的面色有些阴沉。有些东西渐渐超出了他的预想,却像水流一般拿捏不住。“或者杀手中有人受伤咽气,同伙不愿泄露行踪,又无暇挖坑掩埋,干脆将死者抛入河中。”
“嗯。如果是那群刺客处理同伴的尸体,或许不止这一具。还有别的尸体被河水带走了。”
盖聂本想将死者打捞出来,卫庄却担心会中了尸毒,于是一掌击在礁石上,将它击碎成数块。受此震动,尸体从隐蔽处漂浮出来,顺水而下;两人追着河道走出数里,越过一个缓坡,来到一片低洼之地。到了此处,水流从湍急变为迟缓,水面逐渐宽阔,形成一个铜镜一般幽深平静的湖。湖边一片滩涂,果然有不少具尸体横七竖八地堆叠在这里,大约是被水流冲到此处的。古怪的是,这些尸体的穿着与先前的浮尸一模一样,只是都没了头颅。
盖聂视线一扫,竟按捺不住发出一声惊呼。距离滩涂上的尸首约五十步外,有一片树木被砍伐一空形成的圆形空地。十来颗头颅整齐地堆叠在正中,面上的肌肉一个个像被啃食过,露出底下焦黄的骨骼,狰狞恐怖。他还来不及说什么,卫庄已经一个轻身跃起,落到头骨堆附近,在几步之外俯身查看。盖聂赶上去的时候,只见师弟面色铁青,全身肌肉绷紧,似乎在拼命压抑着什么极恶劣的情绪。
“这莫非是……”盖聂知道此刻卫庄和他想起的应该是同一件事——四年前在郢陈遭遇的三牢血涂之阵。这里虽没有牛羊祭物,但圆阵给人的感觉却是几乎一样的——一股蚀骨的冰冷、怨毒,以及把人命当做牲畜一般的残酷冷漠。
他紧握剑柄,感官对四面的探查提升到了极致——方圆数百步都是一片寂静,十分反常。一般来说,无论人兽的死尸,总会吸引林中的土狼、野狗、乌鸦、秃鹫等等大啖一餐;可这些人死了不止一日,身体却好像完全没被动过。但若说没有鸟兽,那这些头颅上的皮肉,又到哪里去了呢?
见师弟始终凝立不动,盖聂率先开口道:“……怎会还有南疆的巫士卷入。这件事,我可越来越瞧不出头绪了。”
卫庄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似乎陷入了苦思。盖聂知他连简单的事都会拼命往复杂里想,何况眼前这种云遮雾掩的怪事,恐怕不构思出十个八个弯弯绕绕的幕后阴谋不会罢休。
“这些人应该就是那群围攻昌平君的杀手。可惜黄雀在后,他们自己也成了被牺牲掉的弃子。”盖聂叹道。这时走神了半晌的卫庄忽道:“嗯?你说什么”
盖聂仔细观察了他片刻。“小庄,你似乎……心情很糟?”
“无他,不过是物伤其类罢了。”卫庄双手扶着鲨齿,眉眼间依稀有些挥之不去的萧索。“同为杀手,这些人只是底层的小卒,是计划中最卑微的一环,好比埋在地下的基石。他们动辄为了任务送命,却看不到整个布局是多么宏大,也感觉不到自己的位置有多少重要。但若无这样的基石,便无法建造最雄伟的城墙楼阁。”
小庄难得作此一叹啊,盖聂想。他保持了沉默,心中同样想起秦赵之战中死去的千万同袍:如今他们埋骨何处,魂归何方?那一柄刻着自己名字的长戟,不知辗转又到了哪个新兵手里?
但很快,一个更紧迫的问题攫住了他——昌平君的脑袋,可会是这些残缺头颅中的一员?
他折了一根粗细适中的树枝,顶部用剑削平,打算在这堆头颅边上挖出一个土坑来,将它们就近掩埋,同时尽可能地辨认模样。没想到刚用树枝拨开一颗头骨,卫庄突然一把钳住他的手臂,口中大喝一声:
“退!”
他话未落音,那十几枚头骨的空洞之处已密密麻麻地爬出无数蚰蜒、蝼蛄、蜈蚣,甲壳泛着油亮的光泽,如一滩黑油向他们猛扑过来。成千上万只虫足擦着枯草落叶发出簌簌的巨响,光听声音都令人不寒而栗。
盖聂刚要拔剑,卫庄却一面高喊着:“不可!”一面以剑鞘点地,剑气掀起一道沙土构成的灰墙。盖聂意识到他是在说绝不能轻易杀死毒虫;并非它们本身有多么危险,而是那种不可捉摸的咒术往往潜藏着环环相扣的陷阱。
刹那间,盖聂与卫庄心神相通,同时往水面掠去。盖聂右手将手中的树枝掷向湖面,左掌伸开往虚空中一抓,一棵枯树上的枝桠竟然嘎吱一声崩断,像被绳索牵引一般平平飞往水中;卫庄轻身落在第一根树枝上时,第二根枝桠也刚好到达盖聂脚下。“控鹤掌。”卫庄意外地看了他一眼,“这门功夫,师哥竟还没落下。”
在鬼谷求学时,师兄弟二人曾遍览历代鬼谷子收藏的武学典籍;当时毕竟是少年心性,对于许多独门武学,如号称可以隔空取物的控鹤掌等,都颇感兴趣。但后来随着决战之期迫近,卫庄便将全副精神集中在纵横剑术上,不再涉猎其他功夫。没想到这种有趣胜过实用的掌法,多年后师哥还能娴熟地使出来。
两人如两只水鸟一般、仅靠着一根树枝立在湖面中央,遥望一大片一大片黑色的虫群投入水中,如沸油一般翻滚不止。过了许久,水面终于重归平静。卫庄这才松了一口气,道:“这些并非普通的虫,而是经过巫术炼制的‘蟜子’。其身躯一旦破裂,体浆爆出,会散发出一种极其厉害的毒气,草木触之即死,人兽亦难幸免。”
“小庄,你好像对这种巫术所知颇深。”
“不错。”卫庄坦然道:“南疆虽然信奉巫蛊之术者众,但据我所知有本事炼制蟜子的只有一人,名叫巫申;此人自称巫姓一族的大族长,在阚伯之后投楚,很快成了楚王的心腹。你知道因为十剑攻鬼谷之事,巫姓一族有三名高手下落不明,这一笔旧账自然被一族人全算到了卫某头上。巫申当年投靠负刍时,已听说我是鬼谷传人,便向楚王请求让我二人单打独斗,分出生死;但楚王当时正依靠流沙除去劲敌,双方都不肯得罪,只有厚加赏赐,软语抚慰。我与他彼此都视对方为威胁,只是碍于楚王情面、不好下手,近两年倒也相安无事。既然他出现在这里,恐怕昌平君入陈之事,连楚王都已惊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