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贯四方/捭阖本纪第二部完本——by独孤求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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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间,当真有鬼神么?倘若没有,怎会有沟通鬼神之术呢?”
“这……或许是有的吧。”
“既有鬼神,自然也当有仙人。古书上说,仙人不老不死,与天地同寿,不知是否是真的。”秦王说着说着,面露神往之色。“盖卿,你巡视城中,若是发现了楚巫、医者、异人方士,别轻易取其性命,可将他们交与国师处置。”
盖聂瞧了一眼立在王座一侧,目罩宫纱的女子,行礼称诺。
“除方士之外,城中居民如何处置?”
秦王面罩寒霜,挥了挥衣袖。“郢陈之人反复无常,不可信任。从城中点选十万户,将他们全部迁到骊山下。我记得章将军那里正缺人手。”
“君上,如此长途跋涉,加上天气渐寒,只怕路上会有不少逃亡。”
“逃亡一人,便斩一伍。逃亡五人,便斩一队。寡人看他们还敢不敢。”
盖聂沉默片刻,终于忍不住道:“君上,臣斗胆有一言相进。”
“盖卿一向是个直人。”秦王似笑非笑地抓起一把黑白棋子,在面前的棋盘上缓缓排开。“你说。”
盖聂道:“秦法严明,进则赏,退则罚,因此士民效死,不遗余力。但这样的法度,只适宜约束军队,而非约束百姓。因为对军中将士,是需要他们‘动’,而对于平民百姓,却是希望他们‘不动’。以严刑峻法勒令黎民,而生计又陷入极度危险的时候,百姓是进则死,退也是死,那么他们也会像沙场上的士兵一样,不得不‘动’。”
秦王有些危险地眯起了狭长的双目,视线仍投在棋盘上。“盖卿是在教寡人治民的方法么?”
盖聂垂手道:“不敢,臣曾为黔首,亦曾投军,因此感受到二者不同,不宜以一法驱策。”
秦王沉吟片刻,落下一子。“治国如治人之病。假设某人身上生了脓疮,你若怕他疼痛,不肯下手挖去,反倒会害了这个人。忍一时之痛,才能救其性命。”
“但却不能将好肉挖去,填补受伤之处啊。”
“——何谓好肉,何谓腐肉,盖卿又怎么能够知晓呢?”
盖聂顿时被问住,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秦王瞧着复盘的棋局,目光中隐约透出一丝喜色。“那夜与李斯下的那一局,时至今日,寡人终于是参透了。”他突然抬头看向盖聂,拾起案上的一卷简牍,“抱法处势则治,背法去势则乱。无庆赏之劝,刑罚之威,释势委法,尧、舜户说而人辨之,不能治三家。——此书实在是字字珠玑,金玉之言。盖卿若有兴趣,寡人手上这卷可暂且借你抄录。”
“……谢君上。”
咸阳。夜。
李斯处理完一日的公务,与往常一般回到府中;先是与妻儿叙了话,随后用了晚膳,孤身一人来到书房之中,打算静静翻看一些心爱的藏书。灯火燃起之后,他忽然感觉这间熟悉无比的屋舍有些异常。难道,那些无法无天的盗贼竟敢偷到这位掌刑罚律令的大秦廷尉家中来?
不,不是丢失了什么,而是多了些东西。
就在他每日常用的笔筒之中,插进了一支陌生的铜管。他小心翼翼地将铜管从中旋开,只见其中藏了一卷轻薄的丝帛,上以鲜红的漆树汁书写着一个个名字,一行行数目。
眨眼之间,李斯想到了一件久远的窃案。他倒吸一口凉气,双眸震颤不已,惊得好似心搏都猝停了一瞬。
此书是,姚贾的账册。
“李大人,初次见面,让您受惊了。”
一个低沉优美的男子之声从他脖子后方传来。李斯只觉颈后毛发倒竖,幸好开口之时声调尚能保持镇静。“阁下是来取李某性命的刺客?不知是哪国人士?”
潜入之人轻笑起来。“李大人误会了。不妨转身过来,在下手中拿的,可不是利刃。”
李斯僵硬地转了半圈,只见身后不知何时立着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从头到脚都罩在黑色的长袍之下,脸上亦带了个铜制的兽纹面具。此人腰间插着长剑,双手却在面前摊开,掌心躺着一株干枯的植物,以示并无敌意。李斯仔细端详着那人手中的草叶,一阵异样的情绪忽然攫住了他的呼吸。
钩吻。
“……阁下远来,若非行刺,又是何意?”
“呵呵……当然是,有求于大人了。”男子轻轻握拳,仿佛有意卖弄一般,掌心的枝叶都化为了粉末。“在下有一件旧事——一位故人,要向李大人打听。说来也巧,这位故人与李大人,似乎都曾在儒家的荀卿门下求学。”
李斯额头隐隐沁出汗液,却也逐渐掌握了对手的用意。“你是说,李某的师弟韩非?阁下莫非也是韩国人?”他扫了一眼桌上的帛书,道,“看来,当年姚大人的这部账册离奇失窃,的确是诸位韩人的功劳。”
“不敢当。”蒙面男子道,“韩非被秦王请去之后,在咸阳举目无亲,恐怕只有您这位师兄,称得上故交。韩非仅靠一人之力,如何能从护卫重重的姚贾府上窃出这份机密至极的物件来?这显然是有人相助之功了。”
“不可胡说!!!”李斯听得心惊肉跳,不顾方才那人露的一手功夫,大声喝断道。“李某是大秦廷尉,怎会襄助韩国逆臣!若非之后追查失窃之物,李某对此案甚至毫不知情!!”
“哦?看来是某多虑了。那么第二件事,听说韩非子临终所见的最后一人,也是李大人。他当年也不曾留下只言片语么?”
“不曾!”怒火一时压过了恐惧,李斯重重地拍了一下桌案,“你究竟是何人?!与韩非是何关系?!”
蒙面男子倒是毫不动气,依旧斯条慢理地道:“在下确是韩人,本是韩非的部下。韩非在我国一手建立‘聚散流沙’,命我等以强韩之名,诛杀国中奸佞。入秦之后,他又托人将这一卷账册交到我手中,我们便奉他遗命,逐一铲除这账册上所记之人——想来这些都是秦国的间人罢。但即便我等杀人成山,亦不能避免亡国之气运。韩灭之后,我等也曾效命于他国王侯;可惜如今韩、赵、燕、魏、楚一一为秦所灭,我等失去了最后的容身之所。本来我以为李大人是先主韩非的私交和同盟,楚灭之后,或有重要的指示交给在下。如今看来,却是在下多虑了。”
“你确实是多虑了。”李斯皱眉道,“我与韩非并非同盟关系。我敬师弟之才,却无法认同他对韩国的执念。本想与他联手为大秦效力,可惜被他屡次拒之门外。他猝死狱中,李某也十分痛心。”
“那么,李大人实在用不上在下了。”蒙面人太息道,“可惜,流沙从此成了一群无主的豺狼,除了落草为寇之外,着实不知何去何从啊。”
李斯听他说得情真意切,不免心中一动。“韩非是你们曾经的主人?”
“不错。”
“既然你们无所谓国家之别,又何妨效力大秦,为帝国出力呢?”
蒙面人笑道:“流沙是见不得光的。若按大秦律法,只怕人人都该受五刑而死。不过,若是将来李大人有何吩咐,依然可以来找我。念着故主的情分,在下愿效犬马之劳。”
“……你究竟是何人?”
“在下的名字是,庄周。”
TBC
第77章 七十七
兴亡之章四
楚考烈王二十二年迁都之后,在淮水南岸建了一座城,与寿郢隔水相望,拱卫京畿。此城北有连绵不断的山丘,人称北山,传闻赵国名将廉颇晚年卒于楚国,便是埋骨于此;城西有大湖,而东南两侧修有护城濠。如今从楚国国都逃亡出来的宗室大臣,以及蕲一战之后的残兵败卒,都聚集于这座小城之中。
每日清晨,昌平君——当今的楚王,都会登上城楼,远眺旧都。他的登基着实仓促,沐浴、斋戒、祭祀宗庙等礼仪皆一概废除,只是草草戴上了一顶天平冠,配上王剑,接受群臣的朝拜;随即便披上战甲,匆匆赶赴城东大营,上点将台鼓舞将士。如此的草率并未有损他人君的威仪。作为一名“秦人”,一名质子,一个一年前方才被宗室接纳的外来者,他在危难之际沉着坚定的表现,埋轮缚马的决绝,反而为他赢得了文武百官的忠诚和敬重。疲敝的将士视他为最高的统帅,恓惶的国人视他为唯一的君主。即便他们都很清楚——这般君臣齐心的局面,实在无法持续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