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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吻完本——by 是耶非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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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墙阁楼,拱桥栈道,陋巷炊烟。
寨子里的人有不少他都认识,也曾经帮寨中做过些便用的偃甲。他踏着绿苔遍布的石板路走过去,想这数十年来自己走过的地方,做过的事,其实并没有多少改变。
千家挑灯,万户捣衣,众生虽苦,却也能在艰辛中透出几分清欢。
如果说当年向师尊请命是为了不让全族人背上血腥杀孽,如今亲身遍历人间冷暖,更知道心魔为害深重。
他想这数十年出逃在外,漂泊找寻,挣扎与思念都算不得什么……只是无法安心。
远在千里之外的故乡仍被心魔盘踞,不知今日又是何种险恶境地,自己非但不能留在师尊身侧为他分担一丝一毫,还在暗中做着与师尊计划背离的事。
甚至今日,他明知此去捐毒有六成以上的风险会和抓捕他的人正面遭遇,却还是动身了。
他将身后事一一作了安排,想来若昭明之事不泄露,或许能蒙上天眷顾,哪怕是数十年上百年,仍有人能找到它,也算是为除去心魔留下一线生机。
能够平安回来的话当然好,如果被抓住,也不能被带回流月城。
……大概就是永诀了。
道长而歧,终是无法两全。
一路行去,寨口附近架设着两座桥,桥上一前一后走来两个小童,脚步轻快,笑声清脆,从头到脚都散发出活泼泼的生气。谢衣与他们交错而过,隐约听见身后的对话,是软糯甘甜的童音。
——阿哥你说,为什么春天来了,燕子却要走了呢?
——阿娘说,燕子的家乡在很远很远的北方,它不是要走,是要回家了。
……回家。
杏花如雨,沾衣欲湿。在他身后铺开一整个明媚的南疆春天。
[早客]
太初历六千六百年。清明。
捐毒国附近。
日光猛烈,胡杨树在沙地上投下清晰虬结的剪影,向阳一侧的树皮都微微发烫。
马贼头领捻了捻唇上卷翘的胡须,上下打量一番眼前的外来者,操着半生不熟的官话吆喝:
“喂,你是中原来的?懂不懂这里的规矩?”
对方却不答话,在这鸟不生蛋的沙漠里,那身素色衣袍看上去有种令人恼火的一尘不染。
他们是从距离捐毒最近的那片绿洲跟过来的。
帮中兄弟在岔道附近远远看见那个人,衣着饰物虽不扎眼,手里却拿着一件奇巧之物,几个圆环相互嵌套着,无人驱使却自行转动不休,看得人目瞪口呆。
那兄弟自然不认识,然而马贼头领在往来中原的商道上混了许多年,多多少少有几分眼力,认得那东西是件偃甲。单看精细程度,别说西域,就是在中原也是值钱的稀罕物。
送上门来的买卖怎能不要?何况对方只有一人。
头领用脚跟磕了磕马腹,一抖缰绳,身下的马就小跑出去,一直跑到离那人不到十步的地方。他俯下身子,故意让对方看清自己腰间镶着宝石的马刀:
“嘿,中原人,来做个交易!把你的偃甲都交出来,我们就放你过去!”
这里距离长安大约九千里。
西侧不到三十里的地方是捐毒国外城,从那里向北则是被捐毒人奉为圣地的神殿。
流月城的追踪术在当世称得上一流,如果要避开他们耳目,就不能走商旅通行的官道,然而大漠之中景物相似又少有标志之物,偏得太远容易迷失方向。
谢衣这一路都不敢大意,出了阳关一刻也没有多停,好在还算顺遂。
只要今晚能抵达捐毒国都,事情就会方便得多。却没料到半途遇到这一群马贼。
他四下看了看,马贼总数不到二十人,为首的就是上前跟自己搭话的那一个。要应付大概不算太困难,然而一旦动手就很难再隐藏形迹,倘若左近有流月城的暗探,难保不会被发现。
他吸了口气,朝马贼头领拱手:
“在下时间紧迫,不能多耽,还请阁下让路。”
马贼头领听懂了他的话,扯着马缰大笑起来。
且不说自己这方人数众多而对方形单影只,就算是一对一单挑,自己兄弟里最弱的看上去也比他强壮。
这中原人真是有趣得很。
他踩住马镫绕了小半圈,仔细看去,那人手上戴着奇怪的指套,发辫上的装饰也十分独特,衣饰虽然算不得华贵,看容貌却不像寻常人家……啧,还带着偃甲。
他锵地一声抽出了腰间的刀,口气比他的官话腔调还要硬:
“交出来,让你走,否则,死!”
……既然走不了,也只好速战速决。
谢衣叹了口气点点头,而后横手一挥衣袖。
嘿。西域的匪寇。
你看过胡杨和苜蓿,吃过烤肉和葡萄,饮过奶茶和烧酒。
你在自己信奉的天神眼底横行无忌,劫掠过商旅,偷盗过宫殿,钱财珠宝是你平生最爱。
可你真的知道偃甲是何物吗。
上古时代三皇之一的神农大神亲手开创,流传千年的偃甲之术,平凡的能为常人驱策,用以便利行动稼穑灌溉;精妙的可入宫廷乐宴,歌舞奏乐引人惊叹;高深的通天彻地,扭转寒暑洞察天机;强横的,则可临阵对敌,以一当百横扫千军。
只可惜偃术太过艰难,无法普及,世人也往往难得一见。
大概是胡达听到了马贼头领的召唤,要求立刻就被实现了。
于是他十分幸运地见识到了这辈子最壮观的偃甲,在场的其余马贼们也无一幸免——哦不,是无一疏漏。
随着那只挥开的手,马贼对面忽然站立起一排高大黑影,齐刷刷如同列阵待命的兵卒。木甲为足,赤铜为臂。面部被盔甲遮盖。
阴影中隐隐透出冰冷的金属色泽,星星点点晃成一片。
日影西斜。
闪烁着青绿色光芒的传送法阵在茫茫沙海中一明一灭。
那群马贼所在之处已经被沙丘遮挡,远得看不见了。
既然被偃甲困住,应该无法再来找麻烦。
谢衣放慢速度略喘了口气,虽然这番折腾没有耽搁多久,却也消耗了不少灵力,而他仍然没能放下警惕。
展目远眺,地平线上依旧是连绵起伏的沙丘。
应该不远了……千里辗转躲藏之后平安抵达目的地,这顺利反而令人难以置信。而心里的滋味更不知该如何形容,似乎有些失落,却又像是安心。
他并不觉得自己值得那个人亲自前来。
逆师悖命,离城出逃,二十二年流浪在外,自己所作所为必定令他震怒……他想那人也许会厌恶他,不想再看到他,将他们的过往弃若敝屣。
他觉得那样也好。
自己终归无法回头,就算是再相见,一切重来,也只会让那人再一次失望。
看轻了,忘记了,就不会被多余的情绪所扰。留他自己一人在下界,把那些琐碎收藏于心,一个人思念,一个人重温。
风停了。
漫天流云骤然止歇。
方圆十里都不曾出现过的灵力感应忽然暴涨,谢衣刹住脚步朝高空望去,那里正现出一座巨大的法阵漩涡,浓雾弥漫,幽蓝姹紫交错旋转,间有细小明亮的电光闪现。
他死死盯着漩涡中央,全身的神经都绷紧起来。
也许立刻逃遁才是正确的选择。
能逃多远就逃多远,动作快的话说不定还有脱身的可能。然而眼前所见就像一面磁极将他紧紧拉住,身体完全不听使唤。
人静止着,血液却在疯狂奔流,在每一根毛细血管里叫嚣着想念。
该来的还是来了。
他不必看也不必猜想,那个从漩涡中出现的人的模样,午夜梦回他早已经见过无数次。
然而这一次,不是梦境。
有相遇就会有分别。有分别才会有重逢。
如果看见了就算是相遇,看不见就算是别离,那么一个眨眼是否就算一次别离再相遇?
曾经有十一年的时间,从第一眼开始,睁眼闭眼不断看见。朝朝暮暮重复着,熟得不必面对面也能在脑海里描摹出对方的轮廓。
后来,更多的时间里,这种描摹又成了回忆里不断发生又发生的事情。
睫毛落下再开启,已是二十二年光阴。
[寂]
大漠的风沙在那一刻暂得平息,只在视野尽头扬起薄薄烟尘。
沙丘的黄褐渐渐溶进天际的深灰,一起一伏绵延不绝。
隔着一层靴底,脚下的温度已不似日间滚烫,一切仿佛都随着暮色降临归于沉寂。
沈夜眯起眼睛,距离虽远,并不妨碍他用目光将眼前人细细勾勒。
从额到眉,从眼到鼻,从唇到下颌。衣上沾了细沙,然而丝毫不见狼狈,身量似乎没多大变化,却不像以前那么单薄。
若说是玉,他比从前更温润。
若说是酒,他比从前更甘醇。
在万丈红尘里走了一圈,俗世的尘埃都没有沾染上,岁月穿梭只余下一身清香。然而那双眼睛却不肯跟自己对视,他一语不发地站着,身上散发出一种从前没有的威压感,有所承担,也有所疏离。
“当真今时不同往日,纵是如此相逢……亦非易事。”
沈夜朝他走过去,墨色衣裾在黄沙上曳出长长的痕迹。
他不是为了谈心而来的。
当年师徒间因心魔问题争执不下,他曾经为要不要下手杀他犹豫了很久。
那曾是和他心意相通的人,自己做下的抉择不求也不屑任何人谅解,惟独觉得这个人应该懂得。可他却走了另一条路,千难万险也要站在和自己相对的立场上不肯妥协。
回头想想,那场师徒对决也已经过去了二十二年。
如果说当年是因为形势所迫不得不师徒反目,那么这一次他愿意听他的理由。有何分辨,是否后悔,即便只有一丝回头的意思他也给他机会。
只要一丝就够,他要他回到他身边。
再也不会放他走。
两人之间大约五步之遥的时候他终于听到谢衣开口。语声和记忆里一般清朗,却带着冷淡的味道,仿佛是在拒绝他靠近。
“……一别经年,大祭司别来无恙。”
呵。他冷笑。目光定定地停在他脸上,顺着他的话重复回去。
“是啊,一别经年……连一声师尊也不肯叫了,本座可是认错了人?”
谢衣闭上了双眼。
昔日在流月城,只要在沈夜身边,他总是师尊长师尊短啰嗦个没完,两人并肩同行,笑语晏晏,一低眉一抬眼都是融融暖意。
如今却再也叫不出口。
动身之前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虽然无数次魂牵梦萦想要回到流月城,却也深知那只是妄想。他愿意为他做任何事,却惟有这一件无法妥协。生死虽大,却总还有更重要的事。
既不回头,他如何还能坦言心迹再叙旧情,那只会陷师尊于两难境地,既不能杀,又不能留。
他想他的确是个不肖弟子,昔日无数次闯了麻烦要师尊收拾,如今就算决意一死,却还要师尊承受。
……只好彻底断了情分。
他避开沈夜的视线不去看他,却也知道他一步步朝自己走近……
沉浑低回的语声传过来,如此真实,好像隔了很远也能感觉到他的气息,和记忆里毫无二致。
往常他身后总会有人跟随,这一次却空无一人。
骨髓深处忽然泛出酸涩来,隐隐的疼,他暗自屏息将之压了下去。
天要黑了。
谢衣躬身行礼,姿势很从容,只是俊秀的脸在逐渐浮起的夜色里显得有些苍白。他像是不屑跟他多说似的,冷冷地问,大祭司此来究竟有何指教。
有何指教。
沈夜说,也没有什么,只是想知道,时隔多年,你是否有过……哪怕一丝愧悔。
依旧是那样的声音,带着些微不易觉察的寂寥,一字一字敲在耳膜上。
谢衣在衣袖中将手握紧。
“你我师徒之义早已断绝,往日种种如川而逝,不必重提。”
的确是天黑了。
如果不是光线太暗,怎么可能看不透眼前人的心绪。如果不是风声太紧,怎么可能听见一句绝情至此的话。
沈夜抬手看了看自己掌心,心想,原来下界好过流月城如此之多,多到你早将旧事忘得干净。
既然不肯回头,也再没有问下去的必要。却又怎能就此了结。
他敛眉挥袖,双手盘结召出法阵,金黄色的光从脚下环绕漫溢出来,将四周重新照亮。
胡杨林外的岔道上,马贼头领一面大口喘息一面回头张望。
那些见鬼的铁玩意儿并没有追上来,他松了一口气,头上被砸过的地方隐约有些疼,伸手一摸,全是沾了沙土的血渍。
首领首领。一个兄弟叫嚷着从后面赶上来。
喊什么,有话就说!
首领,那边,那个方向,快、快看!
黛青色的夜幕,苍茫无边的沙海。漠漠长风从天穹扫过,推着流云朝地平线下涌去,而更高更远的夜空中,正显出一轮皓月。
马贼头领觉得自己是眼睛花了,遥远的夜空下闪烁着一团交织的光辉,璀璨夺目,旋转的图案和色泽交错变幻,最明亮的时刻,似乎还能听见金属相交的鸣响。
首领,我们要不要过去看看?搞不好就是那个人——
一把刀背啪地一声重重落下来,将后半句话拍了回去。
白痴!你是不想活了?这个方向不能走了,兄弟们,掉头!
缰绳勒紧,马头掉转,凌乱踢踏的马蹄声绕过胡杨林,朝另一边远去了。
夜风掠过耳畔,远处忽然传来巨大的爆裂声,仿佛整个天地都在震颤。马贼头领忍不住又转头朝那个方向张望了一眼。
一道赤红色光柱直冲云霄。
将他惊魂未定的狼狈的脸照得一览无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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