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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吻完本——by 是耶非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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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衣的二十二岁也已经来临。
[歧路]
太初历六千五百七十八年。大暑。
许多年后再回想,分别的确就是从那天早晨开端的。
与往常一样的流月城的清晨,天光乍破,在朝露上留下清亮的影子。而那对师徒之间,一个有关左与右的选择早已分岔而去,徒然留下两道清晰的车辙。
——师尊,我们烈山部身为神农后裔,怎能与心魔沆瀣一气,戕害下界黎民!
——残害下界百姓,让整个烈山部都成为半人半魔的怪物,这样做,当真值得?
——再精密的偃甲毁去后还能重造,而生命,哪怕是虫蚁也只能活上一次,无法复制,永不重来。
——我们怎能用别人的苦难和性命,来交换一线渺茫希望?
谢衣从来没想过,他会有对自己师尊兵刃相向的一天。他跪在大祭司殿长长的绒毯上,那一道绣着金线的墨色衣裾离他不到三步。
却像是隔了几重山。
他想他并不是不懂全族的处境,也绝不会愿意将拯救烈山部的机会白白放走。然而事到临头那些话还是冲口而出,好像它们原本就在那里,不需要想,不需要考虑和权衡,无论代价如何深重都不会改变。
沈夜对他的反应并不十分意外,只是淡淡地说,如果你还想不通,不妨起来与我一战。
说出这话的时候,烈山部刚刚经历了一次动乱。
心魔入侵,人心惶惶,局势不稳。
两名高阶祭司在祭典集会上猝起发难,突袭得手将沈夜缚在一团血红的光茧中。彼时谢衣就在台下,华月和瞳也在,他抬手召出横刀就要冲过去,却没想到对手还有第三个人。
事后回想起来还觉得凶险。
如果当时慢了一步,如果没有留意天玑祭司赤霄的拦截,如果事态真如当时所见……
光茧爆裂成赤红光柱,却只余下一缕一缕散逸的光屑,祭台上空无一人。直到灼灼剑刃从赤霄背后透胸而出,一片熟悉的墨色法袍显现出来。
他远远望着,心里安定下来,嘴角不自觉地浮起了笑容。而沈夜也只是瞥了他一眼,语声平稳,杀伐决断一如往日,仿佛这刺杀不过只是一场秋风落叶,扫过去便没了踪迹。
而现在出言反对师尊的人却是他自己。
他匆匆进来时差点将端茶的侍女撞倒,语声急促几乎有些失仪,要是平时沈夜少不得要说他冒失,今日却没有理会。好像他们之间不知何时已拉开了距离,师尊还是师尊,却再不是他触手能及。
动乱平息后牵连甚广,参与者各怀图谋,沈夜丝毫没有留情,一句“倘还有人意欲违逆,杀无赦”言犹在耳,整座流月城再无人敢轻举妄动。
然而若说拯救,他烈山部子民的性命是命,下界百姓的又如何不是。
……苍生何辜。
谢衣终于起身,再行一礼,说弟子万死,请师尊恕弟子僭越。
视线一俯一仰扫过衣袍,满眼都是与矩木叶片一般的苍翠。
那天主神殿的祭司们都听到了中庭传来的巨响。
大祭司下令不准任何人靠近,然而这禁令挡得了人却怎么挡得住好奇心。
整个中庭上空接连旋转出数个大小不一的法阵,光华流溢,像倾塌了中天的星河。刀光剑影在其中时隐时现,纵横呼啸,宛若逶迤细浪,翻卷碰撞溅起千堆雪。
沈夜想这孩子究竟是什么时候长得这么大了。
想起他跟在自己后面一句一句背神农心法,背错一字被打了手心三天没说话。在殿前教他召火法术,盯着他时做得像模像样,一转身就乱七八糟烧了衣襟。一个千柱之阵他练习了两天就发动成功了,然而隔了数月再问,却连口诀都忘了一半。
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么。
眼前的人招式流畅刀法迅捷,优美的身姿比当年祭祀之舞也没差多少,而威力却实在惊人。更难得的是,这一场师徒对决谢衣既没有迟疑也没有手软,进退攻守,每一招每一式都被他发挥得淋漓尽致。
……这是他一手教出来的徒弟。
来来去去对峙了小半个时辰,流光骤散,重重光影瞬时消尽,只剩下师徒二人对立的身影。
谢衣单膝跪下来,横刀倒插入石板地面发出一声金石摩擦的轻响,沈夜在他对面也有些喘息不定。
召你的偃甲。沈夜说。
谢衣不动。
沈夜便又说,已战至此,再不用偃术本座不会再给你机会。
谢衣抬头望了望他,眼中闪烁的东西让人不知如何形容,他收了横刀拱手成礼,低低的一句:
“……弟子输了。”
沈夜目光一凛:“谢衣,你清楚自己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知道。
对战之前沈夜说,若你赢了,整个流月城便由你裁夺;但若你输了,从此不得再有半分异议,否则本座决不饶你——本座唯一不能容忍的,就是背叛。
谢衣想自己与师尊动手本就是错,即便他有天大的理由,也不该用这种方式。然而他又想不到还有什么别的途径能够阻止这场结盟,结界是他破的,造成这后果有他的责任,可他却只能坐视而无可挽回。
心里乱成一团,只得默然点了点头。
沈夜知道他必然会对放入心魔的事内疚于心,他朝他走近,也许是想要像平时那样将他拉起来,语调也柔和了些。
“……不必自责,起来吧。”
“可是师尊……”
“还有可是?”
本已舒展的眉头又蹙起来,带着微怒。
“你是要出尔反尔?”
“弟子只是……不想让我们……背负无数血债恶果才得以生存……”
谢衣在那道目光的压迫下还是一字一字将这句话说了出来。而后他就听见沈夜以一种不轻不重的,乍听上去甚至带着几分讥讽的口吻回他:
“——谁要你来背负。”
六月。盛夏。阳光正烈。
这短短六个字却像一瓢冷水当头浇了下来。等到他猛然抬起头,沈夜早已转身离去,只留给他一个越来越远的背影。
他输了这场对决,理当守约听从师尊的命令,从此安分守己听任他和心魔结盟,下界生灵涂炭,而师尊会将所有罪孽一手揽过,将那个或许有可能的未来留给自己和烈山部。
他只需沿着既定的路走下去,做他的下一任大祭司,天崩地坼血流成河他也可以片叶不沾身。
只是若真是如此,他可还有颜面面对烈山族民和下界百姓?
若真是如此,他可还有资格,再说一句自己是流月城大祭司沈夜的弟子?
谢衣想,自己终于还是要辜负师尊的期望,去做他最不能容忍的事了。他不自知地咬紧了牙关,用力之大几乎要将牙咬碎。
别无他途。
[雨欲来]
太初历六千五百七十八年。大暑第六日。
暴雨要来了。
谁的笔尖饱蘸了浓墨,在天际重重地涂抹了一把,放眼望去黑压压的一片。铅灰色的云涌动着朝头顶聚集,空气里凝结着水汽,堵得人胸口发闷。
沈夜从沈曦居所回来,天地已经昏暗成一片,辨不出是夜晚还是白昼。这样的天气一向令他头疼,他想,幸好今日小曦睡得早看不到这场大雨,否则只怕又会被拖进那场逃脱不了的梦魇里。
他叹息一声,沿着神殿外那条半弧廊道,朝寝殿方向踽踽而去。
那一场师徒对决之后,谢衣主动请命要求接受魔气熏染,沈夜并不觉得他已经对前次的争执死了心,然而为了验证结盟的可行性,此事也必须有人去做。
尝试魔气熏染没有先例,因此风险也完全无法预估。
究竟要熏染到何种程度才能抗住浊气,又要控制在什么地步才不至使人魔化,一切都是未定之数。说不准一个大意就会变成失去心智的怪物。
沈夜本没想过要他去,然而谢衣态度坚定,坚定得一如当初说要破开伏羲结界。他不得不怀疑其中还有别的原因。
他默许了他的请求,而后叫来华月,指示她说,你多派几个人暗中跟着谢衣,无事则罢,倘若发现他有异常——
他顿了顿,闭上眼睛又睁开:
直接把他关进暗牢,就说是本座谕令,不必单独请示。
华月听得惊住,半晌回过神来,默默低头说属下遵命。
谢衣的确还有别的目的。
除了替族民进行接受熏染的试验之外,这也是接近心魔的唯一机会。唯有接近它,亲身尝试过,才能知晓这魔物的实力怎样,弱点为何,才能进一步找到除掉它的办法。
他是在以身犯险。
这样做对师尊而言已是反叛无疑,好在表面上还有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
他并没有心存侥幸,认为师尊知道后会因师徒情分而手下留情;更何况心魔绝非善类,这一去也很可能有去无回。
砺罂就藏匿在矩木主干之下,流月城最顶端。
谢衣仰头朝高处看了一眼,深吸一口气,沿着盘曲石道走了上去。
他接受熏染的那段时间里,沈夜并没出去,一直都在大祭司殿里,手握一卷竹简静静地看。
殿中无事,壁上铜灯慢慢燃着,时间一点一滴流逝过去,大祭司神情平静得毫无波澜。然而直到那漫长的两个时辰过去,他手中的竹简依旧摊开在卷头的几行上,分毫未动。
后来谢衣回神殿复命,将情况详述了一遍,大致可以将所需时间和熏染程度确定下来。
待熏染相关的事项一一说完,他稍作犹豫又回复了一件事。
他说,砺罂似乎已经附身在矩木之中,以矩木为基,日后要牵制它只怕会十分麻烦。说着说着眼神就望向别处,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沈夜顿时了然。
这消息确实事关重大,然而更让他恼火的却是谢衣此举背后的行事动机——他果然是横了心要跟他对着干。
沈夜看看他略显苍白的脸颊,插了一句问,你可有不适?
谢衣似乎没有料到他会问这个,怔了怔垂下眼帘,说没有。
沈夜说,如此便好,记着你的身份,本座会如何对待反叛者想必你心里有数。
而后他就看见谢衣的脸瞬间变得冷峻。
气流在空中集结成风。廊道上的闷热被风吹散,又在风过之后迅速重新聚拢。沈夜朝远处张望了一眼,神殿外的花木正随风摇曳,碎叶四处飘舞,树影重重。
他对待反叛者从来不曾手软过,许多时候叛乱只出现个苗头他就会察觉,而后迅速将之扼杀,对手无一能在他面前取得先机。
然而这一次他已经拖了太多日子。
谢衣性情如何他比谁都了解,他知道他看似温和其实十分倔强,认准的事情连他这个师尊也无法强求。而他又一向聪慧过人,若真要违逆到底,他没有把握能够制得住他。
眼下这时候,不说除掉心魔,便只是一点小震荡毁了盟约,他想要烈山部感染魔气下界的计划就会全盘被毁。
可是……他莫非要对自己唯一的弟子下手。
他望向天空层层密布的乌云,那云层之上看不到的地方应该是一片星空。
他曾经在那样的星天之下问他,谢衣,可有喜欢的人?
那眼神清亮嘴角含笑的少年回答他说,有师尊。
他想那一刻大概是他此生最大的错觉,觉得即使堕入黑暗,也还能拥有这世间的美好与温存。
沈夜闭上眼睛,静默许久才又缓缓睁开,一步步走向廊道尽处。长风掠过他的身畔,将他衣袍上干净温暖的气息带到廊道的另一头。
而彼端的高大廊柱下,暗影之中,有一片青绿色衣角正微微扬起。
不能再靠近了……这个距离已经是极限。
谢衣屏住了呼吸,将后背靠在廊柱上,他知道只要再近一点就会被师尊发现。然而他还是觉得不够。
那天从心魔处回来,他本该只回复熏染魔气之事,然而砺罂附上矩木无法根除,这件事无论对烈山部还是对师尊来说都十分凶险……他终是没能忍住。
无法除去心魔,那此前所做的努力,包括和师尊兵刃相向的那一战也都没了意义。他想起曾在某卷古籍中读到上古时期神魔交战之事,神力固然强大,却也不能强行压制魔族,对抗魔族大约是有特殊的方法。
然而那方法究竟是什么,又在何处能够寻到,他完全无法得知。
真要去找,就必须到下界去。
自己想要除掉心魔的心思已经暴露,师徒之间势成水火,下界或许也是最好的选择。
他将所有事情仔细权衡了一遍,自己首先接受了魔气熏染,下界浊气应该能够抵受;而华月和瞳也察觉到了他和师尊之间一触即发的情势,瞳叫他不要轻举妄动,说一旦有时机他们会帮他逃往下界。
一切似乎都水到渠成……只剩下他心里最后那一件。
也没有更多的奢望,不过就是像现在这样远远地望上一眼。
他终不能在师尊面前当面拜别,而此一去,更不知隔了天地几重,何年何月才能再相见。
只能把从前相伴的时光一点一滴都牢牢记在心里,把脑海里的影子重复描摹,一遍又一遍。
谢衣撩了衣袍,朝着廊道彼端跪下去,很久没有起身。尽管那端早已空无一人。
十一年,太短。
究竟什么才是机缘。
微小而奇妙,无法以常理揣测,看似平凡不足道,却让世间所有强大力量在它面前俯首称臣。
世上生灵无数,何以就会生为烈山部。
红尘苍茫广阔,何以就会生在流月城。
而岁月要以什么样的速度流逝,魂魄要以什么样的周期轮回,春夏秋冬要以什么样的姿态依次发生,才能让两个人不至在某个时刻擦肩而过,才能让后来数千个日日夜夜不至空余憾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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