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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骨离魂 番外篇完本——by 管勾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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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人们或许已经改头换面、或许已经被□□侵蚀得面目全非,他却总能绝望地把他们一眼认出来:就是他们把他拖入地狱的,便是他们在经义门之外拦住了自己、放来了天道盟,也是他们食君之禄、背君之事,却仍旧在这世上苟延残喘。
死得好啊。
凭什么他们可以独活?
“小友,你要晓得,黑白善恶在心,而无人可评判生死。”楚留香又道,“人人皆在三界之中,自有应得的因果,而蔑视众生者多溺于偏执,陷于痴妄。”
笑话!若真是如此,自己又做错了什么?
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
少侠也并非自觉替天行道——他宁愿那些冤魂不得安宁,日日夜夜来人间索命。然后托人问一句,他在那里好不好?他有没有真的堕入鬼道,还敢不敢站在奈何桥边上等他三百年?
约莫是不敢的。于是他便更恨他。
数日之后叶盛兰出现了,白衣飘飘,面色清淡,仍旧是随时要委地的病弱模样。
“叶兄别来无恙。”少侠拱手,想起了他和方思明的第一面。
“麻烦自然是有的,却是不足挂齿。”叶盛兰笑:“看这里风景大好,忍不住过来瞧瞧。”
越是这种人越不会真的凋谢,他们会很顽强的任凭每一阵秋风践踏,再无比顽强地挣扎着活下去。
少年于是缄了口,安静地听楚留香和他闲话,说山川风物、说奇人异事,最后说到那一夜的少林寺:
今上宽仁,并未处死朱文圭,只令终生囚于宗正寺,非死不得出。那贼首听到圣意之后并不谢恩,只神神叨叨地蹲在墙角摇了半晌铃,再把铃铛碾成粉,一点点洒到义子的尸身上。
——死都死了,就圆他的心愿吧。反正他再也没有机会背叛自己了。
当值的侍卫起初还担心里头有什么凶器,几次三番夺过来,那铃铛却真的只是逗弄小儿的铃铛,只好作罢。
直到后半夜的时候朱文圭才彻底疯了,见人便咬,宛如野兽,情状可怖。
少年只出神地听着。也是奇怪,他清晰地记得方思明的血是温热的,清晰地记得他到死都不肯和他多说一句话,后来的记忆却尽是模糊,像是醉酒之后的断片,尽数被人截断而去,只有些许模糊残忍的倒影。
有的话本里说他胜利之后和同道志士们欢饮达旦才散去,有的说他力竭晕厥,手中的刀还死死插在贼首的肋间;还有的说他心怀大爱,静静地为敌人颂了一夜的经。每一个说法里他都光辉灿烂,心地坦荡。
可能是第二种更准确些:那刀插得太深了,他拔不出来。他不过清醒到了方思明断气的那一刻,至于后来——
“那方思明……他的坟茔在哪里?”少年握着青瓷杯,杯内的水不住地晃。
“若是少侠想看,盛兰可以带少侠一同去。”
“倒也不必麻烦叶兄一道,我自己……”
“楚某和小友一同去吧。”楚留香摇了摇扇子,“到底是故人。”
少年于是又缄默。
坟头不出意料的小,却不太凄凉,少年盯着看了许久,没动,也没有半点想哭的意思,叶盛兰还在旁边轻声哼了两句诗。
倒是苏蓉蓉握了一捧花籽,问要不要种在边上。
“别!”少年失声,又惨白着脸低下头,低低说了句“走吧”——总是不想看到有东西吸取他的血肉长出来。
姜疏是万圣阁活在这世上的最后一人。他头一次回去了逍遥山庄的遗址,坐在满目疮痍中,觉得自己像是个天大的笑话。
那夜的瓢泼大雨里他想到了许多人,想到了大哥,想到了紫音,最后想到了死在那里的慧嗔——好一个秃驴,矫言伪行、假仁假义、做张做智,临到死了还要闪回到他的脑子里!呸!
他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已经开始溃烂的脸庞有些疼。
好在这里月黑风高,没人瞧得见。他嘟囔着,一瘸一拐地往老屋里走。
就在这个时候他身前狠厉剑气一闪而过,漆黑身影宛若凭空而来,冷冽的刀锋狠狠抵在了他的腰间,“站住。”
“是谁?”全天下都是仇家,姜疏对此并不意外,却隐隐有了奇怪预感。
少年闻言,细细调整了刀锋,正巧让豁亮的剑光映出了姜疏脸上丑陋狰狞的烂疮,也凛凛地映出了自己冷峭的面孔。
“为何要杀我?”姜疏不恨,只是觉得奇怪。
“你害死了他。”这样的说法是毫无依据的,少侠却凭着这没有半分的道理活下去。
“真是怪了,”姜疏冷笑,“把刀刺到他心脏里的人是你,名利双收的人也是你,你这会儿来杀我?等等……”
他望见少年眼神僵直无光,忍不住皱了皱眉头,浑身上下有些发冷,“你……”
他没能说完,鲜血便从脖颈中喷射了出来,像是月色之下的一小股喷泉。
这死掉的姿态和当日的噬心鬼王很像。
而少侠沉默不语,擦干净了剑刃,把它丢在一旁的剑匣里。沉闷厚重的匣子里已经有七十六把剑,六十六条人命,加上这一柄便是七十七条。
总是要有人给你陪葬。
剑盒随着他的脚步一阵阵阴森的撞击声,而少年目标清晰地往东边折去——
不多时便到了。
小小的坟茔沐浴在冰冷月光之下,看不出是否真的得到了永远的安宁。少年也不敢看。
他只是拿出第一把剑,插进地里,再□□,一小捧坟上的土就松开了;一把剑很快就卷了刃,他便换另一把。劲瘦十指被磨得出了血,滴滴答答落在了泥里。
真好啊,少年想,让他也知晓一下我的血是什么滋味。
到第七十把剑的时候,少侠终于看见了薄薄的木棺。一道影子在月光下幽幽移来,玉兰摇曳,少年终于呕出一口血来。
这世界上终于不再有幸福之人的光彩,来打扰他祭奠这寂寂长夜——
“幺郎?”
“幺郎……”
“我说过我会等你的。”
“真抱歉。”
他眼前恍惚,耳中恍惚,连脑子都是恍惚的。总疑心听见了方思明的声音,用手背不住地擦泪,眼前却仍是空茫,什么也瞧不见。
“你骗我。”他冲着空茫声嘶力竭,“我不会原谅你的,三百年六百年八百年,到下下辈子我都不会原谅你的!”
执念不消,天不假年。
“他很危险,”暗处的叶盛兰望着他,蹙眉,“神识不清、五内乱走,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方思明不出声,捏着叶片的手微微地抖。
他竟然有些害怕。
于是叶盛兰又拦住他,“容在下再问一句:思明兄当日又如何知晓朱文圭会把药还给你……你的尸体?如若这一步不成……“
“赌博而已。”方思明神情淡漠,“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这么大的赌都下注了,这会儿还害怕什么呢。
方思明定定地看着少年的方向,向叶盛兰道了一句“多谢”。幽绿色的一枚树叶终于凌空飞过,打在少侠的背上。少年立时晕厥,一声不吭地往旁边歪了过去。
少年醒来的时候什么也看不见,眼睛敷着热纱,鼻尖儿一股子药香。
叶盛兰声音远远的,极冷,“大夫说你肝气郁结,要好生调养,这半月不能费眼睛,我会照顾你的。”
少年愣愣地一点头,往四周摸索了一番,并不是熟悉的地方。
“劳烦叶兄了。”他低下头,有点愧疚。
“无妨。”叶盛兰咳嗽得厉害,“张简斋先生来了,让他来看看你吧,我就在外头。”
接着便是一阵窸窣之声,老先生“哎呀”地叹了口气,很是怜惜地抚了他的额头,“怎么好端端地变成这个样子了?”
少侠闻言很委屈,干涸了许久的眼泪噼里啪啦地落在老先生的手上。老先生手忙脚乱,捧了他的脸道,“别哭,别哭,哭了眼睛更要瞎了……”
少侠就扬起脸,好让眼泪再收回去,可它们却不受控,不过换了个路径流回他的脖颈。
“张先生,这世上有没有人死而复生的?”他自知可笑,仍是拉了张简斋的衣袖哀哀地问他。
张简斋踯躅良久,显出难堪的溃败神色,“若是没有死,老夫自然全力去救;可既已死,就断无复生的道理。”
少年“嗯”了一声,任凭张简斋取下他眼上的药纱,把温热的手覆上去。
“疼吗?”老先生问。
少年摇摇头,又点点头,心中升出些奇妙的感觉,“疼。”他说。
“少侠要记得爱惜自己,”张简斋叹口气,按了按他的眼睛,“这世上总是有人疼惜你的,也总有人不值得。”
神医的手在他眼周逡巡,少侠便突然心中一动,“如果说他为了你去死,但便是死都不愿和你说话呢?如果说……”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吹着仅剩的微弱希望,“我翻遍了他的衣衫,他全身上下没有带一件我给他的东西。”
他大概是下辈子也不想见到我了。
少年垂眸,张简斋却是一抖,“也许……你给他的东西在最重要的地方。”
这个时候少年想起了那日的方思明,他也是这般死撑着脸面跟他承认,“你遇到的方莹就是我。”像个嘴硬的葫芦。
于是少侠抿了唇,偏过头和神医说,“你猜,我是怎么知道他那天要走的?”
他不说“他”是谁,神医却明白,低声顺着他答“不晓得”。
“他自己不知道,他日日晚上做噩梦,满头大汗地喊那些人的名字,魇得急了还自己咬自己的嘴巴。我舍不得,只好把手腕给他咬。”少年敛眉,把腕子伸出来示意张简斋摸了摸,“我怕他难过,就装着什么也不知道。”
少年的小臂洁白如玉,只在手腕处留了一道隐隐的痕迹。“张简斋”的手落在那残留的痕迹上,眼圈便红了。
“那你想不想知道,他为什么执意要走?”他哑了声音,问少侠。
胸口中仿佛有巨大的海潮退去,预感铺天席地而来,少侠点点头,抓住了张简斋的一小片衣袖。
“他中了毒,只有他义父才有解药。” “张简斋”亦低头,试探着回握了少年的指尖:那里仍然血迹斑斑伤痕累累,他就小心地避开了,轻轻往上面呵着气,“他不去死一回,他义父便不会把药给他——其实即便是死了也不一定会有,但这是他唯一能想出来的办法,他得赌一赌。”
泪水尽数落下来,少侠张张嘴,口中尽是咸腥,“那他,到底有没有赌赢呢?”
“张简斋”不答,却把少年紧紧揽入了怀里,“如果他赌赢了,你会不会原谅他?”
他的下巴抵着少侠的肩膀,声音嘶哑又脆弱。
少年喘不过气了。
他不晓得如何呼吸、如何出声,只晓得颤颤巍巍地伸手去摸,手指下方思明的眼睛、方思明的鼻子、他的嘴巴、他的脊背,分分毫毫的他在少年面前拼凑起来,拼凑成鲜活温热的方思明。
“你会不会原谅他?”终于,声音也变成了方思明的声音。这梦里一般的声音,隔开了前日的诸种荒唐血污,浸入他的心肠肺腑——
“混账。你还要趁着我看不见跑到我的梦里骗我吗?”
少年只是不动。眼泪是他控制不住的,但是手脚可以。他不敢挣扎,不敢高声,只好低低地哀泣,生怕这梦境片刻便碎了。
“对不起,幺郎,对不起。”方思明颤抖,捧着少侠的脸吻在他的眼睛上,泪水极苦,“这是最后一次,我保证……你别怕。”
他一根一根地握住少年的指头,十指连心,疼得彻骨。
天地欲堕、海裂山崩。
少年终是浑身瘫软下去,在他怀里大放悲声。
“我没有把你的小家伙丢掉,”方思明低头,握着少侠的手摸自己的胸口,又怕他疼,只好浅浅地停在最外层,“它在这儿,一直在这儿。那把剑刺过来的时候它碎了,我舍不得丢……”
“你少拿这些浑话糊弄我!”少侠拍掉方思明的手,又更疯狂地双手环住他,“可是我看不见你,我什么也看不见……”
他无法亲眼确认他安好,便只好从上到下一寸寸地抚摸他的脸他的发肤他的身体——磕磕绊绊、泪水涟涟。
“会好的,大夫说很快会好的。你若是好不了,我便把我的眼睛剜下来赔你。”
“混账,你闭嘴!”少侠骂,而方思明就恪守“闭嘴”的承诺,安静地抓住少侠的手,划过自己身上的每一寸:每一寸肌肤,每一道伤疤。它们有的像河流、有的像山川,横亘在他的大腿、腰脊、脖颈之上,和他的脉搏一道隐隐流动。
心为欲种,相思如扣。
“怎么会有那么多伤?”少侠颤抖。
“如果你想知道,我可以一处一处慢慢讲给你听。”方思明柔声道,牵引他拨开罗带重衣,重蹈自己身上所有的温存之地、荒莽丛林,那是他为他死去活来的证明。
“幺郎,我想你了。”
真相□□地褪尽,少年呜咽着咬上他的肩膀。
不破不立,向死而生。
(尾声)
“药可以拆了,方思明你快些过来!”少侠坐在床沿,百无聊赖,不住地唤人。他眼睛上敷着黑色的药囊,便只好仰着头,让药汁儿都渗到眼睛里。
方思明不理他,只在远处拨弄一株花儿,气定神闲,“等着。还有半个时辰,急什么?”
我倒是想不急啊,这不都瞎了小半月了吗?少年心焦,嘴里就嘟嘟囔囔的,“我还真疑心你是为了干什么坏事才让我瞎的。怎么就早不瞎晚不瞎,偏偏你过来的时候就瞎了……”
方思明于是“呸”了一声,冷笑着瞪他,“你瞎了我有什么好处,成天大爷似的使唤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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