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蝉——by签英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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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手在他的掌中颤抖着,那尖锐的利器,已经险险刺入他的肌肤,引出一道鲜红的细流来。
他低头看入那双令他眷恋至疯狂的眼眸,忍痛笑道:寡人的心放在这里,你要,便来取好了。
第七章
韩非怔怔地望着那道血流,恍然间,他瞪大了眼眸,不可置信地望着他。而毫无预兆地,嬴政附身咬住了他因错愕而张开的唇瓣,毫不介意那尖锐的利器即将刺入自己的胸膛,反而更深入地索取。
他抱得如此之紧,紧到韩非几乎有种自己骨骼要被他揉碎一般的错觉。那浓烈的血腥味,也在他们之间肆意蔓延。
韩非有些慌了,全身都剧烈地颤抖了起来。他猛地推开了他,将那把银簪狠狠地扔了出去。
银簪敲击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一时间,整个宫内只剩下两人浑浊的呼吸声。
韩非愣住了。
虽然这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但是簪子扔出去的那一瞬间,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出于什么,是晃晃不自知的真心还是刻意逢迎的假意。
即便那簪子的结局已定,但他心里那片刻的动摇,反到使自己慌了心神。他原本该装作不知所措、泫然欲泣的模样去骗取嬴政的信任,可他却忽然笑了。
他笑了出来。
他笑他原来并不想杀他,他笑他对他恨之入骨,到最后竟然舍不得杀了他。他笑那懦弱的种子在他心中早已发芽却浑然不知,他笑他曾经高傲如斯,甚至自比荆轲其实远远不能望其项背,他笑他何德何能担得起他视死如归的一句为他报仇。
他早该把那根簪子,插入自己的心里。
他甚至流下了泪水,可他恍恍间,还来不及用手去感受那咸湿的液体,却被嬴政狠狠地搂在了怀里。
他任由他抱着,泪水划过脸颊,划过嬴政的胸膛,带着灼热的温度,与他的鲜血汇为一径。
韩非的反应,他已了然于心。
他不再想那根簪子从何而来,不再想他究竟要用它杀了他亦或是自己。簪子丢出去的那一瞬,他如同亲手碾碎了他那颗要将他推拒至千里之外的冰冷的内心。他任由他流泪,他要那些泪水把他那些过往、难言不堪的哽咽与苦涩,统统流下,一滴不剩。
他轻声喃喃,如同一千多个夜晚在他耳边的喃喃:韩非……
从此以后,寡人再也不会逼你。
嬴政放走了韩国王室。
韩非在第二天清晨,便得知了此事。
听卢生说完后,他刚刚画好一幅清和宫的地图。他虽从未亲身将整个清和宫走过,却仅凭卢生的描述和残存的记忆,便将整个路线画了出来。
他看了一眼,便点了烛火,将那地图烧了。
他边烧边问,声音有些沙哑:谁送他们出的城?
卢生道:蒙恬蒙大将军。
韩非接着问道:将他们送到楚国,是否是王后的授意?
卢生点点头道:瞒不过先生,王后的确已经知道此事。
韩非垂下了眼,他不由得想起当年他游历楚国,曾与那位小公主有过一面之缘。那时他正与公子启泛舟湖上,把酒清欢,而她在不远处与随行的女官采莲。她还未满十岁,却出落得清雅灵秀,一双大眼睛亮若明镜,像极了那位楚王身侧那位艳冠天下的苏夫人。
两舟相撞之时,她倒也不恼,提起裙摆便踩上了他们的船,要一起喝酒。他们也不在意,腾出一块地方给她安坐,便继续说着天下,论着儒法。
她在一旁静静地听,说到强秦时,她却忽地抬起头,扑闪着那对灵澈动人的大眼睛,道:我将来的夫君,是秦王。
韩非笑了,他低下头问她:你怎知你的夫君是秦王,嬴政可比你大了十几岁。
她回答道:父王说的,我和我姐姐,将来都会嫁给秦王。
她的声音稚嫩却清转,如乳燕归巢一般, 那毫不在意的语调,韩非听罢,却只落得一声轻叹。
他叹息她这么小,便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宿命。
她这话说完的第二年,她的姐姐便随同公子启,一起被送去了秦国。
可惜那位绝色倾城的女子,不到双十的年纪就香消玉殒,只留下了年仅三岁的扶苏。楚王却毫无怜惜之意,在她死后的第三月,他把这位小公主也送来了秦国。
想到这里,他的心不由得乱了起来,脸色也沉了下去。
卢生见此,忙问道:先生可是觉得哪里不妥?
韩非缓声道:现今四国,齐楚合力,尚能与秦国一战。若将来东窗事发,嬴政的确会顾忌两国关系,不会轻举妄动。但楚王生性懦弱,贪生怕死,嬴政真要问他要人,他也势必会将他们拱手送出。
卢生道:先生说的在理,可既然王后有心保之,何不应了这顺水人情?如今除了楚国,他们也无处安生。
韩非凝神想了片刻,抬头问道:大人可否替我办一件事?
卢生道:先生请说。
韩非道:麻烦大人与蒙大将军交代一句,待他们出城后,即刻让他们换上普通人的衣着,天高水远,自谋生路,切莫在秦国逗留。
卢生不解道:倘若少了皇室的庇佑,他们岂不是更加危险?何况,失去了他们的行踪,先生要如何确保他们安好?
韩非道:倘若嬴政只放了一半的手,他们的行踪被多一个人知道,便会多一份危险。
卢生点头道:先生所言极是,我回城后便立刻去找蒙大将军。
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道:许是我顾虑过多,对于嬴政,我始终不敢断然全信。
他说完这句的时候,又垂下了眼,半边的脸被掩在薄薄的阴影里。他的睫毛颤动着,眼眸清澈却深不见底,任谁也看不清那眼中的不安与波澜。
嬴政近日的心情不错,比起灭赵后的心情有过之而无不及。本来他就生得极为出众,只是天生冷酷,不苟言笑,还时常郁郁寡欢。现在时不时能看到他的笑容,就连着咸阳宫的亭台水榭,危楼宫殿,都显得光彩照人起来。
在朝上,他也和颜悦色了不少,这到让朝臣们都手足无措起来。这日下朝,李斯照常拉着卢生问,卢生迫不得己,只好将新王后有喜一事和盘托出,一时间群臣哗然。第二天,送礼的女官便险些踩塌了内宫的门槛。
不过嬴政的喜,自然不是因为此事。他的喜怒哀乐,向来只会被一人所牵动。
他推开清和宫的门的时候,韩非正一人懒懒地靠在窗前,他还是披着那条雪银狐毛皮,衬得那漆黑的发和薄红的唇,容颜秀美至极,全无一丝人间烟火之气。
屋内尚还存着淡淡的焚香,窗外透进来温温的暖阳,穿透了空气中缕缕的烟气,缭绕在半空中。就连向来冰冷如霜的人,此刻却也慵慵泛着平易近人的暖意。
于是嬴政的心也平静了下来。
他不忍心打搅他,放轻了脚步,缓缓步行至他身后,将他拥在了自己的怀中。
韩非早知他来了,他低了头,往嬴政的胸膛依偎了过去。
嬴政见他困倦的模样,便柔声问道:昨日睡得可好?你说近日睡不安稳,寡人便命人在偏殿的柜中放了凝神安眠的熏香,要是有用,你就让小云每日点一些。
韩非懒懒地抬眼,道:昨日陛下要是不强求,我可以睡得更好。
嬴政笑了,他暧昧地凑近了他的耳廓,低低地压着道:一次怎够,一次,怎样都是不够的。
他温热的呼吸薄薄地贴在他的耳后,渐渐地,那雪白的双颊便染了红晕,这一抹难得一见的羞赧,正是嬴政想要的温柔。
只是他始终望着窗外,并没有回应他,嬴政见此,便问道:雪化了,想出去走走么?
他微微颔首。
嬴政笑了,握起他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一口,替他披上厚厚的大氅,将他裹得严严实实。
他刚要携他出门,可韩非却迟疑着,没有动身,嬴政疑惑道:怎么了?
韩非用那双清澈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他,问道:我今日,不需带上纱笠么?
嬴政被这句话戳中了心,他心下一叹,神情也凝重了几分,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若我蒙住了你,那便又是我强求你。
韩非心中一软,他低下了头,再也无话。
待他再次抬起头时,却笑了,目光灼灼。眉间眼底,尽是美不自知的风流。
他道:这偌大的清和宫,我也不曾走过,今日陛下,便陪我走走可好?
雪融后的清和宫,沐浴在难得的暖阳之中。
嬴政牵着他的手,不让任何人跟在他们身后。
清和宫很大,却也很小,从他的寝宫到西门,不过小半个时辰的脚程。这是清和宫的一处偏门,那些送菜的宫人往往会经由此处。出了西门,便是宫外了。
空空荡荡的王宫,平坦宽阔的大道,蜿蜒曲折的长廊,和当年的韩王宫的确一模一样。
但此时冬日冷寂,万物萧瑟,走着看着,却更有几分像郑国的冷宫。
他不曾与他在那里有什么记忆,他与他在那座冷宫的回忆,甚至还没有他与红莲的多。
有时候他也会吃醋:卫庄兄,你教红莲武功,却不教我,太偏心了。
而他向来寡言,对于韩非的话,他通常并不会作出回应。
但张良却替他抱不平:韩兄,当初明明是你让卫庄兄教红莲公主武功防身的。
韩非有些堵心,只好硬生生压下了那些埋怨他重色轻友、见色忘义的话。
紫女笑着缓解了尴尬,她道:你要学什么武功,卫庄他本来就是你的剑。
他是他的剑,韩非从来没有否认这一点。或许他可以用这把世间最锋利的剑,达到自己从一至终的野心和抱负,而不曾想过他青锋三尺过处,留下的除了鲜血,还有自己的真心。
直到他临行前的那晚,他才把他们看得通透。
那晚很静,除了他和他,整个冷宫都没有一个人。
三杯过后,他缓缓地放下了青铜酒杯,问道:你如何看他?
韩非道:他的确是一个任人唯贤、内政修明的君王。
卫庄道:除此之外呢?
韩非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
几十万兵马,足以倾覆他国,他却只要他一人。这战国乱世,比他有才华的人比肩接踵,他的确不知道嬴政此举何意。
但是卫庄想的却比他更多,只是他从来不会说出口。
月如流水,暖酒微醺,再多喝两杯,他便醉了。
他于是索性把自己灌醉。
一个没撑住,他整个人便往石桌下摔了下去,卫庄仓促去扶,却被他连带着,一起倒了下去。
那晚也很吵,他压在他身上,夜风将所有的动静都送进了他耳中,他的心跳,他的喘息,伴随着连绵不绝,漫天遍野的蝉声,充盈不绝。
他微眯着双眼,看身上的人,他的白发,比月色更皎洁。
他痴痴地笑了,念道:有匪君子……瑟兮僩兮,赫兮咺兮。
身上的人叹了一口气,刚扶他想起身,韩非却抓住了他。
他看着他,醉眼微醺,眼神幽暗若水,却起着朦胧的薄雾。他望着他笑,接着念: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卫庄道:你喝醉了。
韩非道:谁知道我喝醉了。
他闭上眼睛,夜风将他微乱的发丝吹起,微染的红晕带着毫不自知的秀色。他笑着,又摇了摇头:蝉知道么?蝉不知道……
而他只是望着他,明明喝了那么多酒,却越发的口干舌燥起来。
他想要触碰,仿佛只要触碰,就能解除他心中的干渴一般,但是他的手还没有伸出半寸,他便忽地睁开了眼,在月光下,他的眼眸深黑却清澈如水,毫无一丝酣醉之意。
那眼中,只倒映着他一人,甚至融不进半分的月色。
他道:我醉没醉,只有卫庄兄你知道。
他眼中的清明,如同一汩泉水,浇灭了他心中烧着的干火。
他知道诱人的罂粟,一旦触碰,便可解除这无边的苦痛,同时也将坠入地狱,万劫不复。
他的眼神暗了下来,收回了手,道:你醉了。
韩非又笑了,那一阵一阵充耳不绝的蝉声,掩住了他微不可闻的叹息。
想到这里,他便忽然止了脚步。
见他忽然停下,嬴政问道:怎么了?
韩非沉默了片刻,抬头望着那些枯枝,道:蝉知道么?
嬴政没有听懂,问道:知道什么?
他没有回答他,而是又念起了那句诗经:有匪君子…瑟兮僴兮,赫兮咺兮…
未等他念完,嬴政便接着后面念道: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他从身后轻轻抱住了他,轻声地问道:不知寡人在先生心中,是否是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我在你心中,是不是那个难以忘怀的人?)
韩非沉默了。
他一贯的沉默,从来都不会是默认。只是这些年来,即便迫切地想要他的回应,嬴政也从不会为难他。
他一眨不眨地望着那些树枝,像是透过那些枯木,去看未知的远方。
嬴政便将他拥着,随他一起看去,光秃秃的枯枝,看久了也是无趣,便问他:先生可是想念那些夏蝉?
韩非垂下了眼,道:冬日冷寂,四野无声,确实有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