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灵儿跑远的身影，欧阳回过头去看床上的那个小人，晓枫皱着眉头，不知道梦到了什么令他痛苦的事，欧阳好想拿一把熨斗，将晓枫紧皱的眼眉展平。
我的枫儿，你为了我，到底付出了多少？
三十一、 疑尽世事
第二天清晨，露珠点在枫叶上，透着清晨微弱纤薄的光，朦胧。
欧阳站在房门外，看着跪了一地的厨子和下人，沉默不语，脸色阴冷得可怕。地上扔着他刚刚从晓枫房间的角落里找到的几块馒头——没错，是馒头，已经发霉的馒头，几乎可以说无坚不摧。欧阳刚才费了好大劲才辨认出这个东西来。
“少爷……”胖胖的厨子鼓起勇气率先开口道，“奴才刚刚查过，晓枫公子这一个月只去过后厨一次，而且一次就拿回了很多馒头，下人们起先以为他在监狱里没有好好吃过饭，所以没有放在心上。以后……他再没去过，大家都忙，就没注意到这一点。”
“那他这一个月吃的是什么？”欧阳抬起头逼视着厨子，把对方吓得立刻三魂没了两魂半：“回……回少爷，晓枫公子没有出去的权利，所以可能就是吃了一个月的干粮。”厨子把馒头称呼成了干粮，因为他觉得这样说还好过一点，干粮起码听起来能让人接受，而馒头……尤其是这种喂猪猪都不吃的馒头，厨子暗自佩服晓枫是怎么咽下去的。
欧阳的心狠狠地抽搐着，这种东西……枫儿靠着这种东西撑了一个月……眼前突然浮现出晓枫胃痛的样子，晓枫虚弱的样子，晓枫饿得睡不着觉的样子……虽然欧阳从未见过，只是他只要稍微去想象一下，心就痛得抽在一起。
“算了……这不怪你，是我不好。”欧阳摆摆手，“还有呢？还有谁知道别的？”
厨子终于松了口气，现在轮到那个不幸的打水的下人了——
“是……少爷，奴才曾经见过晓枫公子自己打洗澡水，是……凉的……”那个下人说完之后立刻低下头去，吓得几乎要闭上眼睛，自己前面站着的好像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他们都要被熔浆烫化了。
“凉水？”欧阳难以置信地重复道，“你就不能帮他烧一下吗？不知道他身上有伤吗？你……”欧阳骂着却停了，明明是他自己下的命令啊，府里的任何人都不许去理晓枫，这是他原封不动的命令啊。
“还有什么，都说出来吧……”欧阳苦笑着叹了口气，他不知道该怎么骂自己，还是应该干脆地甩自己几个耳光。
下人战战兢兢地抬起头，那个昔日风度翩翩的少爷此刻却一下子变得憔悴一样，用手虚掩着自己的脸，好像是头痛，眉头深锁。
“是……奴才们没有太接近晓枫公子，只是……奴才有一次拿了茶盏经过落枫林，看见晓枫公子……好像疯了一样的，伏在地上挣扎着，好像是很痛苦，可是却没有受伤……奴才觉得那样子可怕，便没有多逗留。”
欧阳一愣，随即便明白了——定是七虫三花正在折磨晓枫。其实他很熟悉这种毒，先帝的第一锦衣卫，纵然号称铁人，名震四海，但是在这毒的面前还是软弱得可怜。记得他自杀的那一晚，欧阳随父亲一同去探望，小小的欧阳当即被那个高大威猛的男人疯狂的样子吓哭了。欧阳闭上眼睛，满是忧伤，他已不忍想象一向柔弱的枫儿是怎么战胜这毒的折磨的，只是心中越发地自责，他恨不得撕碎了自己！
“路遥开的药抓好了吗？”欧阳只好转移话题，他不想陷入自责，他要好好地照顾和弥补他的枫儿 ，他不能分心。
“回少爷，抓好了。每日一次调理气血的，一次增强体质的，一次清热解毒的……路遥公子好像知道晓枫公子这一个月都没吃过东西，所以还给抓了一副帮助胃重新工作的。公子说，让少爷为晓枫公子加强营养，不能一味靠药物。”管家连忙上前解释。
“每天要吃四副药啊……”欧阳叹口气，枫儿最怕疼怕苦怕一个人，可是这几种滋味，自己都已经逼迫他尝个遍了。
“等下做点清淡的汤，吩咐厨房煎药，路遥说他今天会醒。”欧阳努力振作起来，“至于以后的菜谱和恢复方案，我得和路遥商量一下，今天晚上再吩咐。”
“是，少爷。”管家恭敬地垂头，便匆匆离开前着手去办了。无论如何，看到少爷和晓枫公子重归于好，他还是开心的。尽管他也为了那孩子心疼得睡不着觉，更何况欧阳呢？
“少爷……”一直跪在一边的灵儿突然轻轻唤道。
“嗯？怎么了？”欧阳努力松了松面部紧绷的肌肉，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友好一点，他不想吓到灵儿。灵儿只是个孩子，晓枫以前最喜欢这个孩子，而且灵儿这一次也帮助他照顾晓枫不少……枫儿，你平日对灵儿多关心几分，在你困难的时候他就可以不顾一切地帮助你。可我……你那么爱我，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却不在你身边，而且还狠狠地在你身上踏上几脚……枫儿，你会不会恨我？
“晓枫公子他……好像做噩梦了……”灵儿透过敞开一条缝的门能清楚地看见晓枫的一举一动，“他好像在叫您……”
“啊……”欧阳连忙回过头去，果然，床上的晓枫又不老实了起来。已经一夜了，隔一会就要做噩梦，欧阳只能把他抱在怀里柔声细语地安慰，可是一旦欧阳走开，不消一会，晓枫便又要害怕了起来。
“羽……救我……不要打……不是，不是这样……羽……”晓枫虚弱的声音在寂静的清晨显得飘渺，却直捣欧阳的心底。
欧阳连忙打发下人们离开，自己急急忙忙的进了屋，跪在床边抓住晓枫的手，轻轻地摇着，“枫儿，我在这儿……别怕，不打了，不打了……”
晓枫的动作变得小了一些，可还是紧紧的皱着眉。
“不打了，是羽不好……”欧阳温柔地轻拍着晓枫，哄他入睡。
许久，房间里终于安静下来，只剩下欧阳的叹气声。
手仍然搭在晓枫身前，欧阳望着床上苍白得透明的脸庞出神。晓枫的伤已经上过药了，欧阳昨天晚上忙了一夜，换帕子，上药……各种伤痕遍布了全身，欧阳每看一处，心上便痛得更深一层。等到他统统处理好之后，天亮了，他也累的精疲力竭了。可是他并不离开，他要一直陪在晓枫身边，永远都不要离开了……
晓枫被擦去了汗渍，长长的黑发披散开，映衬得脸更加苍白可怜。欧阳轻轻一揉，居然掉下一小绺。欧阳吓得呆住了，紧接着鼻头一酸，连忙走到窗边让冷风吹在自己的脸上，将已经含住的眼泪又咽了回去。
我的枫儿……
“对不起……”
欧阳听见自己突兀干涩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那么可笑。是啊，多可笑，他已经被伤成了这样，纵然再说一万次对不起，又能如何呢？
枫儿可能，再也不会原谅我了……欧阳有些心酸，却又觉得无所怨恨，这一切都是他一手造成的，所以他必须承受惩罚。
三十二、 浴伤重生
欧阳生怕晓枫压到了伤处而无法好好休息，所以一直以一个极端诡异的姿势抱着晓枫入睡。晓枫背上都是伤，膝盖上也有磨破的地方，肩窝是一大块淤血，就连侧身都有长长的鞭痕，除了让他站起来，怎么躺都不会舒服的。欧阳狠狠心，选择了伤痕最少的左侧身，轻轻地把晓枫搂进怀里，小心翼翼地避开了肩窝上的伤。
这一抱就是一整天。欧阳扭曲着身子一动不动，却不辞辛苦，只是一直凝视着虚弱的晓枫，时刻倾听着他微弱的呼吸。晓枫是欧阳刚刚失而复得的宝贝，他不敢懈怠一分一秒，生怕一个看不住晓枫就跑走了一样。
上午路遥来看过一次，和欧阳敲定了近一个月的恢复方案，晓枫需要很多很多的营养，现在的他好像只是一个勉强留于人世的魂魄一般，一丝微风就可以吹走。
“没办法了，”路遥本想责怪欧阳几句，可是看着他抱着晓枫那奇怪的姿势和肩头上渗血的白布又说不出什么，“一个月不吃东西，能活下来就不错了，更何况他每天都要忍受七虫三花的折磨。幸亏还有个你，他还有活下去的希望，他要是早想不开，我们就真的追悔莫及了。”
“我根本不配做他的希望……下人们说，枫儿这一个月就吃了几个又硬又脏的馒头。”欧阳心疼的看着晓枫的眼睛，他看不见晓枫清澈的瞳仁，可是他能感受到晓枫的忧伤。“枫儿一直都那么高傲，他根本做不到真的像个奴才一样去后厨乞讨。”
“还不如不吃！”路遥气急败坏地一踢门，丢下一句，“他要是不吃，顶多就是胃功能虚弱！现在可好，那哪叫馒头啊？分明是石头！我都怀疑他嗓子是不是也得被扎坏……胃壁肯定有损伤，且得养了。这回给他恢复正常饮食，肯定是吃什么吐什么！”
欧阳看着路遥气冲冲地离开去煎药，又怔怔地低头看着晓枫天真无邪的侧脸。晓枫的眉头微皱，好像听见了路遥的话，真的担心自己会呕一样。
欧阳低下头轻轻地在晓枫额上一吻，“枫儿不怕，你若是吐了，我再喂你便是。若是还吐，我还喂……你吐一万次，我就再喂一万次。我们慢慢来，总会好起来的。嗯？”
晓枫的眉头舒展开，不仅如此，这一次，他的眼皮居然有微微的翕动，而且动得越来越厉害。左眼甚至已经睁开，因为太虚弱又重新闭上，但是晓枫一直没有停止醒来的努力。
“枫儿……”欧阳只轻轻唤一声，便惊喜得说不出来，只是紧张地掐着自己因激动而抖动的手腕。
晓枫意识刚刚恢复，器官还没有运转起来，于是便忽略了欧阳的轻唤。只是努力的一次次试图睁开自己沉重的眼皮。
一分钟后，晓枫的眼睛又闭上了，并且不再有任何动作。
欧阳失望地叹了口气，只是将晓枫抱得更紧，“枫儿，没关系，不急……啊，枫儿！”
积攒了一会力量的晓枫终于成功地醒了来，双眼缓慢地睁开，手指微微动着。
欧阳觉得那是世界上最美丽的过程。如昙花一现，如轻舟冲破万千迷雾的一刻，如破晓前启明星升起的一刻，如太阳抖动着跃上地平线的一刻……
晓枫虚弱得无法往旁边看，甚至没有知觉自己被别人抱在怀里，只是呆呆地看着屋顶的横梁。意识到自己还在自己的房间里的时候，晓枫一片绝望，怎么会，他怎么会没有死掉？他明明看到自己的手腕被剖开，他明明看见有很多鲜血流出！他明明看见了的！怎么会……连老天都不肯要他吗？为什么……连想要死都这么难呢？
为什么……难道是我命不该绝吗？晓枫的知觉也慢慢恢复了，手腕上痛得厉害，可他不想去看，反而又闭上了眼睛。若是还在流血，就让它流去好了。
“啊……枫儿，痛得厉害吗？”欧阳发现晓枫明明已经清醒，却再度准备晕睡，以为晓枫是疼痛难以忍受，连忙放轻自己的声音问道：“哪里痛？”
晓枫的脑袋里轰地炸响一个惊雷！嗡嗡的激荡着他的心脏。
是他？怎么可能！
晓枫带着不可置信的神色吃力地转过头，却看见欧阳一如往日的英俊的脸庞和写满了怜惜与心疼的眼神。而自己……居然在他怀里！一切如梦如幻，另晓枫不敢相信眼前的人是真的。
“羽……”晓枫吓得一下子叫出来，却没有一点力气，根本没有真的发出声来，只是发出一个微渺的声音。心里却乱如麻，他怎么会在这里？难道是他救了我？怎么会这么巧……可是他为什么还要救我呢？他应该希望我死才对啊……难道，是为了慢慢地折磨我？……对啊……他恨我啊，他怎么可能容忍我解脱……怎么可能？！
只这一条，晓枫就心痛恐惧得颤抖。
欧阳感受到怀里人的颤抖，刚想应一声，晓枫却提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改口道，“不，不，少爷……”
欧阳心里一痛，“不，不用，你叫我羽就好……枫儿！枫儿！你干什么！”
晓枫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已经挣扎着从欧阳怀里爬了出来，但是因为着实虚弱得厉害，还没来得及够到床沿，就一下子扑到了地上。正好将被欧阳踢了一脚的肩窝狠狠砸在地上，晓枫顿时痛得整张美丽的脸都扭在了一起，却来不及揉一下，便颤抖着跪在地上，爬到欧阳脚下。
“少爷！奴才知罪，奴才知罪……请少爷责罚……”头低下去，鼻尖几乎碰到地面，晓枫的声音带着深不见底的恐惧。
“枫儿！你这是做什么？快点起来！”欧阳刚才一愣神，居然没来得及抓住摔下去的晓枫，顿时心痛如割，连忙起身想要把晓枫抱起来。
晓枫下意识地躲闪了一下，抬起头来只是看了欧阳一眼便低下头去。欧阳的手僵在空中，不知该如何收回，亦不敢再去碰晓枫。刚才那个眼神，他看清楚了。恐惧，疏远的眼神。
他……应该是不想被我碰的吧？枫儿他……怕我。
“枫儿，起来吧，地上凉。”欧阳叹了一口气，语气中洋溢的心痛在晓枫听来确是发怒的前兆。
“奴……奴才跪着就好……请少爷重责。”晓枫双膝跪在冰凉的地上，已经慢慢支撑不住，身体在空中摇摇欲坠，似乎随时都要倒下，更别说自己站起来了。他很清楚，他站不起来，所以更不敢去冒险，一旦他再次摔倒，少爷可能就真的会发火了。
欧阳咬咬牙，努力忽视掉了晓枫似小鹿般惊恐的眼神，一只手托在晓枫背上唯一没有伤痕的一处，另一只手托在晓枫的腿上，弯腰便把晓枫抱在了怀里。
晓枫长长的黑发几乎垂到地上，经过刚才的折腾脸色白得吓人，却忍不住偷偷看欧阳的眼睛，又不敢看太久，便害怕地低下了头，不安地咬着嘴唇。欧阳胸口的灼热温暖着晓枫冰凉的身体，神色庄重认真，眼睛里满是温柔和疼惜。那是……羽才会有的眼神……晓枫觉得脚下飘飘的，就像是做梦一样。
这是梦吗？梦里的羽，对枫儿还是那么好……晓枫希望，如果这是梦，便永远不要醒来。
“枫儿乖，先靠一会儿，我去叫下人。”欧阳轻柔的声音传来，床上早就铺了厚厚的软垫，欧阳将晓枫轻轻放在床上，在他身后加了两个柔软舒适的靠垫，动作小心翼翼如同对待一个支离破碎的玻璃娃娃。这样子，到处都是软的，枫儿应该就不会太疼了吧……欧阳心疼地看了看晓枫，便走出去叫人。
“少爷。”忠叔一直守在隔壁，听见欧阳的传唤连忙赶过来，“有什么吩咐吗？”
“嗯，他醒了。”欧阳轻轻关上门，生怕晚上的冷风吹到晓枫，“马上把准备好的药和晚饭送来。还有，通知路遥和王府，叫大家放心。”
“晓枫公子醒了？”管家兴奋地直跺脚，居然有点手足无措。
“对。”欧阳看着老管家慈爱的样子，安慰道，“他应该没事了，就是身体太虚了。忠叔，快叫厨房把东西端过来吧。”
“哎！哎！”管家连忙点头，便一路小跑着踉踉跄跄地往后厨的方向去。
欧阳对着管家的背影舒心地一笑，转过身进屋，却被眼前的情景吓得笑容僵在嘴角。
床上的软垫经过挣扎已经有两个掉到了地上，晓枫够不到，只是跪在床上，恭顺地垂着头，小小的身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显得那么瘦弱。晓枫听见欧阳回来，更是连头都不敢抬，只是身体颤抖得更加厉害，“少……少爷……奴才把床弄乱了……奴才该死……”说着竟抬起头要打自己的耳光。
欧阳吃惊地看着晓枫，柔肠百转。
三十三、 辗转期艾
“住手！”
欧阳仅仅来得及大呼一声，飞身扑过去，晓枫虚弱无力的手已经朝自己狠狠打下去，好像调用了全部的力气一样，夹带着风声。
“啪！”晓枫手心一阵痛，很快火热的感觉便蔓延了整个巴掌。奇怪的是，脸上并没有感到任何痛楚。晓枫疑惑地睁开眼睛，却看到掌心那熟悉的纹路有条理地伸长——那并不是他自己的手，晓枫顿时吓得连呼吸都不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