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居然突然想起已故的父母，他们离开久了，便不再觉心痛。像有些人，被爱过，离开后，不知道会不会被忘记？
“公子，好点了吗？”灵儿小心翼翼地接过空杯子，看着明显就是在发烧的晓风，不免有些紧张。
“我没事，你以后不要再叫我公子了。”晓枫朝灵儿虚弱地一笑，刚刚烧得发红的脸庞居然又惨白下来，他费力地将身子倚在床头上，换了一个略舒服的姿势躺下来。灵儿一大早就跑进来，还特地偷偷带来了一壶茶，晓枫干裂了几天的嘴唇这才刚刚得到一些滋润，“你来这里，不会被少爷发现吧？”
“少爷？”灵儿楞了一下，恍然想起晓枫这是在称呼欧阳，一下子有点感伤。孩子还小，居然这就红了眼眶，“没人知道，少爷不让我们进来，我偷着跑进来看你的。”
“傻孩子，”晓风苦笑，怜惜地注视着灵儿稚嫩的面孔，“你不想在欧阳府呆着啦？快回去吧，他还在气头上。”
“公子……”灵儿这才发现已经是早上了，府里其他的人大概也都开始工作了，他确实该回去了。
“你现在做什么？”晓枫有些担忧的望着灵儿，“我和少爷分开了，你用不着再伺候我，那他叫你去做什么？会不会被别人欺负？”
“没有没有，”灵儿怕晓枫担心，连忙摆手，“少爷吩咐我留在书房替他看管那些书册，他工作的时候帮他研磨或是端茶递水，是个很简单又很好的活儿。”
晓枫歪着头笑了，“他永远都那么善良心细……那你就快去吧，别总来看我，被别的人看到了不好。”晓枫笑着拍了灵儿一下，像是要撵走他，却发现自己的手软绵绵的根本没有力气，不免有些尴尬。
“嗯.那……公子，你自己要照顾好自己，我有空就过来看你。”灵儿不舍地站起来要走，却被晓枫拦住了：“等一下，灵儿！左手的柜子里有两个纸包，一包是银杏叶，另一包是枫叶新片。你泡茶的时候偷偷地给他加一点，能调理睡眠的，省得他工作到半夜又不肯去睡觉……但是，不要让他发现啊。”
“知道了。”灵儿掏出那两包叶片，郑重地揣好，便关门离开了。站在门口的时候，灵儿还对着自己鼓鼓的口袋发呆——这样体贴入微的关怀，谁能相信晓枫公子会背叛少爷呢？
“欧阳！”德王爷一大早就赶来了欧阳府，“蒙古的小公主今天就进京了，皇兄让咱们俩去陪她呢。”
“我？我不像你一个大王爷，我怎么去陪她？”欧阳刚刚吃过管家准备的早饭，本想休息一下的，听了德王爷的话却不免有些惊讶，便拉他到花园里坐，下人们立刻识趣地送来水果茶品。
“封号啊。”德王爷剖开一个柳橙，塞进嘴里一瓣，“皇兄昨天晚上下的旨，封你为襄王。”
“哼，没钱没地没实权，空头名号一个！研琅又在出什么馊主意呢？还是你们哥俩一块算计我？”欧阳不屑的撇德王爷一眼，抢下一瓣橙子，入口冰凉清爽。
“喂，你不能这么冤枉我皇帝老哥！再者说，你缺钱吗？你缺地吗？你欧阳大少爷的权力还嫌不够大啊？”德王爷一脸委屈，“不信，我拿官谱给你查！襄王，正经的亲王待遇哎，以后咱们俩的俸禄和待遇都一样了，真不公平……”
“你们兄弟俩到底在琢磨什么？”欧阳眯着眼睛，抄起一把水果刀恶狠狠的威胁道，“说！是不是你那皇帝哥哥又缺钱花了？”
“呸！”德王爷不满地啐了一口，“我皇兄真可怜，人家好心好意地帮你吧，你还不领情。我们是怕你感情受创伤就一蹶不振了，所以呢，你和小公主多接触接触，据说是蒙古数代以来第一美女哎！”
欧阳翻了个白眼转过去，“你喜欢你就去追得了，别老往我身上揽。”
“嘿嘿，”德王爷狡黠地笑了，“确实不错哎，看了画像，正好是我喜欢的类型。我皇兄说了，你要是不想要，我就帮你收下了。”
欧阳叹口气，对方终于说实话了……“行，不就是让我帮你追到她吗？我答应你还不成？你别老在这给我绕弯子了，一大早上的，绕的我头疼。”说完真的仰过头去似是要睡觉。
德王爷叹了口气，他早就听说了昨天的事，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说好了。实在是不忍心揭欧阳伤疤，可是又觉得这样对晓枫不妥。
“欧阳，”德王爷凑近欧阳闭着的眼睛旁，“你打算……怎么安置那孩子？”
“哪个？”欧阳闭着眼睛明知故问。
“当然是晓枫，你不能逃避这个问题。”德王爷严肃道。
“放着他，不管了。”欧阳实话实说，这是他琢磨了一夜最终得出的结果，也许这也是最好的方法，让大家都暂时忘记伤痛最好的方法。说着又坐起来，无奈地抛着一个橙子。阳光明媚，杨柳都抽长了枝条，到处一片新绿，生机勃勃，浑圆暖色的橙子在阳光下上下抛动，想欧阳的心跳，“打了他，骂了他，我的狠心已经用到了头，实在是不忍心了……就让他自己一个人想想吧……或许你皇兄的决定没什么不对，我是应该转移一下我的注意力了，还有别的事要忙。”
二十六、 幼絮含苞
小公主到京后是玉儿接人，之后的一个星期一直都呆在皇宫里，由各路皇妃娘娘陪着游玩。亲王平日里都是免朝，所以就一直拖到德王爷和欧阳七天后被召唤参加早朝的时候才真正见到小公主。
蒙古来的小公主果然漂亮，唇红齿白，笑靥如花。欧阳望着端坐在轿子另一头又忍不住撩开窗纱向外看的小公主，心中暗叹：今日早朝时研寒看她的眼神都直了。堂堂一个亲王啊，真没出息，让人看见了多没面子！
欧阳甩掉额上的一把冷汗，暗自好笑，前几天自己莫名其妙被封了个襄王，今天又被研寒拉来朝堂当花瓶，自己居然也小心翼翼起来了！竟然还去替研寒担心面子里子的，自己的面子里子还不是早都被丢尽了。欧阳一个心慌意乱，又想起了晓枫，好不容易平息下来的心情又纠缠起来，牵扯着伤处浅浅的疼着。
七天了……他回来已经七天了，而除了上次大厅那一闹之外自己还没有去看他，不知道有没有人照顾。欧阳想到这，自己倒是先愣了，苦笑着心说，明明是我下令让他自力更生的，怎么还在这想他，扯。
对，扯。欧阳用这简简单单的一个字
打趣自己，迅速转移了自己的注意力，强迫自己去想研琅今日早朝时下的圣旨。受封的不止他一个，玉儿今日也升嫡亲的平遥公主，当然还有蒙古来的小公主，欧阳虽然是知道小公主他爹和研琅交情不浅——自打小公主他爹当上蒙古的统率之后，蒙古这几年和我朝友好之至。但是欧阳还是被研琅一上来就封她为嫡系的缃湘公主的大手笔吓得不轻。
看来研琅这家伙是算准了要了这个弟妹了……欧阳玩味地看了看对面的人——那又有什么不好？论才貌，论气质，论学识，论家世……追儿哪里配不上研寒了？而且研寒那小子早就对追儿一见钟情了……欧阳的嘴角划出一丝微笑，研琅让自己和研寒始终周到地陪小公主游玩北京城，已尽地主之谊……说这些官话就是麻烦，等研寒把小公主追到手，还陪什么，到时候大家就一直不分开了。
半个时辰前……
“我叫赫慕追，”小公主早朝之后对欧阳和德王爷甜甜一笑，声音清脆如铜铃，立刻把德王爷电得七荤八素。而玉儿七天前就奉旨去接小公主进京，两个女孩子熟络的快，早就站在一起了：“皇上说我留京这两个月都要跟你们在一起，希望我们能成为朋友。”
“欧阳飘羽。”欧阳轻轻欠身，礼貌地一笑，“小公主刚入皇籍，于理不能留在研寒的嫡系亲王府，所以皇上安排你先住到我那里。”
小公主歪着头笑了，“小公主……这么叫多别扭啊，我的族人都叫我追儿，听习惯了。你们也这么叫，好吗？”
“当然好。”德王爷爽快地答应着，一边已经接过小公主手里拎着的大盒子，那些都是皇上刚才送的首饰，件件价值连城。“这么拿着多沉，让我来吧。”
追儿这才发现站在欧阳旁边的德王爷，刚才早朝时没有细看，现在站在外面了才看清楚。德王爷今天身着玄色亲王服，烘托得皮肤白皙光泽，棱角分明的脸帅气而阳光，散发着一种薄荷柠檬的清凉味道，即使现在那么热，靠近他的时候还是一片凉爽。然而德王爷的笑容却像阳光般温暖。追儿看着看着走了神，居然有些心跳加快了。
“刚才欧阳哥哥叫你……研寒……我也可以这么叫你吗？叫……研寒哥哥？”追儿略带羞涩的样子可爱极了，连一直刻意保持着距离的欧阳也忍不住扬起嘴角，微笑。
“当然可以，我也不喜欢别人叫我王爷，我喜欢听别人叫我的名字……就听你的，以后你就叫我研寒哥就行！”德王爷说着将行李递给垂首立在一边的随从，原来四个人不知不觉已走到了宫门，两台轿子早就在等了。
“那，追儿，你先跟我回去休息，明天我们再好好地招待你，好不好？”欧阳一边给随从打个手势，让他把东西拿上轿子，一边轻轻低下头征求追儿的想法。
“好啊，正好我也累了，那就麻烦你了。”追儿开心地笑着，露出一排洁白整齐的小牙，转身回过头去和玉儿道别，随即又走到德王爷面前，想了一会，很认真地扬起头，“那我先和欧阳哥哥回去了，晚上再见面。嗯……研寒哥哥再见！”说完之后立刻像小兔子一样乖巧地钻进了轿子里，脸颊微微发红。
欧阳站在轿门口，狡黠地朝德王爷眨眨眼睛，轻轻用口型夸对方一句，你可以嘛！然后才跟着进去。轿夫待两个主子做吩咐之后，便辞别了王爷和玉儿，驾着马慢慢往府里去了。
晚上。
“少爷，服侍小公主的丫头传话来，小公主已经睡了。”灵儿将一杯泡好的茶放在欧阳的书桌上，对方正在看厚厚的一摞材料，累得皱着眉头。
灵儿上次从晓枫那里拿来的银杏叶和枫叶新片果然很好用，每次少爷喝了之后头痛都会缓解不少，很快的解决掉手头的事，然后就去休息了。记得欧阳第一天喝着茶的时候还笑着问灵儿，“原来灵儿泡茶这么好喝，里边加了什么？”灵儿脸一红，答应晓枫不能说他，于是只好硬着头皮回答是自己家里带来的叶片。那天以后，灵儿就总是望着欧阳出神，他不明白，那么好端端的两个人，那么彼此关爱和熟悉的两个人，怎么会闹到这种地步。
欧阳如往常一样拿起茶杯，却只是轻轻呷了一口，便笑着对灵儿解释，“灵儿的茶不同，喝了之后便会很舒服，总想睡觉。可是今日不行，最近很忙呢。”
灵儿低头不语，他知道欧阳在忙什么，少爷今天把蒙古来的小公主接到了府里，还特意嘱咐了所有的下人。却惟独没有去和晓枫说哪怕一句话，甚至……少爷已经整整七天没有去看晓枫了，有关晓枫的一个字都不提
所以晓枫到现在都不知道还有追儿这么一个大活人已经进了府。
整一个星期，灵儿被看得太紧，根本没有什么偷偷跑过来的机会，晓枫那里可真是成了与世隔绝。欧阳下令贬他为奴，却没有分配任何活儿给他，反倒是下令任何人都不许来接触他，晓枫真该为这种明显的孤立和漠视而悲哀。
奴才，就是不能被别人伺候，而是要伺候好别人。虽然晓枫并不需要去服侍任何人，但是很显然，这种意图明显的孤立后也不会有任何人来管他。
衣食住行，自己管。被打伤了疗伤上药，自己来。
可是，很必然的，晓枫完全没有自己管好自己。背上臀上的鞭伤杖伤，还有被欧阳随意踢打导致积淤不散的血块，都没有得到药物的抚慰，而且被晓枫弃之不理，任伤口恶化之后愈合的可能性越来越小。洗澡的时候没有往日的热水，晓枫就扎在凉水里，任凭那些伤口被凉水泡的翻起了皮，自己痛得几乎咬碎牙齿。
感冒发烧都不是问题，问题是晓枫每分每秒都在感冒发烧。
至于衣食住行方面……晓枫在被关在这里第三天的时候，像其他下人一样跑到后厨去拿吃的，自尊心却又一次在其他人鄙夷的目光中受到伤害。于是只能一次拿回了尽可能多的馒头，在众人更加奇怪和怜悯的注视下仓皇逃跑，打那以后再也没出过落枫林半步，连水都喝得省极了。
到现在，晓枫已经连续啃了三天因为不保鲜而硬邦邦堪比石头的馒头。晓枫甚至怀疑它们是不是已经坏掉，因为每次吃完之后总是会胃痛至少一个时辰。不幸运的话，胃痛和七虫三花并来，常常会痛得晓枫恨不得用头去撞墙。身上到处都是忍痛不住而被自己掐出的伤痕，有的甚至掐在了侧身的鞭伤上。
晓枫从床底下爬起来，轻轻捋好自己的一缕头发，脸色苍白。他又一次成功地战胜了那恶毒，外面的月亮也升了起来，好像在称赞晓枫的勇敢，可是晓枫却觉得那称赞也伴随着月亮的泪。
哭吗？心痛吗？晓枫现在只觉得麻木，他看了看自己刚才咬破的手指，还在滴血，便以血替刀，在床头上划下一道。
床头上已经有很多条小杠杠了，多半都是用鲜血划上去的，因为晓枫的房里只有一把小刀，根本扎不透木头。晓枫用这种最原始的方法记载自己的生命……还有十六天了，还有十六天，欧阳中毒就满一个月，他就平安一个月，晓枫就可以安心了。
晓枫在月光下虚弱地朝那些杠杠笑笑，地上有殷红的血迹，那是他吐出来的。没错，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早晨的睁眼似乎越来越困难，而发毒时也开始伴随着呕吐，吐出来的都是血。晓枫知道那是一种警告，身体给他的警告，他快要不行了……本来就是，自己活到现在居然还没有倒下，晓枫已经觉得是个奇迹。
不过他不在乎，忘记了饥饿和疼痛，更忘记了心痛，晓枫不敢再去直面那份惨淡的心痛……他只要生命，而且只要……十六天的生命……在剩下的屈指可数的生命中，晓枫除了忍受定时袭来的疼痛之外，倒是清闲得很。于是他每天靠在枫树脚下，观察着太阳的朝升夕落，眼眸清澈而凄凉，不去管自己的坐姿压迫了伤口，不去理会神经深处传来的痛，而是日夜都在思念着那个人。
生活开始变得简单，醒来了便开始思念他，困了便枕着枫树厚实的树干沉沉睡去。外边的喧嚣纷扰好像已经远离了他，晓枫安静的像个再不会说话的娃娃。
我愿意，用我剩下的生命想着你，爱着你。下辈子也愿意，一直这样坐在这里，永远守候着你，生生世世，无数个轮回。
晓枫叹了口气，擦擦嘴角的腥甜，有些担忧的望着墙角的“粮食”。
只剩下四个了……晓枫却并不打算再去被怜悯一次，四个，够我吃十六天了。反正，晓枫自嘲地苦笑，他还真的不相信自己会被饿死。兴许是人在身体越发透支的时候就越是清醒，他有很准确的预感，他可以活过这十六天，就算一点吃的都不剩了也可以活下去……因为他还有未了的心愿，我的羽……
二十七、 一枕惊魂
只一晃的功夫，又是半个月转瞬即逝。此时的追儿已经会对着德王爷静静地微笑，两人彼此心意相通，甜蜜缠绵。陪伴小公主游京的任务自然就落到了德王爷一个人的头上，而追儿自己也每日早出晚归地泡在燕王府，实在是有点乐不思蜀的意味。
“娶了媳妇忘了娘！”黄昏已尽，一轮皓月当空，欧阳对着德王爷笑骂道，却又忍不住撇嘴，居然把我自己比作娘，真够有病的。
“我看你是想骂我饱汉不知饿汉饥吧？”德王爷悠悠转转地坐在欧阳身边，颇为忧愁地看着对方，“欧阳，打从你被钱鼎抓住之后，到现在已经一个月了。有些事，当忘则忘，当止则止。”
欧阳灌下一杯冷茶，一哆嗦，看得德王爷心疼。
“不用你安慰我，你去疼你的追儿，守你的情人，让我自生自灭去吧。”欧阳说完之后把茶杯往草丛里一掷，不顾德王爷的叫喊，一个人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