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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独南行——by拐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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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蛋哥哥你看那齐小先生,长得那样好看,那衣服绣的是什么纹?怪像我们重阳登高插的茱萸花。”柳絮一腔的歆羡与倾慕正无处抒发,此刻拽住了熟识的陈钟,自然要好好夸赞齐由一番。
  “一脸的贼笑,哪里好看了?你见过我们衡国人哪一个穿得这样累赘,我看他倒像是闾国来的奸细!”陈钟将袖子从柳絮手里扯落,不屑一顾地说道。
  柳絮“嗤嗤”乱笑:“阿蛋哥哥是嫉妒齐小先生吧!当初宋庭哥哥来的时候,你不也一样?闹得鸡飞狗跳,到头来数你和宋庭哥哥走得最近。”
  “我不和你理论这些!”陈钟摇摇头,避开众人,就疾步向宋庭走去。
  “宋庭!”
  宋庭正低着头看书简,被陈钟一叫,蓦地抬起头来,端详了陈钟一阵,皱了皱眉说道:“你这又是怎么了?难道是蛇毒没清干净痛得睡不好?是不是没有上药?”
  还不是那齐由的事情!陈钟没理会,只是草率地回答:“一整盒都用了。”旋即又问:“你这看的是什么?”
  “噢,是子缘兄写的。”宋庭微笑着,“到底是烁阳人士,文采粲然,可真不是乡野小民能写出来的。不过……这其中的看法,倒很有些以管窥天了。”
  陈钟冷笑几声——这种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人能写出什么东西!
  前面齐由正兴致勃勃地说着法家之学,望见宋庭与陈钟正说得热闹,便问道:“不知二位有何高见?”
  陈钟怪笑道:“眼睛不长脑袋顶上,哪里会来的什么‘高见’,我只是觉着齐小先生也不必说这些我们听不懂的怪话,要想展示下烁阳士卿公子之流的衣服头冠,不如干脆点沿着田埂走一遭,那不就谁都能看见了吗?上巳三月三在几日之后,等那时不定有多少的妹子冲先生您丢钗环钏子、布绢手巾啊!”
  他说话怪腔怪调,兼着手舞足蹈,引来不知多少笑声。
  齐由也不觉得尴尬,或者说他一开始就没有注意陈钟,目光一直定定地盯着宋庭。
  宋庭揖了一揖,微笑道:“子缘兄是商鞅韩非门下,我不过是偏爱儒学,并无什么言论高见,只是刚才听子缘兄说道儒生四处求官,谈不上舍身取义——这话我不敢苟同。且不说颜回居陋巷而不改其乐,有了‘颜瓢’的典故,就说子路返卫、子贡救鲁,舍身取义,难道是为了什么官爵之位?”
  “颜渊有志难酬,眼下便有为官与取义两全的机会,不知宋兄弟可有为官取义的愿望?”齐由这话转得无比生硬,显然话里有话。
  肯定是昨晚说了什么兴国安邦之道,敢情你齐由今日在这里纠缠一通,就为了宋庭能在众人面前应承下来吧!陈钟暗忖——这副嘴脸,可比那败絮其中恶劣多了。
  其实当今乱世,各国争着求贤纳士,并不算什么下作之事,但陈钟心中没来由地厌恶齐由,加上他还要拉上宋庭走,陈钟的恼火可想而知。
  话音落下,所有人自然都好奇地注视着宋庭,宋庭有些意外地注视着齐由,半晌后理了理素白的衣袖,微笑道:“我如今正当守孝,随意跋涉,纵横捭阖,怕是不好罢。”
  陈钟附和,声音高亢盖过了宋庭:“齐由你别打什么鬼主意陷害宋庭,那什么……什么不忠不孝的事情,只有你自己做的出来,少拉宋庭下水!”他咋咋呼呼,倒好像齐由是要把自己弄走那般。
  齐由似乎觉得得到宋庭这样的回答是在情理之中,微微点头道:“那三年之后如何?”
  “三年之后?!三年之后指不定……总之你凭什么要宋庭应下三年之后的事情?”陈钟本来想说三年之后指不定宋庭连娃都有了,还跋山涉水地去为官做宰?但这话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宋庭只是默然无语。
  午后,陈钟心绪难安,生怕宋庭应承了此事,草草地填了饭,径直去了客舍。
  宋庭的屋子门户虚掩,陈钟推了推,里面一片寂静,《春秋》半卷着摆在案上,书刀毛笔搁在一边,笔上的墨早就干透了,陈钟拂一拂那竹简,冰凉冰凉的——想必不是刚出去。
  陈钟夺门而出,门“砰”地一声怪响。
  “陈钟?这时候怎么……”陈钟才一摔门,就见宋庭捧着厚厚一摞深衣素襌从旁边的屋内走出,“你那样用力摔门,要是弄坏了,叔父又要说你了……”
  “原来是陈家兄弟,适才宋贤弟提及你的事情……”齐由如同鬼魅一般悄然从宋庭旁边的门内走出,抖了抖他宽如裙裾的袖口,上面双菱的绲边无比刺眼。
  陈钟一步就冲上去把宋庭拉到身后:“什么贤弟,他啥时候成你贤弟了?!”
  又恼怒地回头喝问宋庭:“你和他结拜了,然后就打算跟这闾国的细作逃走?宋庭,我没想到你也是这样贪财好利的小人,果然天下的士子都一个样!”
  宋庭的脸色蓦地白成一片,那些沉重的、华丽的衣物在他的手中颤抖着。
  陈钟觉得自己的话说得有些过分。
  不,似乎是很过分。
  齐由的声音再一次突兀地响起:“陈家兄弟误会了,是我决意离开此地继续远游,三年后再回来,宋贤……宋庭不过是帮忙整理行装罢了。况且,我并不是闾国细作。”
  陈钟恶狠狠地瞪他,齐由笑而不答,脸上的神情诡谲而得意。
  宋庭转身进了齐由的屋子,并没有再看陈钟一眼。
  齐由一边更加诡谲地笑,一边给陈钟作揖:“陈家兄弟,哀愁伤胃,怒火伤肝,凡事切不可太过,更不能胡乱揣度。”
  陈钟咬牙切齿:“我至少还有肝可伤,不像你齐小先生,五脏没一个全的。”
  夜色黑黢,陈钟从家里取了根锯条潜进了客舍的后院。
  那辆牛车正安稳地停在后院角落,虽无月光,所幸星辰异常明亮,但见上面髹了黑漆纹饰,似乎是一只舞蹈的神鸟。陈钟怎么看怎么觉得那像只晦气的乌鸦。
  不过现在要理会的可不是这些,陈钟迅速地躺到车底,摸到那车轴的中间,拿起锯条就开始用力锯着——他不敢太快,生怕弄出什么大的声响,惊动了屋内的两人。
  呸,什么屋内的两人!陈钟发现这话实在别扭。
  仲春时分,地面还没有被日光照出热度,此时又值夜晚,那冰凉刺骨的感觉简直能从后背穿透前胸,但陈钟此时一心一意地动作着,片刻之后就已经汗流浃背。终于,陈钟将那车轴锯了半断,满意地钻出车底,拍一拍满身的泥土灰尘,拾掇了锯条,准备离去。
  他算准了不出百里车轴定会断裂,牛车缓慢不会有什么危险,但群山连绵,虽然村落近在眼前,也要走上半日——到时候那齐由怎么处置!只要想一想齐由拖着四尺阔袖的狼狈样子,陈钟就忍不住要笑。
  蹑手蹑脚经过宋庭的屋子时,里面的油灯光在窗上晕出一团模糊的影子,窗纱虽然干净,却因陈旧而显得灰蒙蒙的,陈钟怔怔地望着那摇晃的灯影,怎么也抬不起脚了。
  贪财好利的小人。他说的话,的确是重了些。
  可是,自己只是不希望宋庭离开而已。
  陈钟徘徊踌躇,终究还是没有伸手去敲那屋门——他自认是男子汉,平日说话从不忌讳,所以常常滋生事端,每每以痛打一架了结,但面对宋庭,似乎,似乎自己总是束手无策。
  总不能负荆请罪吧。
  陈钟把举到门边的手放下,看着漫天闪烁的星辰,终于下了决心,转身向深山跑去。
  次日宋庭起了早,准备送齐由一程,开门的时候,却发现前几日陈钟丢失的风鸢正挂在屋檐下,在风中摇来荡去——还是那样粗陋,却比原先破烂了许多,一个又一个刮破的洞,无比好笑。
  齐由此刻也推门出来,一抬头就看见那风鸢笨拙地在屋檐底下晃荡,于是抬了抬堆砌了云纹水纹的衣袖,说道:“这是什么物事?又脏又乱,看着可笑。”
  宋庭只是微笑着将风鸢取下:“我以为很好。”然后将风鸢挂在了堆满竹简的架子上。
  齐由这才发现,那破烂的风鸢上,画了一个黑漆漆的咧嘴小人,大大的脑袋,正憨笑着作揖。
  那样子,嗯,似乎是在作揖。

  第四章

  在送走齐由的次日,就是上巳节。
  大约在这天前的好几日,宋庭就不断听见有甜润的歌声在山间回荡,唱的都是些乡野的小调,清新自然。
  不似从前母亲唱的那样——虽然声音轻软,却暗暗蕴着一股气势。宋庭想起说着烁阳官话的母亲——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国都气韵吗?
  说起来,父母都未曾与自己说起烁阳的故事,宋庭只是隐约知晓,父亲宋岑是当年衡国的小小裨将,毫不起眼,母亲……母亲的事情,宋庭冥思苦想一阵,只能记得大约五岁那年,他无意中发现一只那个积满灰尘的红漆竹箱——上面的锁已经锈迹斑斑,宋庭鼓捣了两下就把整个锁头都拽了下来。
  待母亲闻声而至时,只见灰头土脸的宋庭靠在底朝天的竹箱旁边。竹箱里的大幅锦绣重缘深衣铺了一地,上面的鸾鸟图案,舒展着翅膀翩然欲飞。宋庭抬头见到母亲的脸色,吓得战栗觳觫,几乎要瘫坐在地上。
  之后母亲只是把那些衣物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宋庭也再不敢提起。
  如今想来,那鸾鸟纹饰的衣裳,并非普通人家可以穿着。
  宋庭放下竹简,目光茫然地望着窗外起伏连绵的群山。山色青翠如洗,偶有烟雾一样轻 薄的云絮,在其间缱绻缭绕。
  “宋庭宋庭!”陈钟还未进院子,就把嗓子扯开了喊,宋庭听了耳廓牵连着脑门都隐隐作痛。
  陈钟撞开院门,扒着宋庭的窗子对着他笑:“赶快和我一起去村口不远的流溪,上巳的时候数那里最热闹,你再不走,连个站住脚的位置都没了!”又扬了扬手里的袋子,“今天我娘做的荠花煮蛋,给你。”
  宋庭哭笑不得:“上巳那是姑娘家的日子,何况我未及上冠,去那里做什么?”但还是接过袋子,里面的鸭蛋被荠菜花染得黄灿灿的,分外好看。
  “不是女子就不能去了?你怕哪个姑娘把你拽走不成?宋庭你书读了那么多,竟不知道上巳有多少绝妙有趣的活动?”陈钟拐进屋内,拉了宋庭的手就往外头走去。
  天穹碧湛,熏风正暖。
  从村口到流溪大约只走了一刻,但客舍却离村口很远,二人到达流溪的时候这里早已经聚了许多人。
  流溪虽名为溪,但水深的地方足可以没过少年的肩头,溪水清澈明净,映着天光山色,在青苔石上激起串串白浪——这样的溪流,倘若在烁阳附近,一定会有一个让人遐想万分的动人名字,只可惜隐在这重峦叠嶂之中,农人们并不晓得那些明丽的字眼,取了一个再平凡不过的“流”字。
  不过,似乎也很好。宋庭默默地想。
  陈钟却没有心思想那么多,他只是急匆匆地拉着宋庭往人群里面挤:“今天有本郡的名觋来做祓禊祭祀,宋庭你去年冬天不是伤风虚寒,很长时间才好吗?快到前头去驱一驱邪气,这样一年之内百病皆消!”
  宋庭笑道:“前几日被白花蛇咬的是你吧?怎么倒把我这个去年得病的人往前面推?”
  陈钟撇撇嘴:“不就是条蛇,没什么大不了的事,这巫觋最是灵验,总之你到前面去,我还能诈你?”
  宋庭被陈钟努力推到前头,才吸了一口饱含着水汽和荠菜花香的空气,抬头就见到身着五色奇装的跛足女巫正跳着奇诡的舞蹈,嘴里念念有词。
  宋庭凝神去听,听见“桑柘被绿,麻葛敷荣”之类的话语,微笑道:“今日晴好,看来桑麻定是能滋荣兴旺了。”
  “宋庭,是让你想想祛病消灾的事情!”陈钟翻翻眼睛,无可奈何地挥着窄袖。
  “可是……”宋庭回身,笑得有些促狭,“前几日又是哪个人在放风鸢的时候说决不信那些‘祛病消灾’的鬼话?”
  陈钟半是羞愧半是恼火地红了脸,如同火焰撩到了一般。
  宋庭微笑着转过身去,继续听着那巫觋吟唱。
  “这个飞得太低,那个高一些,可惜竹哨声像是麻鸭被捏了脖子,难听得很……”祭祀礼毕,陈钟就开始指手画脚地评论起那些漫天飞的风鸢,“哎呀,总之都没有我做的好。”又期待地望着宋庭。
  宋庭只是望着沿溪岸来来往往的少女冠者,相互递送着新鲜的芍药花,还有锦囊香袋之类,他们的脸上既有欣喜,也隐隐藏着忧郁。
  “过几天很多人都要走了。衡国又与煦国交兵,也许,有些人一去就回不来了。”陈钟解释道,“反正也不知道能不能捡条性命,就当是临去之前的……唉,是死还是封侯拜将,衣锦还乡,都是运势。”
  “那……”宋庭想问既然前途未知、生死渺茫,少女们又怎么会在此时托付终身,却又觉得这样问实在不妥。
  或许,很多事物,包括爱情,本不能用相聚与别离、死亡与荣归来生硬地切割定义。
  涉水褰裳,临岸见君……
  采采香兰,习习祥风,日移云动,君子配觹……
  宋庭听见那些温柔的歌声,在煦暖的微风中此起彼伏,如同初绽的芍药花,带着盎然生意和动人情态。
  君当远行,相隔山陂,凉雨黄尘,吾谁与归?
  流溪在远方拐了个弯,隐入了群山之中。
  “宋庭。”
  “嗯?”
  “我以后也会去从军的。”陈钟盯着宋庭说道
  “哦,徭役兵役,都是应该的。”宋庭点点头,不做其他表示,甚至连表情都一如往常。
  难道你就不会说其他的吗?!陈钟又气又急,但也不明白自己希望宋庭说些什么。
  宋庭却笑起来:“好了,等你过几年去郡县报名从军,我敬你一碗酒便是了。”
  “二位别来无恙?”听见这个声音,陈钟几乎是登时毛骨悚然。
  “子缘兄不是登车而去了么?为何……”宋庭瞧见一身淡青绮杯纹锦衣的齐由远远地走过来。
  “我本欲往本县的繁华集镇,谁知行了一天的路,车轴竟然断裂了。”齐由笑道,“这山路曲折难以步行,前后又不见村庄,幸而县丞驾牛车路过,说是要到这里来登记参军名额,所以就带着我回来了。又见到宋庭你,真是匪浅的缘分。”
  陈钟益发地后悔自己为何不干脆弄松那车毂,让齐由掉进山沟子里算了。
  “自然,又见到陈家兄弟,也是匪浅的缘分。”齐由作揖着,腰间的角觹,晃着明亮的流光。
  陈钟还未来得及与齐由争吵一阵,却见齐由身后的县丞许颂示意他不要多话。
  宋庭蹙起眉——如此景象,看来齐由并非是普通的游学士子,否则许颂怎么会让齐由与他同车?
  没等宋庭深思,许颂却说道:“公子请先往客舍暂歇,待小臣让宋里正将所有从军名额登册入簿,再请公子前去。”
  齐由点头道:“有劳。”
  许颂诺诺着作揖目送齐由而去。
  “公……公子?”陈钟瞠目结舌,“许县丞你不是被山路石子颠得发晕了吧?公子可不能乱叫!”
  “你这小崽才晕了!那是姜尧——我衡国的二公子!前几个月离开烁光往各地求贤,各郡县使尽浑身解数要寻他的踪迹,就是不见人影,我在半道上遇见公子,本来要先送他去县里的,可公子听说这事,就非要跟着来不可。”许颂回忆着,语调诚惶诚恐,“好了,不和你这小崽说了,我还要先找到宋里正才是。”
  陈钟杵在溪旁,一动也不动。
  宋庭瞅一眼陈钟,叹着气拍拍他的肩头:“这回知道害怕了?”
  陈钟嗤笑着:“我只怕我们衡国出了个这样的纨绔货色,迟早要完!好了,我们喝酒去,管他是齐是姜!”
  “诶,我不会喝酒!”宋庭哪里来得及解释——早被陈钟不由分说地拉到了人群中。
  上巳除了祭祀、沐浴之外,还有曲水流觞这样的活动——乡野人家作不出那高雅的平仄分明的诗句,但酒是一定要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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