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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独南行——by拐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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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庭回过头去,见主将吕钺站在身边,冲自己笑着。
  “吕将军。”宋庭忙站起来,行了肃拜礼。
  “快别窝在这里,底下瘴气重得很,年轻人沾了这些可要得病的。”吕钺笑道——年近半百的吕钺是位多年参战的将军了,比棘丛更残酷血 腥的地方也不是没有去过。想那年煦国同岱国相战,君上命他援助岱国,才行至半程,前方就传来消息,说是煦国将领屠城埋俘,整整十万的岱国布衣和士卒,没有留下一个活口,连凌江都红透一片。
  “哦,多谢将军。”宋庭微笑着跟在吕钺的后面——他很是敬重这位久经沙场的将军,打仗时全然专注,最恨怠惰懒散、不服军令之人,但一旦战事和缓,闲暇无事的时候,吕钺总是和手下一干士卒们混在一起,很是亲切。
  对于宋庭这样由公子推举的随军长史,吕钺也从来不顾忌宋庭的尴尬地位,反倒与他更为亲近些。只是有时宋庭总觉得奇怪——吕钺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待宋庭要问时,吕钺却又佯咳几声遮掩过去,只说宋庭面目颇似一位故友而已。
  正这样想着,宋庭侧过头去瞅一眼吕钺,吕钺不理会他的神色,却毫无预兆地问道:“宋长史离乡也有好些年头了吧。”
  “算来已近四年了,只盼着这一战定了局面,我也好回乡探望。”宋庭想起那山坳中掩映着葱郁林木的村子,还有当年那个未及束发的陈钟,语调轻缓柔和。
  吕钺却似乎有些失望,沉默了一会,又试探地问道:“总没有听你提起家中双亲,要是你父母在此,可要怪罪你的不孝了。”
  宋庭心中惊奇,斟酌语言后恭敬地回道:“先考讳岑,先妣姚氏,早在我十五岁那年就因家乡疫病先后……”
  话还未尽,吕钺手里的长枪突然坠地,他却不理会这个,紧紧地扳住了宋庭的肩膀:“你说什么?!宋大哥和季姜姑娘……”说道最后,脸色煞白一片,语不成调,只是颤悠悠地煞住了。
  宋庭被他弄得更加诧异,肩膀也被捏得生疼,一边挣脱开去,一边问道:“将军莫非认识……可先妣讳姓姚,并不姓姜。”
  吕钺仿佛是被什么震悚了一般,自语道:“若是依旧姓姜,恐怕就不能……没什么,我原先将你认成故友之子,现在看来是错认了。”
  宋庭如何能信这样的说辞,却不好再问,又担心吕钺难堪,于是蹲下身去替他捡起那柄长枪。二人正尴尬无言时,却听得有士卒来报——姜尧公子与姜昀公子来了。
  军帐中,齐由一身齐衰,系着首绖腰绖,身边站着的束发少年,亦是齐衰加身。
  “仲兄,你说阿姊的魂魄回到了烁光没?”少年仰着头,眼睛依然是又红又肿的,“烁光离衡国国都祇佑那样远,阿姊会不会迷路……”说着说着,泪珠又滚轮下来。
  齐由俯下身,勉强冲少年笑着,安慰道:“尸骨是哥哥送回去的,你还不放心?潋儿的魂魄一定早回到宫里了……”
  少年举起袖子擦了擦泪水,抽噎几声又渐渐平静了些。
  “好了,一会将军与你先生要来,你要是再哭,可要惹人笑话了。”齐由劝慰着小弟,但自己内心却不必姜昀来得好受——
  三年前衡国因征战国力衰弱,不得已将妹子姜潋嫁往煦国,甚至以七座城池作为陪嫁,谁能想到姜潋不堪凌 辱折磨,竟于前几个月投缳自缢。煦国一卷黄席,将尸骨草草地丢弃在荒原了事。妹子的随嫁媵女偷偷潜回报信,君父几乎气绝。他潜入煦国寻到妹子时,只见到一堆破席和累累白骨而已。
  齐由想起妹子从小身子娇弱,又被他和长兄宠着,心思单纯,哪里晓得世事艰难?她能忍受三年的痛苦,只是因为衡国再打不起仗了罢。一位女子、七座城池,换得衡国三年的休养生息,如今也该是要偿还的时候了。
  正这样想着,幄幕的帘子就被掀开,吕钺和宋庭行了拜礼,姜昀便缠上去给宋庭行礼:“先生。”——四年前宋庭才到烁光的时候,做了齐由的门客。姜昀那日来到齐由处玩耍,齐由随口玩笑说让姜昀拜师,没想到姜昀却当了真,次日就带着束脩之礼恭恭敬敬地拜了先生。
  宋庭见姜昀比四年前高了不少,却很是消瘦,心知是叔姜公主的缘故,又见他一身齐衰——为未嫁姊妹服丧着齐衰,为已嫁姊妹服丧着大功,这分明是断然否认了叔姜是煦国妃嫔的地位。也是,这样的弃尸侮辱,谁都无法忍受。
  吕钺正和齐由回禀着战况——现今虽然已经夺回了四城,可最关键的飞峦城却须得先占了这棘丛才好下手,双方都在拖着时日,这时候粮草是最紧要的,煦国屯粮之处恐怕就在棘丛附近。
  “如今看来,我军虽然粮草不缺,但一路分兵守了那四处城池,兵力却是不足。煦国那边想来是知道底细,须防着袭营。”齐由顿了顿,并不急着说下去,却回头望着宋庭,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过几日内史杜俊就会带援兵前来,说起来倒有一位故人在此行伍之中。”
  宋庭原本在和姜昀说着什么,齐由的话如同匕首一般扎过来,惊得他心中一颤,抬头望向齐由,齐由只是笑着,并不再说。
  宋庭会意,却不敢喜形于色,甚至也不知该如何喜形于色,于是慌忙要给姜昀倒水,却弄得一身的水渍。
  那个人,终于是要来了。
  夜色沉沉,甚至连星子都被厚实的云层遮住,棘丛在夜幕的笼罩下,恍若鬼域。
  衡国的军队却不回营,反而在周围半人高的荒草中伏着。
  宋庭望着身边素衣的姜昀,不禁有些懊恼——自己竟一时疏忽忘记提醒姜昀换上军中的深色衣裳,如此素白的衣饰,若有灯火,在众人之中定然万分显眼。
  宋庭不敢犹豫,连忙解了自己的玄色缊袍给姜昀裹了。姜昀却不在意这个,反倒是问着宋庭:“先生,真的会有人劫营么?”
  宋庭低声说道:“明日我们的援军就会到来,煦国必定以为今夜我军守备松懈,何况过了今夜,恐怕就再无机会了。”
  “我……我有些害怕,要不先生和我一起去找仲兄……”姜昀还要说些什么,却被宋庭掩住了口。
  姜昀有些委屈,却不敢再说半句。
  脚下的土地微弱地震颤。
  果然是煦国的军队。宋庭左手拉住姜昀,右手紧紧握住了剑柄,青铜的剑柄本应该被他捂热,此时却越发地冰凉彻骨。虽然不是第一次面对这样的场面,但当两军对峙时,他总是安坐幄幕之中,甚至很少出去观战——他恐惧着那些温热的血和痛苦的喘息呻吟。
  虽然这次吕钺特地让自己带着姜昀隐藏在远离营寨的荒草地上,但姜昀毕竟年幼,又带着王孙的任性傲气,使起性子来,谁能料到会有什么突然的举动?
  宋庭望着黑黢黢棘丛荒野,蓦地一阵慌乱的马嘶和践踏之声,接着就窜起了无数火光,喷薄而出的光亮,还有灼热的鲜红,穿透了浅靛色的如蝶翼一般的花瓣。
  吕钺的声音在夜幕中尤为响亮,如同最雄壮的战鼓声。
  宋庭怔怔地望着那些火把映照下拼杀的身影,握着剑柄的手泛着白,他不敢放开,却似乎被谁猛地拉扯着。
  “先生,先生,仲兄会出事的,他平日也就在宫里练过……我要去找仲兄!”姜昀被那样的场面吓得脚软,却还是跌跌撞撞地说着要找齐由。
  宋庭拽住他,尽量低声镇静道:“恕小臣冒犯,那里如此混乱,公子去了万一有事,岂不又给二公子添乱?”
  姜昀听得这话,更加着急恼火起来,一把扯掉身上的袍子,齐衰素衣在远处火光的映照下愈发分明醒目:“添乱添乱,不是你的兄长,你自然不急!姊姊已经不在了,你要我再多穿一年丧服吗?!”
  这话喊得粗鲁无礼,连“先生”也不叫,宋庭一时惊住,姜昀见机夺下了他的长剑,后退几步又吼道:“先生你在此便可,我自去寻我仲兄!”
  宋庭伸手欲拖住姜昀,抬头看时却发现有一单骑向他们冲来,火光之中,长刀闪烁着诡异的幽蓝光芒。
  宋庭连“公子当心”都没来得及喊,直直地扑倒了姜昀。
  之后的记忆,就是手臂上无休止的疼痛与自己最后抢过长剑的奋力一刺。
  还有那诡异的幽蓝光芒。

  将仲子

  宋庭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四年前的村庄,柔和的日光笼着缀满了青苔的屋瓦。他晒在客舍院子里的苇席,滴滴答答地落下些水珠子,在泥土上润开小小的晕痕。常春藤爬了满墙,叶子抖啊抖,筛落了一地璀璨。屋子里,毛笔蘸了浓酽的墨,书刀折射着银晃晃的光。他提笔欲写,却怎么也找不见竹简了。
  “宋庭。”有人唤他。
  他抬了头,那人抱着大堆的尚未杀青的绿色竹片,只露出一双眼睛,笑成一对弯月。
  宋庭,宋庭。
  那声音不曾停止。
  他想要开口,却只是翕动了嘴唇,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风鸢的竹哨声尖利地响起。
  ……
  宋庭醒来的时候,看见的是灰蒙蒙的帐顶,帐幕中一片安静。他侧过头去,卷起的半幅帘幕退让出一阙透蓝的天穹来。
  有人影转进帘幕,遮挡了新鲜的天色。他手里端一只木碗,热气卷成一团又一团的白花开在半空。
  宋庭眯起眼——对方一身灰色的缊袍,看上去是再普通不过的士卒,束着的头发有些乱了,灰头土脸只有那双眼睛倒因为熬夜而泛着红,目光却攫住了宋庭不肯移开。
  “陈钟。”宋庭勉力弯一弯嘴角,“又是和谁打架了?弄得这样狼狈。”
  说完,想要伸手招呼他过来,却蓦地发觉,自己的左袖里,一片空荡。
  宋庭没有再动,只是盯着那一幅衣袖。眼里有些辣,却没有泪——他恍惚觉得那左臂还是存在的,很疼。那柄刀又重又利,砍下去连骨头都能碎掉,难怪这样疼。
  陈钟无力地站在那里,手指狠狠地掐着碗沿,那些热腾腾的雾气扑到他的脸上,满脸潮湿。他低头盯着木碗半晌,才忍住那些翻江倒海的情绪,强笑道:“四年也不见你送个信来,我只听得里正一个劲地故弄玄虚,说得跟神仙似的!现在看起来,倒比以前还要不济。赶快喝了药。”
  宋庭仿佛没有听到陈钟话语,只是垂着头沉默,甚至希望自己一直延续那场梦境,不再醒来才好。
  陈钟觉得心脏几乎要被撕裂开去,他宁愿宋庭此刻吵闹、发怒甚至哭泣也好过这样的沉默——当年自己说他晦气、摔落竹简、嘲讽他为贪财好利的小人时,宋庭亦是如此。可是自己却最受不得宋庭的沉默,那种压抑,能把心都碾出斑斑血迹。
  “宋庭。”陈钟扶住他的双肩,蹲在矮榻前面,“……宋庭,要是什么吃的喝的你想要,我饿死了都会给,可是这个手臂实在不好办,我切下来也没法安……不如算我欠你的,暂时搁我身上——你看,我有手有脚,以后永远跟着你,你让我用手我决不使脚!这样的买卖,连阿弦都晓得划算!别这样,好不?”他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若是在以前,定然连自己都觉得头皮发麻,可现在说起来,除了辛酸,竟别无其他感受了。
  “不是你欠的,何必。”宋庭撑手起来,艰难说道,“那刀是淬了毒的,我知道。不砍掉怕是连命都留不住……我睡了很久吧。”
  “宋庭!”吕钺掀了整幅帘幕闯进来,“可算是醒了,我就怕你再睡下去都能饿死。”
  “将军,如今情势如何?他们的屯粮之处可曾找到?援军都到达了?”宋庭却顾不得再提当夜之事——不知道是因为截去左臂的时候失了太多血还是其他缘故,他依然只想一头栽倒睡去。
  “袭营的一律被斩杀干净,暂时歇战。杜内史所领军队都已抵达,屯粮之处尚未发现……你还忧心这个做什么,有杜内史在,难道是你信不过我这个做将军的?”吕钺原先就欣赏宋庭的才略,加之是故友宋岑的儿子,更是把他当做亲儿一般看待,如今竟失了左臂,吕钺反复思忖,更加咬定是自己的疏忽——只一心想着多杀敌,在当夜竟没有给身为长史的宋庭安排任何士卒,甚至还让他看护姜昀公子。现在想来,愈发地后悔不迭。
  “有一事,我斟酌思量,还是以为当与将军说明——我军之中……怕是有了煦国的内应。”宋庭说得有些累了,似乎自己的身体都控制不住地要飘走,眼前也是一片愁云惨雾、混沌不清,只好闭上眼歇了歇又开口道,“要锻一柄淬毒钢刀并不容易,却不是用来杀士卒,反冲着,冲着远处的人来——何况如果专注战场,即使姜昀公子身着素衣,也难以注意到……分明,分明是知道姜昀公子的身份……有意……”
  陈钟见宋庭昏沉沉地睡了三天,醒来之后还不及吃上东西,就被吕钺这个神神叨叨的将军缠着说了半天的话,气得把碗往旁的小几上一撴,“嗒”的一声闷响:“这又是内应又是姜昀的要拉扯到几时?将军也太不体恤人!”
  吕钺被这初来乍到的陈钟一吼,哭笑不得,也不好叱责这位行军多日又熬了三夜的小士卒,只好和宋庭简单地寒暄两句之后离开了。
  陈钟犹自忿忿,端了碗来到榻前,咕哝着:“都凉了,人老话多。”
  宋庭此刻虽然强撑着坐起,根本没有多少气力支持,却依然说道:“怪就怪在为什么姜昀公子的事情走漏了,我们埋伏在营寨之外的消息却没有走漏……”抬头望见陈钟发青的脸,忙就着他的手把那碗里黑乎乎的药汁喝了。
  “难道是两位公子才到的时候,就已经有人禀了对方……素衣又极好辨……”
  “外头都开始支灶了,吃的时候我会送来。现在快睡觉!”陈钟干脆地命令道。
  “悍戆好斗。”宋庭虽然这么说,依然拉起衾被躺下。
  陈钟叹了口气,默默走了出去。
  风吹得帘幕一阵乱响,起了又落,掀开明晃晃的万里苍穹。
  宋庭看见营寨边上的长纛,翻卷出波浪一般的线条。他往上拽着衾被,遮住了自己的视线。
  其实,真的是很疼。
  宋庭合上了双眼,一片黑暗。
  陈钟出了帐幕,却没有往众人支灶的空地上去,反而随意抓了个路过的士卒,恶狠狠地问道:“姜昀那小子呢?!”
  “三公子在,在二公子的帐幕里,就是,当中的那一顶军帐。”那小卒见陈钟一脸的怒意,顿时吓得不轻,指了指方向,挣脱了陈钟就跑。
  陈钟执镩疾走——这三日以来除了照顾宋庭,他也没有心思去找那姜昀的麻烦,如今宋庭已醒,他也就得了空。
  “仲兄。”姜昀正窘迫地站在齐由面前,捏着衣角不知该说些什么,声音沙哑又带着哭腔。
  齐由坐在案前看着《六韬》,完全一副置若罔闻的样子。
  姜昀又叫了几声,心中委屈,也不敢流泪——他担心的是仲兄的安危,谁知竟弄成了这样的局面——前几日他在仲兄的帐外跪了一夜,又徘徊了两天,今日才听吕钺来禀,说是宋庭清醒过来了,才小心翼翼地进了仲兄的帐子。
  “五日后杜内史会派信使往烁光一趟,你就跟着回去罢。”齐由换了卷竹简,照旧头也不抬,连声音都是冷冷淡淡的。
  姜昀一愣,然后竟又跪在地上:“仲兄莫让我一人独行。”
  “有信使和你一起,如何说是独行?不要跪在这里,你并没有什么对不住我的。”齐由理着一摞竹简。
  “我是没有什么对不住仲兄的。”姜昀几乎要放声而哭了,“我连在战场都想着仲兄的安危,我当然没有什么对不住仲兄!”
  齐由抬起头,目光里既无愤懑,也无动容:“那么就是我的错了。你回去歇着罢。”
  “你对不住的是宋庭!”陈钟连着踢开两位护帐的兵士,猛地拽住帘幕,竟把它整个扯落在了地上。
  姜昀自然知道身后发生了怎样的状况,却也不回头去看,依然直挺挺地跪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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