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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浮生之倾国【二】——by梦里浮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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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螭悻悻的骂一句“狗眼瞧人低”,林凤致接口道:“不,正所谓‘桀犬吠尧’。”殷螭心道知道你进士出身,学问丰富,用个典都可以巧妙恭维下自己身份——可是这恭维自林凤致口中说出来,怕不是十足十带着讽刺?其实,便是林凤致正正经经不讽刺的时候,自己也难免怀疑他话里有刺,没办法,日常在他那里钉子碰得太多了!
所以林凤致其实说得一点也没错,他这个家真是不好玩,又寒酸,又贫苦,从仆人到狗,都跟自己毫不客气。
但是这么不好玩的家里,林凤致自己却是兴致勃勃,在院子里揪揪盛开的梨花,掐掐才迸的新笋,甚至还抄起衣襟卷了袖子,搬梯子爬上去看屋檐下燕子筑的泥巢,满意道:“还是这一窝老燕子!”堂屋神柜底下做窝的一只花猫被来人吓着了,叼着粉团也似的小猫飞快逃走,没让他摸着,林凤致居然还叹气不乐,说这猫是阿忠在他走后养的,不认得主人,言下颇为遗憾。
因此殷螭转念一想又觉得这趟来得不亏,原来所料不错,在这个自己不知道的地方,果然有一个自己没见过的林凤致——笑容明朗、天性活泼的,一个孩子气的林凤致。
在其他的地方,无论是表面上和自己做君臣,还是私下里和自己做对头——包括做床笫玩物——他都是那么冷淡无趣、刻薄犀利,还十分狡猾狠毒心思难测,再也没想到他有如此单纯快乐的一面。
然而林凤致回家来,分明也不完全是快乐的,比如他初入门时和老仆相见,这个做主人的竟然不顾尊卑上下,抢过去抱住那个老泥腿子连叫“阿忠伯”,声音颤得厉害。老阿忠则一股劲儿的摸摸他脸又摸摸他身上,又哭又笑,只是念叨:“俚哚瞎话,讲耐在京城浪拨皇帝杀仔头,阿忠勿信!嗯笃小官官乖乖巧巧,哪亨拨皇帝杀仔头?”林凤致应声道:“瞎话阿能信?我陆里会拨人杀头?耐要放落心——岁数大还瞎想八想,一发勿得了哉。”脸上虽然在笑,却笑得比哭还难看。
殷螭听不懂他们的苏白,但“被皇帝杀头”这个意思还是审出来了的,一时竟不觉有点惭愧,心想我如今是再也不会杀小林的了——想杀也杀不了,他的名声放在那里——可是当初,确实是真心想要杀了他的。
而且是好几次动了杀机,而且是好几次将他送入死路,若不是小林够狠够厉害,棋高一着,布局完美,那么一场赌斗便早已输掉性命——自己也就会再也见不到他,彻底失去了他的。
虽然殷螭一直认为林凤致那场生死难关乃是自找苦吃,自己不跟他算帐已经是宽容了,更无所谓愧疚,但在这个时候,看见他们主仆的悲喜重逢,竟然也极其难得的心虚了一下。
他有点心虚,阿忠却偏偏来同他搭话,趁林凤致在院子里乐颠颠东看西看的时候,阿忠便凑过来,勉强打起官话,却还是一口土腔的问道:“殷大人,耐阿是同嗯笃官官一淘在京浪做官?”殷螭跟林凤致商量好的,乃是以同僚朋友身份来做客,所以被称作“殷大人”,他不大听得懂阿忠说话,先胡乱点头。阿忠满脸堆笑,说道:“拜托大人照应,阿好?嗯笃官官,做小囡囡起就痴心得来,心肠软,面孔薄,人搭俚好,俚就搭人好——就怕俚在外浪拨人欺,搭仔勿三勿四白相朋友做一淘,大人相貌堂堂,定是上等好人,嗯笃官官托耐照应,阿忠放落心哉。”
殷螭好半晌才勉强弄懂了他的意思,哑然失笑,心想我倒是想照应他,只怕他还不给我照应呢——斗气倒一直是有的,只怕还得一直斗下去。
不过这时只能胡乱答应着,说着话便见日影偏西,阿忠去菜畦摘菜,林凤致回屋陪坐,殷螭便问他道:“你家下人怎么还不进上晚膳?”林凤致道:“你饿了?”殷螭有点不好意思,道:“为了赶你,我可是午膳都未进——真有点饿了。”林凤致小声的损他一句:“活该。”随即起身道:“好,我做饭去。”
殷螭吃惊道:“你?做饭?”林凤致道:“家里就我和阿忠伯,他烧火,当然是我做饭,不然怎么弄得及?”殷螭张口结舌,道:“你一个文臣,怎么做饭?”林凤致反问道:“文臣就做不得饭?”殷螭道:“我当你肯定‘君子远庖厨’。”林凤致洒然一笑,道:“我不是君子,是小人——你安坐罢,我失陪一会了。”
殷螭好奇心起,如何肯安坐,跟着他直入灶间,那侍卫也只好跟着,灶屋本来地方就小,这一下哪里还有转身余地,两人只好靠在门边。林凤致已经卸了大衣服,单着青布小褂裤,将袖子一直卷到肘上,头巾也摘了,只束着发网,别了银簪,倒显得异常俏皮。殷螭看他洗菜切肉,手法极其熟练,不觉问道:“在少傅府你也自己做饭?”林凤致道:“怎么可能——有得是厨子,我为什么不吃现成的?何况做官总要有个体面。”殷螭笑道:“那你现在就不要体面?”林凤致道:“这是我家。”过一会儿又道:“你出去,仔细油烟弄脏衣裳,这里可没尚衣局替你浣洗。”
殷螭才不在乎衣裳,但灶屋里油烟起来的时候,却忍不住被呛得咳嗽——可是,就是舍不得走开,觉得这样的林凤致委实太难得一见,所以宁可忍着这乡间灶屋的油烟,在低矮得几乎碰到额头的门框下站着,饶有兴味的从头看到了尾。
等到饭菜摆上桌,殷螭坐了上首,林凤致打横相陪。他显然还想尊卑不分一下,让阿忠与侍卫也过来一起用饭,那侍卫哪里敢和皇帝一桌吃饭,战兢兢只是推辞,阿忠到底也不好意思和“京里来的老爷”坐一桌,于是两人自在灶下用餐。林凤致又让侍卫帮忙,将院角桂花树下埋着的一坛酒给挖了出来,分了一半给灶屋,剩下的端来桌上,笑道:“菜不好,酒倒好——是埋了二十四年的花雕,我早就想喝掉它了。”
殷螭道:“这酒跟我们倒是同岁?”林凤致道:“当然,是我出生的时候先父埋下的。我们乡里风俗,生了孩子就埋一坛酒……”殷螭忙道:“哦,就是你们江南的女儿红!”林凤致摇头道:“生女儿埋的才叫女儿红,生儿子埋的,叫做状元红。”他笑一笑,道:“状元我没中,也算进士及第过,勉强可以喝得,可惜那一年中举……至今才得回来。”
殷螭觉得他的话里有些酸楚,一时不好说什么,见他自路上提篮里又取出几瓶酒和青梅。原来那花雕埋了二十四年,早已醇厚得化不开,倒出来便堆在碗里,还得搀上烧酒才能喝得,青梅则是切开浸到酒盏内提一提酒劲,滋味更是芳醇——却是林凤致在路上就已经琢磨着回家喝这坛好酒,早就准备下配料了。
谁知世事常不如意——他将一切弄得妥当,让了殷螭一让后便欲端起盏来饮这美酒,殷螭忽然醒起,一把按住,喝道:“不许喝酒!”林凤致道:“干什么?”殷螭恼道:“你喝了酒会吐血,刚好就忘记了?你想活不过三十岁?”
林凤致有点诧异,嘀咕道:“太医真是多嘴!”殷螭心道这可不是太医说的,而是你自己醉话说的,却也不提,只是抢过他的酒盏一口饮干,又拿起自己的酒盏喝了一口——知道林凤致有点洁癖,绝对不会再用自己喝过的杯盏,喝完了笑嘻嘻的看着他,意思很明显:“我就是不许你喝了,看你怎么着!”
林凤致对他的无赖劲儿一向没做理会处,无奈道:“我自家的酒,也要你管——我就喝一点。”殷螭道:“一点也不许!”林凤致愠道:“反正我迟早也要死在你手里,你管我活多久,吐不吐血呢!”殷螭正色道:“再不会的!我可以跟你立毒誓:我若再起杀你的心……不,不是杀你的心,是无论如何不会让你死——除非我先死了,你才能死!”
林凤致瞅了他一眼,半晌轻轻的笑了一声,淡然道:“我不信誓言的,你又忘了——吃饭罢,我做的菜,冷了就不好吃了。”
他做的菜其实极其简单,无非韭菜炒鸡蛋、菜心烧腊肉等乡间家常小菜,最好的也就是自集市上买回的一尾鲈鱼,不加什么佐料而只是清蒸,配上的米饭,也是旧年的陈米煮成。殷螭在宫中用的是特贡御米,每日御膳房进上百般珍馐还觉得没下箸处,若在平时,哪里咽得下这等粗砺饮食?但这时也不知道是饿久了,还是林凤致的手艺的确不错,居然风卷残云般的一扫而空,吃完还赞声:“好吃!”林凤致笑道:“那是你饿了——太祖微时的‘翡翠白玉汤’故事,你没听说过?”
吃完饭阿忠来收拾了碗筷,天色渐暗,屋里点上灯来。殷螭只想和林凤致说话,可是他偏偏跑到屋角去跟坐在脚踏上的阿忠扯淡,居然还站在背后替这老仆轻轻的敲着肩膀,两人一递一声的用一口苏白交谈。殷螭觉得大是纳闷,心想小林平时在自己面前多么端着架子?居然回家来连个主仆之分都没有,委实太没身份!可是林凤致显然一点不在乎什么身份,和老仆人有说有笑,假嗔装恼,居然颇有几分撒娇的样子——殷螭不由想到他那回醉后将自己当作俞汝成,也曾经撒娇式的贴脸于背而抱,那一种柔软,竟使自己明知他错认也舍不得挣脱。
此刻他也是无比柔软的,笑容那么柔软,一口苏州腔也是那么柔软,在老仆人面前真似爷孙般亲热无拘,又是出奇的乖巧温顺。殷螭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想法:也许俞汝成当年见惯了的是这样的小林,所以才会以为他可以任自己揉搓。
同时,他也忽然深深鄙夷起老俞来:如果见惯了这样的小林的话,是怎么样忍心,才舍得将这一份天真柔软给硬生生打破呢?殷螭觉得自己是不会的——可是,自己明明也干过□□的事,比起老俞来,也就是个五十步笑百步吧。
他听不懂苏白,却听林凤致跟阿忠接连说了好几个“呒不”,一面说一面摇头,显然就是“没有”或者“不是”的意思,阿忠显然大是失望,林凤致又笑着说了一串话抚慰之,阿忠只是重重叹气,过一会起身去外面上门户了。殷螭有点好奇,趁阿忠走开,便问林凤致道:“你们刚才说什么?”
林凤致无所谓的道:“没什么,阿忠伯问我讨了家主婆没有——哦,就是有没有娶亲,我说没有。”殷螭这才想起林凤致果然没有娶妻,便问:“那你后来又说了什么?”林凤致笑道:“老人家焦心,一直问我为什么不结亲,催我早娶早养接续香火。我就说我俸禄低,没有住宅,京城的开销又大,娶不起——也没姑娘看上我。”
殷螭忍不住小声道:“撒谎不眨眼的!每年七百多石的俸禄,偌大的赐第,还敢说穷,还没住宅?”林凤致笑笑不语。殷螭忽发奇想,问道:“你想不想成亲?你要是看上了哪家千金,我给你指婚去——我说真的,不开你玩笑。”林凤致干脆的道:“谢了,不想。”他隔了一会儿,微微笑了笑,声音很低的道:“我这一世都已经被你们毁了,何苦又去害人家姑娘。”
殷螭看着他,堂屋中昏暗的烛光下,林凤致脸上的微笑虽淡,却是凄清无比。殷螭心中忽然一紧,知道他说的一点不错,他这一生,真的已经被毁了——先是俞汝成,后是自己,硬将他的人生毁了。
如果能够平安无事的话,林凤致想要过的生活,也许就是和亲人在一起,娶一个贤惠的妻子,生一堆足以继承门户的孩子,在这样的蓬门陋户里开心自在的过着小日子吧?他的幸福快乐,原是如此简单。
可是偏偏已经被毁了。俞汝成将他拖进了悖乱的孽缘,自己又将他囚在欲念的苦海。
他的幸福快乐真的很简单,却是自己二人所给不起的。
然而殷螭又是乐观的,或者说是厚颜的,这般想过之后,却又并不觉得十分需要忏悔——他转念又想:可是我对小林挺好啊,而且发誓以后会更好下去,床笫间我也总是让他同样尝到快活滋味的,所以,他也应该得到另一种不太差的幸福快乐吧。
他恍惚觉得,或许这也就自以为是而已,可是,能让自己舒服的事,为什么不能自以为是?天底下的事情,与其纠纠缠缠的去想什么已毁灭,难弥补,需悔过——还不如夜夜欢娱来得舒心,来得实惠。
当晚安排住宿,林凤致家中实在贫寒,竟找不出多余的床铺与被褥,阿忠想把自己睡觉的耳房让出来,自己去睡柴房,林凤致不许,说阿忠年纪老了,还是自己的床睡得安逸:“反正就是一晚,委屈殷大人同我挤一下罢。”于是把新晒的被褥在正房里铺好了,打发“随从”去睡柴房——这自然是当着阿忠的面,待到阿忠去睡了,那扮成随从的大内侍卫便即同到上房,在房角落铺稻草枕剑而睡,护卫皇帝。
这间正房是林凤致在家所住,虽然离开多年,却一直保持着旧日模样,室中家具寥寥,只有几案书笼和床铺,那张大床倒是正宗的宁式拔步床,垂着虾须钩与撒花帐,尽管色泽黯淡,式样却颇不俗,看得出当年也曾是大户人家的器具。但殷螭平生哪里睡过这么破旧的床铺,睡下后又不免抱怨:“你家的床好硬!”林凤致简单答道:“褥子少,请将就些。”殷螭笑道:“行,是我自己要来的,须不是你邀请——我替你说了,不用再刻薄了,乖乖过来一起睡罢。”
林凤致却有些迟疑,到床边低声道:“今晚……不做罢?”殷螭奇道:“怎么?你不舒服?”林凤致顿一顿,道:“屋里有人。”殷螭不耐烦的道:“管他作甚——平时哪一回外面不是站满了侍卫,不都听见?也没见你害过臊。”林凤致低声道:“阿忠伯就在隔壁……老人家睡觉浅,会听见的。”
殷螭支起身子,看见他垂头站着,脸上竟然极少见的现出窘迫之色,不觉纳闷道:“他是你家人,有什么好忌讳?”林凤致轻声道:“他知道要伤心的。”殷螭道:“笑话,这也值得伤心?别磨蹭了,快上来——方才还是你自己要跟我同床睡觉的。”
林凤致咬牙道:“便知道跟你白说——你就是这种人。”索性不再多说,吹了蜡烛,解衣上床。
殷螭笑道:“明知白说还要说,你几时变得这么呆了?”老实不客气的拖过他便毛手毛脚,却觉他一动不动,毫无配合之意,房中灯光已灭,一片黑黢黢中看不见他神情,摸上脸庞才觉出他眉峰皱着。他平时在床笫之间也不怎么柔顺,但这般僵持隐忍的感觉还是头一遭,殷螭忽然觉得有点无趣,想了一想便放了开手,道:“算了,勉强也没意思——你要在你家人面前装佯,我便饶你一回。”
林凤致倒不料他能放手,微微一怔,道了声“谢谢”,便侧过身去面朝外睡了。殷螭复又从背后抱住他,低笑道:“回去好好补偿我,记得不?”林凤致嗯了一声,声音很轻的道:“困了,睡罢。”
殷螭其实不是很困,在这硬板床上睡着也不怎么舒服,但是既然什么事都不做,也只好闭眼等待入眠。心中一静,便听见屋外小溪潺潺作响,虫声唧唧而鸣,窗外竹梢拂到窗格上,也时不时发出沙沙沙的声音。更遥远的地方,还时不时传来村中汪汪犬声,一吠百应。诸般杂音齐作,一时哪里睡得着。
他叹口气,忽然想起来,平时林凤致都是事毕便起身穿衣走人,这还是第一次肯和自己同榻而眠,居然什么也没做。心里有点不甘,翻身又挨近林凤致一点,贴身搂抱,新晒被褥间充满阳光的味道,林凤致没有沐浴,身上也似乎还带着在灶上炒菜的淡淡油烟味,闻着这般人间烟火的气息,忽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仿佛安心,仿佛欣悦,竟连方才□未遂的身间燥热也渐渐消退了。
什么都不做的这个夜晚,竟然有一种温存美好的滋味,平生未历。
过了一阵,他低唤了几声:“小林,小林。”林凤致不答,呼吸平静悠长,也不知道是真睡着了还是装睡。殷螭忽然微笑,凑过去很轻很轻的吻了吻他脑后发丝,低声道:“小林,白天你做的菜真好吃,真的很好吃。”
去常熟虞山林家这一趟探亲,犹如一个最美好的梦境,尤其是事隔多年之后回想,更似一个转瞬即逝的美梦,使殷螭后来常常懊悔:早知道其中滋味如此令人心醉,实在应该放小林三个月的假才是,甚至放上三年也无所谓——自己就陪着他一直住在那里多么好,为什么偏偏只放了他三天,只宿了两晚便不得不离开,又恢复原先那种无趣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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