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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浮生之倾国【二】——by梦里浮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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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凤致微微收敛了一点笑容,道:“你何必管到底谁干的,反正无非一个用意。”殷螭问道:“你自己认的找死?激我杀你?”林凤致泰然自若的道:“正是。”
他跪了许久,膝盖也酸了,于是不待殷螭许可,自说自话的起身,将手中妖书传单递还到案上去,说道:“这什么妖书一出,你必定想要杀我,所以我一来可以痛快求死,二来顺便大损你做皇帝的名望——如此一石二鸟之计,多么高明,怎么会不象我做的呢?”殷螭阴森森的道:“我太知道你了,你没这么容易便求死。你的手段心计,也不止这点。”林凤致道:“多谢夸奖——什么时候动手杀我?有余暇的话,我还来得及回家安排一下后事。”
殷螭眉头打结,思索不语,过了半晌道:“我也没那么容易受激——我好好想一想,你先回你的东宫侍讲,别想逃走!晚上自己滚过来让我收拾你。”
晚上林凤致再从东宫过来的时候,殷螭的脸色已经没有那么难看,倒有心情强他上床,先翻云覆雨折腾了一番。因为到底余怒未歇,动作便不及往常温存软款,折磨得林凤致几乎昏厥,好不容易摆脱了起来,一时竟无力走开,只披了一件单衫伏在御案上喘息。
殷螭心情痛快了许多,说道:“小林,我想了半日,还是觉得就是你做的。”林凤致苦笑道:“是就是了,我也没有不认——什么时候杀我?我不耐烦再受你这般折磨。”看到那妖书仍然搁在案上,于是又拿起来重新读,殷螭不耐烦道:“别看了!还有什么好看?”林凤致不理他,将妖书上一段话喃喃念出声来:“问:辱身降志屈于人,可乎?对曰:谓之辱身可也,谓之降志则不可。何也?所谓人之志,乃百折不挠之行、苦心孤诣之念……”
殷螭恼道:“闭嘴!你得意是不是?”林凤致笑道:“当然得意,这么好的文章竟然是我写的,而且如此合我心意,实在当浮一大白!”案上自然无酒,于是拿起茶盏来一饮而尽,继续念下去:“……扶孤者,至重也;失节者,至辱也;然为扶孤而失节,其志大焉,孰云无行?此所以木少定之事,谓之辱身可也,谓之降志则不可!”拍案赞道:“怎么能把我的心里话全说出来,绝妙!”于是又干了一盏茶。
殷螭忽然道:“小林,这世上有谁能模仿你的字迹和文风?”林凤致漫不经心的道:“我不知道——我倒是能模仿有一个人的字迹文风,以假乱真。”殷螭脸上变色,冲口道:“俞汝成!”
林凤致听到这个名字,静默了一晌,幽幽的道:“不会罢——他早潜逃化外去了,如何敢来京师?再说,他何必激你杀我。”声音竟然颇有一丝苦涩。
殷螭却越想越觉有理,说道:“你当初陷害他,就是模仿他字迹文风假造反状,活该他再拿这一手陷害你——不过他为什么要激我杀你呢?他明明那么舍不得你死。”林凤致道:“所以我说不会是他的,干吗七想八想扯到不相干的人身上去。”殷螭笑道:“他是你老情人,如何不相干?我想这也是道理——你当年死活不肯从他,如今倒跟了我,他不想杀了你才怪!啧,老俞也甚可怜,活活被你逼得发疯了!”
林凤致默然不语,殷螭知道俞汝成一直是他的心病,颇想多刺几句,但这时心念挂在妖书案上,坐起身道:“很好,他敢干这一手——明日我便降诏九城大索,从雕版梓刻的工匠抓起,便不信逮不着蛛丝马迹!”林凤致不悦道:“何必这么大兴风波!你可知这一下要连累多少无辜百姓?”殷螭怒道:“传播这等妖语,还算什么无辜百姓?你拦我作甚,难道心疼老情人,怕他被捉?帝辇之下闹出这样的妖书案件,怎能轻轻放过——不然你教我个法子平息谣言?”
林凤致回过头去看他,道:“我倒真有个法子,再绝妙也不过。”殷螭问道:“什么?”林凤致笑吟吟的道:“索性我去大理寺投案,自己抗了,不就什么都结了?”
殷螭愠道:“废话!好端端你又想去大理寺?”林凤致笑道:“前朝我便欠大理寺一次会审,料他们对我也相思得紧,不去一趟的话,委实对不住人呀。”殷螭忍不住好气好笑,道:“还相思得紧,你当是佳期密约呢!那里的老汤心狠手辣,又冥顽不灵,旧日连父皇都忌惮他三分,你莫非还想指望他怜香惜玉?”林凤致摇头道:“我可不敢指望——我也真挺怕痛的。”
他这话轻描淡写的带了过去,殷螭也不曾放在心上。既然嫌疑人转了方向,第二日便开始雷厉风行的降旨刑部备案捉拿。这天是林凤致的旬休,没来东宫,殷螭早朝将百官尤其是刑部和大理寺痛斥了一顿,回来后又忙着批关于这妖书案的诏令,到下午才想起他来,正琢磨要不要晚上去少傅府再谈谈这个妖书之事,养心殿侍从却忽来回禀:“太子求见。”
太子安康年仅六岁,甚事不懂,居然跑来养心殿求见父皇,这是颇为古怪的事。殷螭也不由得纳闷,于是传令进来,只见安康由老伴当童进贤领着,一进来便即眼泪汪汪的跪倒。殷螭问道:“我儿何事?”安康掉下泪来,哭道:“求父皇饶了林先生。”
殷螭一愣,脸色微变,追问:“出了什么事?”安康尚且说不清话,只是抽噎不绝。他又追问一遍,童进贤代禀了一句话,登时将他气倒在御座上,手足冰凉。
童进贤禀道:“回陛下的话,林先生去大理寺投案了。”
大理寺乃是国朝执法机构,以寺卿为首,掌管审谳平反刑狱之政令,管辖范围一直包括京畿、十三布政司的刑名之事,凡刑部、都察院、五军断事官所推问狱讼,皆移案牍,引囚徒,诣寺详谳,在现代意义上来说,便是所谓最高级别终审机关。
国朝自太祖起就极为尊重大理寺的执法权力,寺卿定谳,实有一言九鼎之效,尤其是这一任的大理寺卿,乃是自殷螭的父皇重福帝一朝,就颇有威信的能吏,素以用刑残酷、却又执法公正出名,他的意见自来少有人敢于驳回,所以殷螭昨夜才对林凤致说出“连父皇都忌惮他三分”这样的话。
然而大理寺卿虽是举足轻重的朝中大臣,品衔却只是三品,林凤致这个太子少傅没有实权,倒是正二品的大员。这样一位高级官员前来自行投案,前所未有,不免使一贯见多识广的大理寺众员也稍稍乱了阵脚,竟然破例在下午追呈急报,向皇帝请示可否处置,所以跟随着安康哭泣求情而来的,便是大理寺传来的加急揭子。
殷螭尽管不怎么待见小太子,平时倒也在这孩子面前保持温蔼态度,尽量不吓唬着他,但这一回实在气急败坏到了顶点,也不顾在孩子面前失态,一巴掌将大理寺送来的请示揭拍落,破口大骂:“什么‘嫌疑之际,无以自明’!林凤致啊林凤致,你敢同我玩这一手,我不取你性命,也算不得当今君主!”
安康登时吓得小脸煞白,连哭也哭不出来了,只是拼命磕头,童进贤鼓起胆量,代小主人恳求道:“皇上,能不能赦了……”殷螭怒不可遏,道:“赦什么赦?滚开,这里轮不到你们说话!”气得手掌发抖,抓起朱笔恶狠狠批了一行,丢给侍侯的秉笔太监,喝道:“立即传谕大理寺,林凤致褫夺冠带,好生拷问——自己找打,朕便让他挨个痛快!”
殿内之人见皇帝当真怒了,都吓得大气也不敢出一口,童进贤听了那句“滚开”,也只好叩过头,将哭泣不休的小太子硬是带着退了出去。殷螭只是呼呼喘气,在御座旁走来走去,满肚皮的怒火无从发泄,又一叠连声的道:“传示刑部备案,查抄少傅府!尤其是书籍纸张,一页都不能放过,但有可疑,立即回报——没有可疑的也给朕找出来!”
皇帝的雷霆之怒发作,下面立即火速奉行,到得掌灯时分,执行部门的传报便又送入宫来,言道刑部已将一切案卷备核,大理寺连夜开始审讯林凤致,少傅府也业已查抄,书籍等物都已入官,暂时却未找到确凿线索。殷螭发了整整一下午的火,这时总算平息了几分,于是道:“书籍等物一页不落的都抄来了?让他们送入宫来!有无情弊,朕倒要亲眼查看查看。”
未几果然将从林凤致家中查抄的书籍纸册都原样送入宫来,林凤致是做翰林官的出身,自然家中藏书不少,满满的堆积了大殿半角。殷螭皱着眉头走过去,只见多半是史书以及古人的策论文集,还有诸子百家的杂类书籍,居然一本闲书都未见,心道:“原来他看的书恁地正经无趣。”这些书他当然懒得去翻,向搬书进来的宫监问道:“有什么可疑的没?”小内侍知趣,从一册《国史惟疑》中抽出一叠纸来,禀道:“刑部查到,这书中夹带有纸笺,倒与反贼俞汝成有关。”
殷螭便拿过,却见是一叠洒金诗笺,开头写道:“奉和师相百情咏绝句。”下注“壬戌春”三个小字,推算乃是嘉平二年,林凤致初中进士的时候,于是哦了一声,想道:“大概是一开始老俞还没有动他的时候,师生酬唱的玩意儿。”心想原来林凤致也会写诗,不免微觉好奇。
这些诗显然是挟妓饮酒之作,尽是对美女的容貌服饰描写,满诗笺的“娇红芳翠”、“云鬓雾鬟”的寻常套话,洋洋洒洒写了百首,却是千篇一律熟烂之极,只有最后一首稍出奇些,写道:“解知情尽尽如何?方向灵台一笑呵。红粉骷髅都是幻,无非空色累人多。”不觉大叹:“写这般烂诗,最后还来道学话,太无趣了!”
笺尾批着一行小字:“子鸾才捷,惟嫌多带腐套,品中下。情之所钟,正在我辈,少年本宜绮怀丽思,此何语淡情薄也?一笑。”这行字没有署名,但不消辨认字迹,只凭这个独一无二的称呼“子鸾”,便可知定是俞汝成所批无疑了。据其文义,当时唱和的人应该还不止林凤致一人,所以才有品评等级之语,想来是他们多人宴乐时,酒酣耳热的游戏之作。
据负责查看的人员报称,所抄与俞汝成相关之物,也仅有这一叠纸笺,林凤致与俞汝成多年师生,自然不可能跟他毫无书牍往来,找不到的唯一原因,就只能是林凤致或是出于仇恨,或是出于避祸,早就将之全部毁弃了,这诗笺大约是当时夹在书中太随意,没有留心到,这才保存了下来。
殷螭当然也不想拿什么“收有与俞汝成的和诗,勾结反贼”的罪名去治林凤致——毕竟这罪名连自己也不相信——却又不禁将俞汝成这段批语又读了一遍,忽然觉得,老俞写下这段微带调侃的批语时,多半是脸上装作毫不在意,心中却是暗暗伤心的,甚或是暗暗带有恨意的。
伤心着林凤致的语淡情薄,还是恨着他的不解风情?
俞汝成邀多人唱和什么《百情咏》,也许只是出于一时风雅游戏,并无深意,但是他的心中,也不无这种可能,是想借此看看林凤致会如何赋这样的和诗吧?这个座师的微妙心思,当时林凤致解与不解未可知,殷螭却觉得,自己此刻是了解的,甚至连恨意也是有一丝相通的。
恨他什么时候都装佯,恨他总是不忘对着干。
其实自从听说林凤致真的去了大理寺投案的那一刻起,殷螭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恨得几乎便想立即杀了他。
京城中出现的题为《盛世危言》的妖书,以暧昧曲折、却又让明眼人一看即知的形式,指责巫蛊案出自宫中指使,图谋废立甚至加害太子,矛头不消说是直指皇帝,而其中忍苦孤忠的“木少定”,更加不消说,指的便是太子少傅林凤致,保护曾经封号为“定王”的太子之事了。这种文章,是否真为俞汝成拿来激殷螭杀林凤致的手段?尚未查明。但林凤致藉此在民间名声大噪,却是必然,此刻他再公然自行投案入狱,号称什么“嫌疑之际,无以自明”,分明便是故意自己再把影射钉一层实,将朝野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
妖书再险恶,只要殷螭不受激,不杀林凤致也就达不到目的,在民间掀起的波涛,随着高压手段也会慢慢消退,这本来是个可化解的危机;而林凤致轻轻易易的便接过了招,变危机为极大机遇,他人虽入狱,却必然得以扬名天下,成为扶孤忠臣的样本,一洗从前“淫邪惑主”的丑名;而殷螭作为皇帝,也就被推到了极其尴尬的对立面——所以林凤致的“嫌疑之际,无以自明”,实在应该拿到皇帝身上来说才是道理,如今只要对他稍有动作,便是自己承认自己是昏君暴君,承认自己有加害太子的心,甚至连殇太子的死,也会被人翻出来说事。
最可恨的是,他昨晚说:“索性我去大理寺投案。”这句话时,怎么能那样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好象就是在说个笑话一样轻描淡写,以至让自己毫无提防?他说话的时候,笑吟吟的面容下却是怀着多么恶毒的心思啊,挟制着自己即使名声大损也无法动弹,不能杀他,一定很快意吧。
然而殷螭现在真的很想杀他,冒着明知的风险,也想干干脆脆收拾了他,实在太恨了!
他想起林凤致当初自动做人质逼俞汝成退兵的时候,也是算准了对方那份不忍之心吧,与现在不同的是,自己被算计的却非不忍,而是不能——再痛恨也不能,因为这关系到自己身为君王的名誉,甚至关系到自己的宝座稳与不稳。
这大概正是林凤致最喜欢的风格:拿自己的性命来跟人赌一把。他赌俞汝成的疯狂,却赌殷螭的理智。殷螭在无比愤恨当中,居然还想到了这一层:林凤致会和俞汝成赌一个情字,和自己,却是连情也不必赌,因为自己不敢杀他,完全与情无关,只是形势所逼。
可是——他冷冷笑着,心中说道:“小林,你也会算错的,我没有爱到舍不得你,倒恨得想杀了你,这也算一种情罢!你以为我不敢做昏君?”
将诗笺凑到案头碧纱灯罩上方,不多久,纸张便燃起火焰,他随手一甩,那一团火焰半空中打了个旋儿,化作数片纸灰悠悠飘下,犹似死去的蝴蝶敛翼坠落。
又好似俞汝成起初那一腔曲折幽微的心思,最终都付与无情火。
直到三日之后,大理寺审讯林凤致的报告才呈上御前,林凤致的伏辩只有寥寥数语:“嫌疑之际,无以自明。蛊惑民心,罪无可恕。乞加重典,以正视听。”还是那样的说话,而且最后几句,本来应该是审讯方的判词,他倒自己抢先写下来了。
但这几句话并不是林凤致亲笔所写,而是记录人员的记录,审讯报告上有讯问过程,殷螭知道他业已受过几道重刑,自是无法执笔了,伏辩下他的签押十字,也画得歪歪斜斜,旁边一个血指印,触目惊心的红。再细看,伏辩的纸面上,也沾着星星点点细小的血迹。
已经身历三朝的执法重臣大理寺卿汤宾仁,背后被人唤做“汤不仁”,又叫“汤锅”,形容他用刑极狠的外号,又有一个貌似滑稽的“敲不死人”之称。所谓敲不死,乃是指他最喜以小板子笞责逼供,绝对不使罪犯断气,而令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传说受过他训练的执刑人员,能够打豆腐八十板子而豆腐外皮丝毫无损,内里却已破碎糜烂。林凤致自己投到他的案下,又有圣上亲笔批示“好生拷问”的话,当然毫不客气施以“敲不死人”绝技,估计也早就把林凤致象豆腐一样,打得外表无伤而五脏俱损了。
殷螭一时间竟走了下神,想到林凤致其实肌肤极好,宛如羊脂美玉一般细腻光洁,床笫间欢好的时候常常使自己爱不释手。他清醒时不太喜欢被肆意轻薄,但每当情事做到最热的一刻,总是被自己调弄得迷迷糊糊的任由抚摩把玩,微眯的眼睛里波影朦胧,那时刻的柔软安静虽短,却常常错让殷螭以为他一直是服帖顺从的。
可是他明明一点也不服帖顺从,时时不忘给自己出难题,这样美玉似的人物,居然也有甘拼玉碎的劲头,去试令人闻风丧胆的大理寺酷刑。那么美丽的身子去衣受刑,宛转流血的时候,想必是一种极至的残酷的凄艳光景吧?
而大理寺的众员审讯的时候,会不会也存在着不忍之心,乃至钦佩的念头呢?反正送来的定谳状上,是汤宾仁的亲笔判决词:“谳无别语,查无实据,难以暧昧陷大臣,拟无罪开释。”这个号称“汤不仁”以及“汤锅”的三朝老臣,虽然一向有酷吏之名,却也极其秉公执正,他都认为是无罪,那么其实就是权威性的判决,做皇帝的一般也不便轻易推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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