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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浮生之倾国【二】——by梦里浮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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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手掌虽然微微收拢,却始终握不下去,这么脆弱的叶子,粉身碎骨太容易了,然而碎了之后再想完整,却是无可能。
就象如果意气用事,大失民心、有违清议很容易,想挽回修复却难上难。
就象那个总和自己作对的人,再也见不到他容易,再想见到他却永无机会。
那个诀别的梦隐隐又似浮到眼前,很奇怪的是,自己明明一直贪恋的是他的容色,他的身体,可是在梦里,却连他的脸都没有看见,只知道那个人是他,那个慢慢消散、自己拼命去抓也不抓到的影子,是他。
还有那没来由的心如刀绞的感觉,太真实,太惊恐。
殷螭心里,好似冰和火在交煎着,忽然对着红叶笑了笑,慢慢的道:“算了,你还不能死——这么早就死了的话,我们如何分得出胜负呢。”
他终于回过头去,向亲随吩咐道:“传秉笔拟旨:准众卿所奏,林凤致无罪开释,官复原职,降旨温慰。”
殷螭觉得,再没有皇帝会做得比自己更憋屈了。
明明恨得极想杀掉一个人,却格于形势而不能杀。明明恨得几乎连大局都不想顾,只想杀他泄愤,可是到了最后,却生出了一丝犹豫不忍。更憋屈的是,自己这点犹豫不忍,说出去肯定谁也不会相信——明明谁都知道是杀不得的,至少明面上暂时动不得。所以,也都道他只是权衡利弊之后无奈妥协,并无人理会得皇帝心中经过了怎样的天人交战。
大约正如殷螭最早想过的,林凤致不会跟自己赌一个情字,因为这件事里,两人之间,根本无“情”之一字的地位。
所以那般挣扎煎熬的天人交战,委实无用,委实憋屈,无人可诉。
林凤致终于得旨开释,生出大理寺,登时成为朝野轰动的大事。他这半个多月自行投案、苦受拷掠的经历,早已成为上至朝堂下及市井的美谈,人人尽知当朝有这么一位忠耿保孤、侠肝义胆的大臣,在他还未出狱之前,天牢左右、大理寺外、以及林凤致的赐第少傅府门口,已是长日挤着打听他安危情状的百姓,待到他终于出狱的那天,京师欢声雷动,夹道迎接,一直至大理寺护送到少傅府。
林凤致最初入狱便已被拷成重伤,第二道妖书案发之后,又受殷螭的旨意追究而再度遭刑,受到番审与圆审的几度拷问,虽然汤宾仁以下诸人对他颇有钦佩和回护之意,刑讯逼供的职责却也不曾玩忽,直打得他险死还生。出狱这日,已经不能行走,奄奄一息的躺在抬床上一路回去,一面不断呕血,一面倒还不忘跟欢迎的百姓们勉力挥手致意,于是百姓愈发热泪盈眶,大呼“忠义林少傅”不已。直到林凤致被抬入府第,关上大门,百姓犹在府外围绕颂扬,久久不肯散去。
林凤致的忠臣美名如日中天之际,也正是殷螭在宫中憋屈得肠子打结之时。林凤致出狱受欢迎的光景,当日便有负责探听的宫监回来禀报了,殷螭听说他一面呕血还一面不忘跟百姓挥手致意,一时气得几乎也要吐血,恶狠狠的大骂:“老汤真是废物!都打到吐血了,怎么便不能结果了这祸害?”
骂归骂,明面上的工夫还不得不做,当天太子安康便含泪来请求恩旨,要去探望先生,殷螭毫不拦阻,痛快的准了。等到晚上太子回宫,来向父皇定省之时,双眼已经哭得红桃也似的肿,殷螭便问:“少傅情况如何?”安康眼泪汪汪的不敢回话,陪同去的老伴当童进贤代答道:“林先生连呕了三大碗黑血,伤势危重,怕是不成了。”
殷螭不语,半晌咬牙道:“原来还真伤得不轻——传旨:着两个太医去好生看看罢。”安康登时跪下来,替先生叩谢皇恩。
奉旨去诊治林凤致的乃是丘、王两位太医,丘太医在宫中业已供奉三朝,熟知后宫把戏,心道皇帝深恨林凤致,让自己二人去看病,或许别有指使,于是听宣之后,又悄悄拉着传旨的小六问道:“皇上圣意究竟……”小六神色古怪的看他一眼,说道:“就是教你们去好好看病——这人若死,皇上的声誉也不好,所以皇上说了,要是治不好他,你们等着陪葬罢!”
于是太医连夜奉旨出宫替林凤致诊治,回宫时皇帝居然还未睡下,听他们回来便宣入御前听取情况。两名太医战战兢兢的回禀了一堆“伤势深重”、“情况危殆”、“急需上好药材”等说话,殷螭听了默然不语,打发他们下去了。第二日便批旨,将宫中收藏的珍贵伤药如上等血竭、熊胆、三七等赐到少傅府合药使用。
过了两日安康又请旨去探望了先生一回,回宫后仍是一副哭相,小脸儿上依稀泪痕凄惨,随侍代禀:“林先生仍然没有起色,还是呕血,水米不进。”
这晚殷螭心头焦躁,至三更天了也不回寝宫,只是在养心殿踱来踱去,召来的几个嬖幸吓得谁也不敢跟他说话。最后还是小六伶俐,悄声道:“主子,可要微服出宫,去看看?”殷螭猛然住足,厉声道:“去看什么?半死不活的人,朕没兴致!”
小六登时跪倒认罪,殷螭停了一晌,又咬牙切齿的道:“他也不会死的。他那样的人,天生就是祸害,如何轻易得死?上次挨那么一刀,一个月后也就活蹦乱跳来同我斗气了——一个月之后,准定必好,到时候再宣他入宫!”
他到底没有出宫去看林凤致,但一个月之后,林凤致的病情也没有痊愈。
这一个月之间,市面上的两道妖书基本都已被禁毁殆尽,但林凤致的美名却仍自传颂不衰。他在前朝时曾有佞幸之名,而且因为俞相逼宫之乱,又被传成冲冠一怒为红颜、天子大臣抢小官的韵事一桩,多嘴的艺人还将他编成《双木子倾国倾城记》之类的风月话本,于市廛之间说唱,就连私刻书坊的龙阳秘戏春意图,少不得也冒冠“真正双木子姿容”的题名词,方便大卖。谁料这妖书一案之后,风向陡转,原本众口流传中的妖孽佳人,摇身一变而成忠义英雄,原本风月话本中主人公,登时改作时事传奇的大忠角,出现一批诸如《木少定天牢抗苦刑,美英雄孤胆保忠义》之类的弹词说话,街头巷尾流传不绝。更有好事者,仿照《赵氏孤儿记》体例,替这位美英雄新编了戏文,假托前朝,演出一本《木少傅苦节扶孤记》,影射林凤致的角色在里面挂上髯口,唱腔慷慨激昂,催人泪下,居然是正义忠直的老生形象。
这些市井说唱和传奇角本,也都被一一报送入宫中,殷螭看得一面发闷,一面好笑,说道:“跟我差不多大的人,都挂白髯口了?还不知道他有命没命活到老,长得出白胡子呢!”
其实,光想想林凤致活到长白胡子的一天,也就觉得够好笑了,而如果直到那一天,他跟自己还没斗出个胜负输赢,两个白须白发的老翁兀自做着冤家对头,岂非滑稽事?
殷螭觉得一辈子的事,太长太远,不值得去寻思。不过想起那种白头到老的光景时,居然只是想笑,不觉麻烦也不再着恼,真是奇妙的感觉。
看到这些传奇话本的时候,据太医回报,林凤致总算摆脱了病情危殆的状况,呕血已经止住,开始能够正常饮食了。
林凤致入狱之举,被民间捧为天人,同样也在朝堂造成了非凡的影响。据说他出狱之后,大理寺卿汤宾仁便公开在朝房向百官颂扬道:“老夫自来审讯犯人,从未见过有林少傅这般硬气的铁汉,可嘉!”汤宾仁的严酷和刚正,乃是朝臣所共知,有他这一言之褒,便是没有民间口碑,林凤致的形象也登时在官员们心中变得高不可攀。
本朝自太祖起便鼓励言事,写入祖制的规定就称,决不以言论罪大臣,十数代以降,养成言官风气极盛,于是培育出一支足以左右朝政的舆论力量,唤作“清议”,清议一褒,荣于华衮,清议一贬,严于斧钺,上至帝王,下至走卒,无不对之既重且畏——基此,当殷螭掌控不了清议时,只能无奈妥协;而林凤致借妖书案之机,拼着血肉之躯赴大理寺受刑,也无非是欲将名声大大高扬起来,好成为清议中称颂的对象,只有这样,才能洗脱前朝的佞名,如今的耻声,才能抬起头来在百官面前做人,乃至于积攒下政坛资本与皇帝相抗衡。
当他入狱之初,便已经成为万众瞩目的风头人物,其后坚强抗过酷刑的经历、被皇帝一意孤行定欲杀之而后快的遭遇,都是一步步的给自己加上顶极光环,使人既同情,又敬佩。尤其当九卿会审,目睹他重刑之下几欲断气,仍然咬定牙关无可吐露的时候,更将这种同情敬佩发挥到了顶点,是人皆有恻隐仁慈之心,皆有崇拜英雄之意,皆有厌恶强权之感——最终朝野压力使他得以释放,众人又不免有同仇敌忾、胜利鼓舞的喜悦,到了这种地步,再加以汤宾仁一语以定谳:“铁汉!”从此,林凤致再不是官员们暗中鄙夷嘲笑的有色无德、寡廉鲜耻之徒,而真正成为一个令人刮目相看的铁铮铮男子汉。
大抵如林凤致这样的人物,让人第一眼看见的时候无法不注意到他出众的姿容,尤其在南风如此盛行的本朝,身为男儿而美貌过人,自然可以籍以进身,却也难免由此遭辱。偏偏林凤致的本性,却原是清高自许,最恨被人品评色相。
不幸的是,哪怕是嘉平年间,他入朝之初还未被俞汝成强占的时候,大家评论到他,就已经脱不了一个“色”字;被俞汝成占有之后,流言倒不说遭遇□可怜,反认为失身可耻,同时没准还议论他无非为了功名前途,献身宰相,这是何等的丑名?等到拼死设局倾陷俞汝成的时候,他又故意舍弃名声,将自己钉在了耻辱柱上,本以为那一役毕功之际,便是自己身死之时,于是也就豁出去什么都不在乎——谁知事毕尚有更重要的事可为,而前朝的耻辱名声还未洗脱,今世又沦为半公开的皇帝禁脔,压根儿没有洗牌的机会,想要扭转这等情况,如何不需要付出非凡的代价,与超人的意志!
所以他舍得下付出,狠得下心肠——殷螭只觉得他是在跟自己斗法,其实未免还略微轻视了林凤致的目标,决非单纯赌气斗法而已。
因为清议之誉甚高,所以林凤致出狱之后,百姓夹道欢迎的同时,官员们也对他表示了格外的亲切,出狱没几日,便陆续有人上门探访,致以慰问;会集京师之中、曾经为请求释放他而叩阙的太学生与举子们,更是摩肩接踵的来拜会,以得见他一面为荣。林凤致最初一个月基本不能下床,呕血成升,饮食都很勉强,自然难以见人,却仍然记得让府中幕僚一一收下拜帖,代为答复,致词都充满了感激之意。如此盛名,如此病体,还保持如此谦恭周到、感恩知礼的作风,于是声誉又上了一个台阶。
到了这个地步,可以说,林凤致不但成功的扭转了名誉,而且业已为自己造成了举足轻重的朝野影响力,获得了从政最宝贵的资本。
林凤致这一场押上性命、不惜重伤的豪赌,最终宣告完胜。
到第二个月的时候,林凤致终于身能离床,却还是病体虚弱,外出不得,倒是向君王又进了一次谢恩表。他在出狱之初便已经奉进过一次谢恩表,但那时人已经昏昏沉沉,表文乃是府中幕僚代写的,这次终于能够亲自缮写,奉上御前,却是感谢皇恩浩荡,又一次赐下补养的灵药。表文写得中规中矩,但殷螭看着那熟悉的端肃字迹,总觉得里面暗藏些讽刺自己的味道,闷闷想道:“若非安康求情,谁想又赐药给你!病都好了,怎么也不进来见我?”
然而宫中不绝遣太医去看视回报,他也知道林凤致这次委实伤得不轻,强要宣召未免不近人情,于是捺住恼火,反而降旨再慰勉了一番,许其在家多休养一阵。太子学业,暂时由温大学士和王詹事诸人掌管着。但温王二人老态龙钟,其他陪读又敷衍懒散,安康和他们并不亲近,小孩子家想念先生,还是隔三岔五的请旨去探,最后连殷螭也厌烦了,发作了两句,安康乖觉,便不敢再提。
到了第三个月,便是年底,朝廷照例向百官颁发恩物,因为林凤致仍在养病,于是又特意多发了些滋养补品,林凤致又上第三道表文谢恩,称自己已然愈可,不日便能再回东宫督讲,又得瞻仰天颜云云。殷螭明知他是套话,但看见他说要来见自己,竟也不由得有些微微的期待之意,心想:“自相识以来,还没有这么久看不见他呢——可惜他这一病好,又得跟我斗气,又得教人头痛了!”
可是,头痛便头痛罢,似乎养成习惯之后,长久的没有钉子碰,反而心里空落落的不是滋味。殷螭有时不免自嘲的想,大约人都是有点劣根性的,哪怕是被欺受气不痛快罢,一旦习惯了,便丢不掉。
所以说,自犯贱,不可活啊!
元旦皇帝祭天大礼的时候,林凤致终于不再称病不朝,出来与百官一道陪祀天坛了。他是太子少傅,自然站在东宫那一班官员当中,陪侍在太子身旁。安康久日不见先生,兴奋得小脸通红,小孩子也不懂得不合礼仪,一路上只是拉着先生的袍袖不放。因此殷螭每次回头去看的时候,总看见林凤致低头向太子耐声耐气的微笑着,脸上虽然仍是病容苍白,神态却温柔得出奇。殷螭不免产生个古怪想法:“要是这场大病把他的坏脾气都消磨了,在我面前也能这样温柔,可有多好?我便是折损名声、丧失民望,也值得了。”
可他也知道这明明是不可能的,林凤致借妖书案翻出这么大的波涛,身受九死一生的苦刑,不就为了获取翻身的资本吗?如今一仗完胜,日后恐怕只有更加难驯与不逊,那大病初愈瘦骨支离的身躯下面,绝对藏着足以让自己焦头烂额的力量。
正月初五,宫内送出密诏往少傅府,命林凤致当晚接驾。
殷螭私下微服到少傅府过夜,这几年里已经成为惯事,密令一送至,林凤致便将不相干的下人遣开,布置好专用的卧房。宫中心腹侍卫先来清了一下场子,接着就是殷螭带着贴身护卫坐便轿过来。君臣都是常服,一关上门只剩两个人的时候,林凤致便即收起了御前应对的恭谨风范,随手给殷螭拉开椅子请坐,笑道:“陛下,好久不见。”
殷螭却不说话,只是站着对他瞪视,目光凶狠,却又带三分热烈,仿佛要从眼中伸出手去将他活活撕碎吞落肚里,突然合身扑过来,什么也不说便往床榻之上推倒,动作粗鲁的来撕扯衣裳。
林凤致料想殷螭三个月不见自己,此来必然不肯放过,心里早做好了准备,被他一言不发的扑上床,便即也闭目承受。没想到对方这一次却是异常凶猛,几乎毫无抚慰,只顾横冲直撞,这一场交合几乎不能算作欢爱,却似暴虐,他重伤初愈,哪里吃得了这般苦头,做到一半竟抵不住痛楚,呻吟着低声告免。殷螭并不理会,仍是尽兴肆虐,直做到他昏厥过去才停手,心中忿气犹自未消,抱着他摇晃道:“这当口装什么死?醒醒!”
林凤致好一阵才被他摇得醒转过来,全身都是痛出来的冷汗,苦笑道:“再不放手,我真要死了……内伤刚好,受不住你这般折腾。”殷螭哼了一声,道:“活该!谁让你自己去大理寺找打。”但听见他声音微弱,也有点吃惊,不由得稍微放松了些。林凤致缓过气来,稍有力气,便照例推开了他,挣扎着下床穿衣。
殷螭平时做完了都懒得动弹,由得他起身走人,今日却不知怎地,心里特别不痛快,竟一刻也不想放开,起身追下床,自背后又抱住了他,喃喃的唤道:“小林。”林凤致方才吃痛太狠,身体仍在打颤,被他这一抱,脚下一软,竟摔了下去。殷螭抱住不放,也同他一起滚倒在地板上,又翻身过去压住了他。林凤致咬牙道:“还想做就上床,在地下算什么?——你想我死在你手里,我便奉陪。”
殷螭闷闷的道:“要死也是杀了你头,做死你有什么意思?”勒紧他身子在怀里,狠狠抱了一会儿,却终于放开了手。
林凤致实在站不起身来,只能支撑着坐在地下,从桌上摸了茶壶来喝水歇息。殷螭忽然道:“小林,你知不知道……”林凤致咬着壶嘴,含糊问道:“什么?”殷螭愣了一愣,道:“没什么。”林凤致又是痛楚又是乏累,只是微微喘气,也无心追问他了。
殷螭其实想说:“你知不知道我那时真想杀了你?”然而这句话说出来,料知林凤致要么回答:“是么?那就多谢手下留情。”又或者丢来这样一句:“如今再杀也不迟,敬请动手。”说话时多半还要笑吟吟的,又显出那副满不在乎的神情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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