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释——by田唐

　　11
　　回到桓然居的时候，中午的饭菜刚送来……清炒笋片，香菇肉片，再加一个豆腐汤。这肯定是清和安排的，吃这些，豆子不饿死才怪。
　　“少爷～您可回来了！”豆子看到我像看到宝一样，“我去厨房加菜！”
　　“红烧肉，东坡肘子，煮两斤虾，再下三碗面条。”
　　豆子愣了。
　　“还有什么水晶饺、八宝馒头、莲花糕、肉粽子……一样拿点儿。”
　　豆子要晕了。
　　“那野山鸡还有吗？给少爷宰两只。”
　　“少爷……您今儿怎么啦？”
　　“叫隔壁王大娘来，还有李婶儿，壮子他爹跟他娘，小柱儿跟他爷爷……还有二丫她们一家子，全给我请来，从正门进啊～”
　　“少爷……”
　　“够了！”清和忽然站起来，声音很大，我吓了一跳，“越儿！”
　　“哥……今天……”
　　“我知道。”他又坐下，“他是你大哥。”
　　“我大哥？”我走到清和面前，“我有那种禽兽不如的大哥？”
　　“去延府说个情吧。”他说，“我都听说了。”
　　听到这儿，我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卓清和，你傻了，少爷我没傻！”
　　“越儿。”
　　“你忘了他是怎么……”
　　“住口！”清和大声的打断我，我才意识到自己刚刚犯了多大的错误。清和坐在椅子上，手捂着头，我走过去的时候，清和一把抱住我，很紧，“越儿，我求你，别再提了。”
　　就这样过了好一会儿，清和渐渐把我放开，豆子还站在门口。
　　“少爷……”
　　“刚才那些都要，直接送王大娘家去。”
　　“那……”
　　“再炖个冰糖燕窝给我哥压惊，你自己爱吃什么要什么吧！”
　　“那少爷您呢？”
　　“给少爷我备车，去延府。”
　　今天第二次来延府，这次延府的人没有把我架进去，我很感激。延洛涵说在书房见我，我又来到这个地方。
　　“越儿。”
　　寒……
　　“洛涵……兄。”
　　他大笑了一阵，“小调皮鬼～叫‘洛涵’才是，来，叫一声听听。”
　　“洛涵，我来是为了请你放过我大哥席锦源他虽然犯了大罪但你念在他是初犯我三姐又是你没过门的媳妇我爹又和你同朝为官的份上饶了他这一回吧！”我一口气把要说的都说完，抬头一看，他愣住了。
　　“你说太快了，再说一遍吧……”
　　我倒。
　　重新给他认真的解释了一遍。他边听边笑……我承认很好笑。
　　“越儿，我听说这位席大少爷平时就专横霸道，无恶不作。”
　　“是。”他真清楚，一点没错。
　　“我还听说，他不学无数，胸无点墨。”
　　“是。”这也是真的，他那功名是他娘给买的，两千两。
　　“我还听说……”他微微一笑，“卓府上下在押入狱期间，席大人下令不给饭食，这位席大少爷用给他们食物做条件……强占了卓，清，和。”
　　“你怎么知道！”
　　“我告诉你个秘密。”他说完，勾勾手指，示意我离他近一些，我本来就对他的身份很感兴趣，当然照做。他凑到我耳边，轻声说……
　　“你的样子好可爱～”
　　我赶紧躲开他远远的，又一个不小心撞倒茶桌上，一套上好的瓷器，摔到地上，粉粉碎……门外带着刀的家丁‘哗’的又闯进来，这次我一点都没害怕。
　　延洛涵挥挥手，他们退下去了。
　　“你当真想救席锦源？”
　　“当真。”
　　“越儿。”
　　“呃？”
　　他打开门，“你记住，你欠我一次。”
　　我还记得当时的事情……我反复追问清和的下落，却没有人告诉我，最后还是当时刚入府的豆子说，卓府上下几十口人都被押入刑部大牢候斩，无一幸免。我连夜跑到刑部，那里的人不让我进去，豆子跟上我，拿着相府的腰牌，我才见到清和一面。
　　他躺在大牢冰冷的灰土地上，衣衫凌乱，身上都是血。我哭着喊他的名字，他不理我，但我知道他在看着我，他能看到我。卓府其他的人跪在地上求我放了他们，说他们没有害我，说他们对我有多好多好……卓老爷躲在角落里啃着半个豆饼。
　　那是他用我的清和换来的豆饼。
　　所有的人都在央求我救他们……我只唤着清和一个人的名字，但是只有他一句话都不说。
　　12
　　这次回到相府，都快到晚饭的时间了，我是走回来的，没有坐车。我脚步是慢，吏部的赦令到的比我早多了。我这位十恶不赦的大哥，有了又一次逍遥法外的机会，这个机会是我给的，或者说是清和给的。
　　当然，席夫人和相府上下的人是不会这么说的，他们只会认为大少爷洪福齐天。
　　他当然洪福齐天。
　　我还没来得及回桓然居，就被席管家请到书房，我爹，就是席大人要见我。
　　“越儿。”席大人在他的书房门口等我。
　　“爹。”我抬起头，看到书房门口那块檀木做的匾……念岚，原来席大人还记得那个死在宫里的人，我忽然想问，那我娘呢？
　　“越儿有心事？”他问。
　　我摇头，“没有，爹。”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孩儿刚从延府回来。”
　　他点头，我跟着他到了书房。
　　“越儿，锦源的事情，难为你了。”
　　“不难，爹。”我说，“只是和那延公子说了几句。”
　　“越儿能如此大度，为父甚感欣慰。”
　　大度的人不是我，是清和，“孩儿应该的。”我说，“没什么事的话，孩儿想去歇息。”
　　“越儿，那延公子……”他略转身，“切不可深交。”
　　“是，爹，越儿记住了。”
　　“早点休息。”
　　“爹也是。”
　　我走到门口，又看到那块匾，高高的摆在书房门口，“爹……”我转回头，“有空的时候，能说说我娘吗？”
　　他变得不知所措，我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
　　“不说也没关系。越儿告退了。”
　　他没有再说，我决定以后都不问了。
　　我非常后悔没有直接回桓然居，因为我回去的时候发现席锦源正坐在我的小院子里吃豆子的西瓜。清和不在。
　　看到我回来，他非常兴奋的站起来，一脸媚笑，恶心啊恶心。
　　“四弟。”
　　我没理他。
　　“多谢四弟出手相救啊～”
　　“不必谢，今后你好自为之。”我说。
　　“呵呵。延公子将来就是我妹夫，想他也不会难为自家人。”
　　这混账……“大哥。”我转过身笑了笑，“越儿既然有本事把你的命救回来，自然也有本事把你的命送回去……”我再笑，再笑，“你有胆子，尽管试试。”
　　他走了。
　　我把他吃剩的半个西瓜扔了出去。
　　“豆子！”
　　“哎～”
　　刚才在哪儿躲着呢……“把这王八蛋用过的东西，都给少爷我扔出去！”
　　“是，少爷。”豆子想了想，“少爷，那王八蛋和您是一个王八生的。”
　　“给我滚！”
　　“是。”豆子乖乖的滚出去了。
　　我发过脾气，这才想起清和，跑到他房间，不在，他躲到哪儿去了……书房也没有，客厅也没有……最后到了我的卧室，才终于找到他。他蹲在墙脚，手上抱着我的被子，费力的喘着气。他在怕，一年了，他还是在怕。
　　“清和。”我叫他，他没有应。
　　“他，走了。”我说，他还是没有应。
　　“你冷吗？”我问他，然后我把他怀里我的被子抽出来，他太用力了，费了很多工夫。我握住他的手，“清和，越儿在这儿呢。”
　　他一把抱住我，呼吸慢慢平稳下来，“清和，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还要救他。”
　　“越儿怎可为他，背上弑兄的罪名。”
　　“清和，你太傻。”
　　一年前秋末的一天，卓府的人被押到法场斩首，清和也在那队伍里。我央求了我爹席大人放过清和，他应了，却是清和自己不肯离开刑部大牢。
　　我去接他，他甚至不让我碰他。
　　行刑的那天很冷，法场上哭声震天，只有清和，连一滴眼泪都没流。监斩的当然是席大人，所以，我非常顺利的跑到法场中央，扑在清和身上。
　　“少爷，小少爷，快起来吧……”
　　不管是谁求我，拉我，拖我，我都不放手，我知道，如果放手，清和会死。
　　而此时的清和，却像一具死尸一般，任我抱着。
　　“清和，我是越儿。”
　　他不说话。
　　“我带你走。”
　　他不说话。
　　“清和，我要你。”
　　他哭了，这是他唯一的反应，眼泪蹭在我脸颊上，是冷的。
　　那年，我十三岁，成为了相府最受宠的小少爷。那年，卓清和十八岁，被赦免在相府戴罪为奴。
　　13
　　相府和延府的联姻，并没有遭遇任何变故，三姐很高兴，尽管她曾经被从延府赶了出来。我就不明白，嫁过去也没什么好日子过，为什么还非要嫁。操办这个婚礼，可花了不少钱，离婚礼还有两个月，光是用来装饰相府的绸缎，大红的，就从江南运了六百匹。把相府打包都差不多了。
　　相对的，延府却没什么动静。
　　我知道这个，是因为我又被请到延府去了。
　　“席少爷，我们公子等候多时了。”很客气，没有被架进去，但是这帖子才送来没两个时辰，他就等候多时了？
　　又是书房，每次来都在书房。
　　“越儿。”
　　干脆不理他。
　　“呵呵，小调皮鬼～什么都写在脸上了。”
　　我洗过脸，脸上什么都没有。
　　“叫你来，是给你看样好东西。”他说着，从柜子里拿出一个锦盒，“想不想知道里面是什么？”
　　“是什么？”我问他。
　　“里面装着一个小呆瓜。”
　　“呃？”
　　他有些生气的看我，“不相信？我说的是真的。”
　　我摇摇头。
　　他笑着把盒子打开，里面的东西竟然放着光……我探头过去，圆的，上面赫然一张人脸，吓得我连退三步，终于又撞到了茶桌，一套紫砂茶具，粉身碎骨。
　　非常不意外的，门外的人又一次冲进来，这次没有抽刀，他们看了看，自动出去了……训练有素啊。
　　“瞧把你吓的！”延洛涵嘿嘿的笑，笑得真难看。
　　“那，那是什么？”
　　“镜子。”
　　“不对。”
　　他又是一阵笑，举起那面镜子给我看，“你看这是谁？”
　　面熟……这人长得还挺好看的，我愣愣的看了一会儿，延洛涵又笑起来。
　　“这是波斯来的琉璃镜子。”他说，“宫里都没有的东西。”
　　他把镜子递给我，我没敢接，他把镜子转过来，对着自己，我看到他脸上多了一道光。
　　“看看这个俊美不凡的人是谁？”
　　我伸过头看了看，是他。
　　“你。”
　　“你承认我俊美不凡啦～”他大笑。
　　我狂晕不止。
　　“怎么样？稀罕吧？”他又拿那面镜子给我看，哦，原来那个面熟的人是我。
　　“稀罕。”我点点头。
　　“不虚此行吧？”
　　我点点头。
　　“这是他们送来的贺礼。”他凑近我，“大喜的贺礼。”
　　“哦。”
　　“拿回去玩儿吧。”
　　“不要。”
　　“不喜欢？”他问我。
　　“不是。”我把他的琉璃镜子放回锦盒，“既然是贺礼，怎么能说送人就送人。”
　　“你不喜欢，就给你三姐。”他说，“她一准儿喜欢。”
　　“那行，我帮你带回去。”
　　于是，我回相府的时候，手里多了一个大锦盒。我把这个累赘交给三姐的时候，我都没法形容她激动的样子，真快要请神祈愿了。
　　“这可是延公子送给小姐定情的信物啊……”
　　要是她们知道，他原先想送给我，真不知道会成什么样。
　　我回到桓然居的时候，清和正坐在书房看书，手边有一盏茶。那本书正是前几天我读的那本宋词。
　　“哥，我回来了。”我走到离他很近的地方，他读书时，一定要这样才能注意到我。
　　“越儿。”他转过头，我看出他哭过，“冷吗？”
　　“不冷。”我说，“哥，延洛涵要送镜子给我，我没要。”
　　他呵呵的笑，我注意到他在读的是那首卜算子。
　　“你喜欢这首词？”我问他。
　　“越儿可喜欢？”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我开始背起来，“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
　　“只愿君心似我心……”他停住了，看着我，不说话。
　　我也不说，等他背完。
　　“越儿。”
　　“嗯？”
　　“今日的书还没有读。”他合上宋词，“去把庄子人间世第四读了吧。”说完就走了。
　　晚饭还没有吃。
　　14
　　我还是经常能接到延府的帖子，让我去小聚，小聚有天天聚的吗？但是没办法，人家是连席大人都敬畏三分的大人物。我想拒绝，也没办法天天拒绝。我爹席大人和清和都说过，延洛涵这人，不可深交。我也不想深交。
　　我十五岁了，这天是我被奶妈送到卓府的日子，清和记得这天。
　　一大早，少爷我是被院子里吵闹的声音叫醒的。
　　“豆子！”
　　“哎～”豆子的声音迷迷糊糊的。
　　“看看是谁吵少爷好梦。”
　　“回少爷～”豆子打了个哈欠，“张嬷嬷他们，给您搬寿礼呢。”
　　“轰出去。”我躺下接着睡。
　　外面果然安静了许多，但是还是能听到脚步声，搬东西的声音……没办法。记得以前在卓府的时候，每到这天，清和会到厨房给我煮一碗面，放上菜丝和鸡蛋。一碗不够还可以再吃一碗……有一次被厨子发现了，把我和清和都狠狠的打了一顿。
　　算了不提。
　　我起身穿好衣服，洗漱完毕，打开门，发现贺礼已经堆了满屋。张嬷嬷带着几个家丁还在不停的搬……这么多东西，我哪有地方放啊？
　　“给少爷贺喜。”张嬷嬷笑着说，手里抱着一个翡翠苹果，“这是刘大人送的，少爷看看？”
　　“放着吧。”也不知道能值多少钱。
　　大箱子上面放着小箱子，大盒子里面套着小盒子，乱七八糟的，实在烦人。忽然看到一个茶桌上放着一个不起眼的小盒子，木制的，看起来有些年头。我把它打开，里面是一块翠色的玉，上面粗糙的刻了一个越字……我的名字。
　　“少爷，那是老爷拿来的。”张嬷嬷凑近看了一眼，大概很失望，就走开了。我把玉拿开，木头盒底刻着一行小字。
　　‘甲戌年六月赠予吾兄海由惠存’
　　现在是乙未年，怎么二十多年前就有人知道我爹有个儿子叫‘越儿’……
　　“少爷，老爷来了，还有那延公子。”豆子跑来报信，我赶紧把玉放好，走到门外，忽然注意到清和不在。
　　“爹，延公子。”
　　“呵呵，越儿今日寿辰，寿礼可有中意的？”
　　“还没看过，爹。”我答到，看了一眼旁边的延洛涵，他手背在后面，好像拿着什么东西。
　　“贤弟今日寿辰。”延洛涵把手上的东西拿到我眼前，“为兄略备薄礼，聊表心意。”
　　是一个紫色绸缎包裹的盒子，我接过来，“多谢延公子。”那个盒子几乎没什么分量，不知道里面装了什。
　　“贤弟不打开看看？”
　　我看了看旁边的席大人，他略微点点头，但盒子被打开的时候，他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