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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古愁(上部 下)——by∽柳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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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堂,我不会骗你。”展昭艰难的启齿道,“巫神教不是你该留的地方,你不能再这样下去。”
玉堂跟不跟自己走倒是其次,但是绝不能再让他回去那个地方。
“我没什么不能。”白玉堂打断他的话,冷冷的说道,“我知道你不会骗我……但是我已经不是你所认识的那个白玉堂。”
展昭心中一恸,这是他最不想听到的话。面前的这个人,到底还是不是过去的白玉堂?这个问题他已经在心中问过自己千百次,每一次他都坚定的认为一定是。
或者说,就算不是,也没有关系。
然而,没想到这句话由他亲口说出来,还是这样的让人心痛。
“我尽力了,但是我找不到他。”白玉堂说道。
一阵风吹来,将白玉堂身上黑袍宽大的衣袖吹起,飘扬在雨中。
展昭抢上前一步,急道:“我们可以想办法,一定会有办法!”
“我……”白玉堂只说了一个字便被展昭打断。展昭此时的心被巨大的恐惧所笼罩,他不知道白玉堂何时就要转身离开,这一次离开,恐怕就真的不会再能够回的来。
“我们可以回陷空岛,大嫂医术精湛,说不定有办法帮你找回记忆。”展昭不想让白玉堂说话,所以他拼命的找话来说。“或者……我们可以去各地寻访名医,天下之大,一定会有高人能够治好你。……师傅对我说过,她说西域藏龙卧虎、高人辈出,我们可以去试试看……”
展昭说到这里忽然停了下来,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于是没有再说下去。他的目光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到一般从白玉堂的脸上移开,短暂的逃避之后,又慢慢的移了回来。那目光已经近乎于乞求。
白玉堂心里一阵绞痛,他看出了眼前人的慌乱,而那慌乱来自于对自己即将离去的恐惧。他艰难的转动自己的脖颈,微微摇了摇头,说道:
“我也没有骗你,我真的找不到他。”
出乎白玉堂意料的是,展昭此时却平静了下来。
“玉堂,你找不到谁?”展昭问道。
白玉堂叹了一口气,道:“我找不到白玉堂。”
展昭仔细的看了看他,再问道:“那你又是谁?”
白玉堂低下头来不看他。
良久,展昭见他不答,却替他说道:“你想说你是天琊?”
白玉堂克制住自己想要去捂住胸口的动作,答道:“不错。你说过,白玉堂是一个侠者,我呢?”他抬起头来再看向展昭,苦笑道:“我是一个双手染满鲜血、视人命如草芥的杀手。”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又再一笑,说道:“所以,不配跟你回去。你等的是白玉堂,不是天琊。”
展昭望着白玉堂,缓缓摇了摇头,问道:“玉堂,你在怕什么?”
白玉堂闻言一怔,不解的看着他。
“你不敢面对你自己做过的事情么?”展昭道,“如果是这样的话,你的确已经不是从前的白玉堂。”
白玉堂目光微微一黯。
展昭又道:“但你不是不敢,你是不想。”
一丝疑惑从白玉堂的眼中闪过,他在心中默默的体味展昭这句话的意思。
“我从来没认为白玉堂和你是两个人,没有什么天琊,你就是你。”展昭认真的望着他,一字一句道。“玉堂,你为什么要自寻烦恼?不管你忘记了什么,失去了什么,我怎么会丢下你一个人不管?”
雨落的很静谧,淅淅沥沥,缠绕在林中的每一片枝叶间。这声音让展昭想起了谁家院,院外的竹林每逢细雨,也会发出这样安静的声音。
两个人就这样对视了良久。
够了,有你这句话,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我看就已经足够了。
白玉堂心里想着,一线微笑浮现在了他的唇边。
世上会有这样的人么?总是让人莫名的感到幸福。白玉堂望着这个‘让他幸福’的人,忽然开口问道:“过去白玉堂……”说到这里他毫无预兆的改口,问道:“过去‘我’习惯叫你什么?”
展昭一怔,不知道他为何会突然问起这件事。迟疑了一下,侧过头来,嗫嚅道:“你每次不服气要找我打架的时候……叫我‘猫儿’。”
白玉堂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样子,险些忍不住笑出声来,心道:“猫儿就猫儿,还什么打架的时候……”笑着,却觉眼中一阵潮湿涌上。
“猫儿。”白玉堂抬头唤道。
展昭“蓦”的抬眼望向白玉堂,却看到白玉堂向他璨然一笑,那笑容华美非常,与从前一般无二。
这一声呼唤,展昭本以为今生再也听不到了。那一刻,他甚至以为从前的白玉堂真的回来了,一如他从来就没有离开过。
“猫儿,对不起。”白玉堂微笑道。
展昭的双唇颤抖了一下。雨逐渐的大了起来,一阵浪潮般袭来的雨声淹没了展昭和白玉堂两人同时轻声说出的一句话。
猫儿,对不起。今生今世,我们就走到这里吧。
两人的衣衫都已湿透,乌黑的发丝被水迹贴在额头和脸颊上。
白玉堂的笑容渐渐凝滞,他再向展昭看了一眼,转过了身去。只走了两步,又停住了脚步。他背对着展昭没有回头,但似乎却可以看到他脸上的神情。
“泉涸,鱼相处于陆……”白玉堂开口缓缓的念道。他念得确是很慢,似乎每说一个字都需要很大的力气。
听到这七个字,展昭心里一阵急痛。后面还有十四个字,如果问展昭这辈子最不想要从白玉堂的嘴里听见什么,那一定是这十四个字。
不要再说了……别再说了。
“相呴以湿,相濡以沫……”白玉堂续道。
并非听不到展昭心里的痛苦,如果说白玉堂今生最不想要亲口说出的话,那么也一定是这十四个字,不管是他的‘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只是,如果他此刻不说,也许背后这个人将要痛苦一辈子。
猫儿?为什么是猫儿呢?白玉堂心里戏谑的想着。难道因为他被封了什么“御猫”?不过看他的样子,有时候真的像只猫儿。猫儿猫儿……真是有意思。此时,白玉堂的心中不断闪过那日展昭讲给他听的,他自己的过去。那些事情像是故事,发生在一个与自己毫无关联的陌生人身上,可是这痛苦却如此真实的盘踞在自己的心中。
泉涸,鱼相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
不错,你我确像是干涸的泉水中那最后的两条鱼。现在放开彼此,好过互相对视着痛苦到死。猫儿,我们已经是走在不同道路上的两个人,回到属于你自己的‘河流’中去吧。
想着,白玉堂闭起双眼,微微抬起头,让雨水淋在自己的脸上,咬紧牙关,清晰的吐出了这最后六个字。
“不如,相忘江湖。”
痛苦的感觉,往往只在等待令人痛苦的事情发生的时候才能感受的到。而当事情真的发生了,人们通常会觉得其实不过如是。至于缘由,一部分是因为发现真相并不像想象中的那样可怕,而另一部分,大约是因为人的心有时会麻木。
雨中,白玉堂黑色的身形渐渐的远去。他走的很慢,但是很坚决,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再回头。展昭白色的身影站在原地没有动,没有追上去,也没有再出言挽留。
面前那正在离去的身影越来越小,雨幕在树林的地上溅起了迷雾,过早的让那个背影逐渐变得看不清楚。
展昭仍没有动,握着画影的左手垂在身侧。唯有眼中不易察觉的一丝光辉,随着那背影的离去逐渐黯淡,静静的熄灭。
背后不远处的亭中,小蝶和玉吟仇见展昭久久未归,终于按捺不住出来查探情况。却见展昭独自一人站在雨里,像塑雕像一般一动不动,两眼直直的望着远方。
小蝶见状连忙快步奔了过来,玉吟仇看不出发生了什么事情,也只得拉着马匹随在她身后跟了过来。
“师兄,你怎么了?”小蝶一面问着,看到他全身都已经湿透,唯恐他伤口被雨水浸泡过又再反复,忙将自己的伞遮在他头顶上。那时的雨已经下的很大,玉吟仇见她只顾着为展昭撑伞,自己背后的衣裙立时已被雨水打湿,连忙双手扯起自己的袍袖,举在了她的头上。
“白玉堂呢?”小蝶见展昭不说话,便又问道。
展昭仍然不言。
“到底怎么了,师兄你说话啊?”小蝶见他始终不语,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禁担忧起来,拉住他衣袖轻轻摇了两下。
多年以来,展昭第一次感觉到自己与白玉堂之间出现了一道难以跨越的鸿沟。玉堂的话太过决绝,展昭一路走来从不曾畏惧什么,而今次他终于失去了再一次追上去的勇气。
展昭的脸上看不出悲喜,他侧过头看了看师妹焦急的神情,微微摇了摇头。
树欲静而风不止,斯欲爱而卿不待。
一言之间,万古之愁。
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愈发落的紧密。
“小蝶,你说皇上被狄应抓走了?”展昭面无表情的问道。
小蝶被他这一问,这才又想起这十万火急的事情来,急道:“不错。他们现在在距离应天不远的军营驻扎。可是从我逃脱出来已经有十天了,不知道他们会不会离开军营转向别的地方,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为难皇上……师兄……”
“别怕,皇上不会有事。”展昭打断她忙乱的叙述,低下头来向她微微一笑,道,“我现在就去救他。”
小蝶一愣,在她印象里师兄是个讲话极斟酌的人。在朝中也好,在江湖也好,从未听他以这种口气说过赵祯,抑或是其他的事情。
展昭却不多言,似乎也未看到小蝶为他撑在头上的伞。径自转过身来,从玉吟仇的手中牵过一匹马,飞身一步跨了上去。身法轻盈利索,并不似重伤初愈。
“展大人,你……”玉吟仇也看出展昭有些不对劲,开口问道。
展昭再次打断他问话,将画影向前一指,说道:“上马,头前带路。”
“师兄你的伤……”小蝶担心道。
“不碍,早已经好了。”展昭低头道。
玉吟仇和小蝶两人对视了一眼,均想再多问只怕也是徒劳。此时皇上的安危不知,大敌当前,多说无益。想着,相视点了点头,两人便也跨上马匹。
三人都不再多言,调转马头,往适才那一抹黑影离去相反的方向,在大雨中疾驰而去。
漫天烟雨,落的是谁人泪……
<第三十三章完>
第三十四章 涅槃
“将军……”
“恩?”狄应在雨幕中远远望着阁楼中那扇紧紧钉死的窗,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声。窗格中的身影始终安静的坐在那里,没有丝毫的慌乱或急躁。
“巫神教的飞鸽传书。”
狄应闻言回过了身来,接过了副官手中的书信。还未抖开,就透过薄薄的纸张看到了血红的玄觋印,不禁心中一紧。——是什么事?惊动了少教主或者右翼统领亲自传书?
急急展开书信,薄纸上寥寥数字。狄应脸上的神情为之一窒,捏着信件的手凝滞在半空。
良久,狄应眉头深锁,将纸条缓缓递还给副官。
副官心中担忧,试探的问道:“将军……是否出了什么事?”
狄应摇了摇头,仿佛完全没有听懂副官的问话,答非所问的随口应道:“知道了。”
又是几日过去?这雨竟是不打算停了么?
顾家的宅院已是百年的老宅,院墙却不见斑驳,笔直开阖,虽坐落徐州城内,仍掩不住几分滂沱气概。烟雨中,红墙外,白玉堂停住脚步微微昂首望去,望不见三涧山的巍峨,只有寂静无人的街在连日细雨的洗刷中,褪去了夏暑灼热,在湿气中流淌出轻密无声的微凉。
天蒙蒙的亮着,一抹黑色的身形只影漠立在高大空阔的大门前,这一抹黑影曾在这里叱诧风云。雨中,一阵不合时宜的疾风打破静谧,吹散了漫天云雾,天际边一线朝阳穿过雨幕,映照在槛外人的身上。
如今已只有落寞。
白玉堂呆呆出神,向着紧闭的大门望了好一会儿,这才缓缓伸手入怀,从贴身的里衣中摸索出了一小块破碎的布料。布料上被干涸的血迹和污渍覆盖,已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不时袭来的阵阵晨风将他的衣袖袍襟吹起,白玉堂低下头来,手中微微一松,那一小块碎布像是长了翅膀的鸟儿,一耸身体,便从他的手里飞出。白玉堂没有再去回头望向它一眼,它便随着不知方向的风飘扬而去。
一丝浅笑浮现在白玉堂的唇边。画影已去,白衣已去,那人已去。孑然一身,了无牵挂。
白玉堂右臂一挥,黑色的袍袖骤然飞扬,一股凌厉的掌力夹着劲风扑向沉重的大门。随着一声沉闷的巨响,箍铜的楠木门大敞开来,漠然抬眼望去——院内整齐的阵列着数十黑衣人,均披着斗篷,罩着严密的面纱。白玉堂的身形出现在门外的与此同时,数十把宽阔的重剑同时指向了他,剑身厚重,舞动之时发出“嗡嗡”的连声闷响。清幽精致的顾宅花园中一瞬之间顿时杀气腾腾,与这静静落雨的安宁清晨如此不搭。
意料之中。白玉堂又再冷笑了一声,眼中却全无笑意,冷冽的目光漠然向院中众人扫视了一圈。左翼四旗,左翼七旗——神教的专属护教精锐,对付入侵外敌时才会动用的人马。白玉堂点了点头。
并不开口,也并不再出手,白玉堂负手举步迎着那数十把利刃向院内走去。那数十人也没有作出任何阻拦的动作,反而为他让开一条路,那条狭窄的路在他走过的地方迅速闭合。
“师兄……”
清晨的雨幕中,小蝶的一声轻唤打破了休憩的静默。
展昭无言的靠坐在简陋的凉棚边,身上穿的依旧是那件染血的白袍。从四更十分三人决定要在这里稍事休息开始,他始终这样靠坐在那里,没有移动过分毫。
“师兄,你一直没有睡?”小蝶走到展昭身边蹲下身来,看到他双眼中满是密布的血丝。
展昭微微摇了摇头。
小蝶欲言又止,胸中一阵骤然涌上的疑惑与不平堵住了她的话语。她想问白玉堂究竟说了什么,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白玉堂又是为何突然出现、继而一言不发的离去。但是抬眼看到展昭的神情,让她唯有把一切的疑问吞回腹中。他的眼眸依旧清亮,但是无喜无悲,看不到一丝生气。
她的直觉中隐隐能够猜到事情的一二,她也曾看到白玉堂与捉拿他们的巫神教教众出现在一起,并看到他们对他叩拜行礼。白玉堂与此次的祸乱必然有着脱不开的干系——想到这一点的时候,她忍不住再次将担忧的目光投向展昭。
这个时候她忽然间发觉她的师兄似乎瘦了,瘦的很可怕,瘦到了从那宽大的白袍中几乎看不见他的身体在什么地方。她不是没有见过人瘦,但却是头一次见到一个人在短短一日一夜之间这样迅速的消瘦下来。这个发现让她什么都不想再问了,两行热泪从她的眼中夺眶而出。
展昭的目光从不知何处的远方转向了无声啜泣的师妹,没有说话,只慢慢抬起了一只手,轻轻在她的头上拍了两下。
这个举动让小蝶的眼泪愈发无可抑制的滴落。多少年了?从那一年自己匆匆不辞而别,回到宫中做了贵妃,后来的日日夜夜,无论有天大的委屈,也不曾再有人在自己落泪之时说一句安慰的言语。往昔在山上与师傅和师兄同住的日子里,每每想家哭泣,师兄总是微笑不言的拍着她的头,而如今她竟不知自己的眼泪究竟为了什么在流落。
被泪水模糊的视野中,展昭身侧斜抱的画影映入她的眼帘,雪白的剑柄和乌黑的剑鞘靠着展昭被血迹斑驳的白衣,十分突兀。
“师兄,”小蝶勉力压下抽泣,迷茫的问道,“你的青峰呢?”
展昭微微一怔。他的眼前似乎飞快的闪过了什么,那个影子刺痛了他的双眼,于是他垂下了眼帘,却看到了小蝶右手中的紫霞剑,一阵歉疚之意涌上了心头。“青峰……遗落在三涧山的绝壁上了。”
小蝶闻言也是一怔,一时间反应不过来。
“对不起。”展昭低声道。
他的道歉让小蝶好不容易压抑下去的泪水再次倾泻而出。她无力的跌坐在自己的腿上,任泪水不停的划过散乱的妆容,口中迷茫不清的呢喃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师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并不在乎青峰到底遗落在什么地方,她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就在不久之前师兄曾经夜闯她的寝宫为杨宗源一案求情,那一夜的言语耗尽了他们十数年的缘分。她本以为从那以后再也见不到师兄,如今师兄就在她的面前。她看不见他身上究竟有多少伤口,更看不到他的心中。那句“御前带刀侍卫展昭,拜别娘娘”还回荡在她的耳边,师兄的眼中已没有旧日的神采,那晚令她伤痛欲绝却挥之不去的记忆恍如隔世,她什么也说不出口,唯有一连问了三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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