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晚——by梨淡初雪

小光的声音低了下去，渐渐消散在风中，一时间竟似万籁寂静，微风流水都停住了脚步，只为他话中散不去的忧伤。偏是那轻柔甜腻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二四唇畔带笑，如月明风清，道：“想不明白就慢慢想，总有一天会明白的，我等着小光想明白的那天！”
小光抬眼，安静地看着他，眼角眉梢渐渐染上笑意。舒了口气，拉了二四坐下，小光道：“不说这个了，我听说二四琴弹得极好，改日得闲可愿弹给我听？”
二四眉头一皱，带了半点责备半点羞涩，噘嘴道：“又是小内在胡说吧，我哪里弹得好，不过是骗骗那些老师。”
小光只淡淡地笑，似冬阳融雪：“那二四可愿弹与我听？”
二四偏过了头去，双手玩弄着发梢衣角，踌躇了半晌才开口，声音很轻，但还是被有心人抓住了一字一音：“小光不嫌弃就好。”
小光的笑意愈深，一双媚眼弯成了新月，静静地坐着，左手托了腮，眼神却又有些飘忽不定。有一瞬间的沉默，谁都没有说话，小光只盯着远处发呆，二四只在玩弄发梢之隙偷瞄一眼，忽听小光问道：“二四的琴是从小学的？”
许是心里记下了他这改不了的“恶习”，二四这次倒没被吓着，只稍稍一顿便点了头：“算是吧。小时候家里人本打算让我学武，可我一没兴趣二又懒得要命，而且师父也说我身体不好不能习武，才改学琴的。”
小光转过身来看着他，悄然握住了他的手，笑得宠溺：“二四倒不见得是懒，没兴趣是真的吧。对了，二四的身体……”
“心疾，听师父说是先天的，我不懂医术，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不过师父总是为我好，师父说不能那就是不能了。小光懂医术吗？”二四将目光移至小光那正替他诊着脉的手上，叹了口气道，“小光好厉害，什么都懂，武功又好。我有时候其实挺羡慕小光的，可以出来行走江湖，我就不行了，什么也不会，连自己的小命都保不住，更别说其它了。”
他这样说着，眉间便染上淡淡清愁，让这一泓碧水一缕清风也有了怜惜之意，衬得那愁思如虚如幻。这一瞬，谁的手，覆上掌心，带来丝丝暖意；这一霎，谁的音，缠在耳畔，驱走点点忧伤。小光的眼中带了轻微的担忧，却还是笑如霁雪冬阳，二四对上他的眼，眉头不由得松了，小光顺势扯开了话题：“二四对你师父的感情似乎很不一般哪？”
提到他师父，二四便又如得了奖赏的孩子般笑得很是开怀：“当然了。听家里其他人说，我刚出生没多久双亲就被人害死了，是师父收养了我，一手把我带大的。我长到这么大，这还是第一次离开师父出来外面。对了，小光小时候是什么样的啊？”
小光微微一愣，眼神有些闪躲：“我？说起来跟二四有点像，我也是从小无父无母，被遗弃在山中，要不是义父碰巧经过救起了我，只怕二四就见不到我了。”
二四再次蹙眉，想起了之前的事：“那上次……是因为我说了……你才……”
小光微微摇头，笑得有些无力：“真的不关二四的事，被遗弃之前的事我早已忘了，义父救了我之后便替我改了名，就是不希望我被以前的事困住，无法释怀。”
“小光真的不在乎了吗？”二四轻柔的嗓音响在他耳边，一字一句都刺入他的心，直达最深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虽然我相信小光，可你每次说不在乎的时候，我总觉得，小光其实还是在乎的，小光只是……强迫自己不去想，不去理会，其实小光还是很想知道的吧。”
小光低下了头，握着二四的手似要融进他掌心般紧了又紧。二四大概是觉得自己说得有些过了，不好再说什么，手被他握得疼了也只紧紧皱眉，自己在那忍耐。待得一阵，小光情绪恢复了些，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松了手看向他，脸上满是歉意。二四笑着摇了摇头，只让小光更觉歉疚，拉了他的手过来轻轻揉着，二四便乖巧地坐着，身子稍稍往他那边靠了靠。小光揉了一阵，抬眼看了看他，见了他这样的笑，便又低下头去，却又怕他闷着似，开口问道：“二四第一次出来却只有翼公子和小龟小内跟着，你师父不会担心吗？”
这次倒换二四开始闪躲了，小光不解地看着他，却见他吐了吐舌头，道：“其实……我们是偷跑出来的。都怪师父不好，你说我又懒又不懂武功，他干嘛要我接任谷主。他要是没收小翼也还说得过去，可他既然收了小翼，小翼人又勤快武功又好，干嘛还非要逼我！”
离家出走还能有这么冠冕堂皇的理由，难怪小内说芷兰清居上上下下都为你伤透了脑筋。小光微微蹙眉，停了手上动作，看着二四的眼神有一种说不清的哀愁：“可二四这样跑出来，总归是不好吧。二四不是才说，师父总是为你好吗？”
二四便因那捉摸不透的情绪动了思念之情，眼圈竟有些红了。吸了吸鼻子，靠上那人肩头，喃喃自语道：“小光说的是，也许……是时候回去了……”
小光没有答话，轻轻揽过他的肩，似陪他一起陷入了思念的深渊，风吹乱了二人的发，纠缠万千。风吹在脸上，让人有些恍惚，小光闭了眼感受这微风带来的点点滴滴，眉间笑意渐深，几乎是贴在二四耳畔，问道：“二四想飞吗？”
“飞？”靠在肩上的人猛地抬头，水灵的眼中满是不解，却被那睁开了眼笑得一脸灿烂的人拉了起来，将自己的手环过他的背，又揽了自己的腰，让自己整个人贴着他，霎时红了脸，真真可与那夕阳媲美了。却听那人半是温柔半是戏谑地在耳边道：“抓紧了！”
还没等反应过来，那人足尖一点，已带着自己离了船舷。害怕地闭了眼，却仍能感觉到那人近在耳畔的心跳和呼吸声，和着风声水声，竟是别样动听。忍不住睁眼看他，对上那人近在咫尺的双眸，只觉得心跳漏了一拍，却未留意嘴角不自觉上扬。忙别过了头去，见到的却是平日从未见过的景象，与往日一般的山水，此刻却仿佛换了一层面貌，近得那般突然，那般让人喜不自禁。贴水而飞，足尖沾了水气，湿润润的，却不惹人心躁；御风而行，衣衫染了风意，冰凉凉的，却不让人厌烦。
那人带着自己转了一圈便回了船上，踏上船的那一刻仍抛不下适才的感觉，闭上眼细细回味，一颦一笑便都落入那人眼中。那人便也跟着笑，美得让那夕阳也红透了脸，较往日更显娇媚。缓缓舒了口气，睁开眼笑望着他，二四眼中神情复杂。两人就这样，对望了许久许久，二四才柔声道：“小光，谢谢你！”
小光笑，偏了头看那夕阳，道：“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二四也望向夕阳，微笑点头：“恩！”
同去时一般，两人各乘一骑回了斜阳酒家，可这还没下马，就见内博贵一脸凝重地站在门口，直朝二四使眼色。两人对望一眼，料想是出了什么要事，小光先下了马，正待去扶二四，一人横出已抢在他前头将二四自马上抱了下来。小光秀眉一蹙，眼中寒光闪现，正欲上前，却听二四微微惊讶地道：“小准……你怎么来了？”
小准？小光的目光飘向小内，见小内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双眉更是紧蹙，心内暗道来得真快！听那人低沉着声，带了两分严厉三分责备，道：“自然是来接你回去的。”余下却是满满的宠溺，听得小光心头一闷，忙移了视线。
二四此刻似乎也将满腹心思都放到了那人身上，噘了嘴道：“我本来就准备回去了，哪里要你来接。对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小翼告诉你的？”语气中究竟是撒娇还是气恼的成分多些，也委实难辨。
那人一声冷哼道：“我自有我的办法，哪里用别人来告诉我。这位是？”
小光本听他二人对话听得有些烦闷，正准备离开，不想话题一转却到了自己身上，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悲。却见二四三两步站到面前，献宝似的将他拉到那人跟前，殷勤地介绍：“这是我刚认识的朋友，叫小光，小准你知道吗，他也姓堂本呢。”
堂本光？那人也皱了眉，细细打量他，也不避讳。小光眼中闪过一丝不悦，却还是保持住了他的风度，任那人的目光将他上上下下烧了个够，才笑着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四目相对，空气中隐隐有火花擦出，连二四这种不谙武功的人也稍稍感到不适，一旁的内博贵更是早已惊出一身冷汗，只盼小光能保持冷静才好。
他二人这厢正以目光交战得激烈，却被人生生打断。今井翼蓦然出现，横在两人中间拉了二四的手，对那人道：“东西已经收拾好了，二四哥哥既然回来了，我们这就走吧。”这话当然不只是说给一个人听的。
今井翼拉上他就往里面走，可才走了一步便停了脚，只因身后那人完全不配合。回头看着那人，脸上渐渐显出不耐的神情。正待开口，却听他道：“小光可愿同我一起回去？”
这话一出可是让在场所有人有呆了一呆，随后便是两声轻喝：
“刚！”
“二四哥哥！”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叫得却不是同一个名，小光倒有些不知自己现在是该惊讶还是漠然。他也没有为这头痛多久，因为二四朝他吐了吐舌头，笑得有些不好意思：“对不起啊小光，其实我本名叫刚，二四是我的小名。我……骗了你……一点点，为了表示歉意，我请你去家里玩吧，好不好？好不好嘛？”
骗人还有一点点两点点的吗？而且就为了这个理由把人往家里拉，也太牵强了吧？小光只觉得太阳穴隐隐作痛，口中也只道是：“怕会扰了二四家人，还是有缘再会吧。”
二四倒显得没那么多顾虑，挣脱了今井翼的手反来拉他的手：“不怕，师父本就热情好客，何况小光又是我朋友，师父一定会很开心的。”
小光手被他拉着，一时竟有些恍惚，好容易定住了神，便对上他那双足以摄魂的眼，眼中的真诚和期待，还有那若隐若现的情愫，都不容他忽视。叹了口气，他只能道：“那……恭敬不如从命了。”
芷兰清居位于南方一处名为空岚的山谷中，虽不如西方幽冥谷天魔域那般神秘，却也不是随便可以进入的。饶是泷泽秀明和樱井翔，得了这一机会，偶尔也会暗自欣喜。倒是小光，竟平静如常，虽不至说是失落，也不见得有多庆幸，连泷泽樱井也有些佩服了。
这却让两个人担了心，今井翼担心多半还是因为刚，怕小光对刚不利，而且依现在的情形来看，他那刚哥哥可比某人陷得要深得多。冈田准一想的就没这么简单了，他也同样担心刚，但他更多的是担心小光，担心他那永远叫人猜不透的心思。
一行人这一路行来倒也还算顺利，而今正值春意旺盛之际，越往南方走气候也越是温和，抛开了那些芥蒂，一路上只赏风景，也是一大乐事。小光骑了马行在最前，身旁只跟了樱井翔。刚也曾邀他一同坐车，被他淡淡笑着婉拒了，不是不想，只是不愿被人用那样犀利的眼神盯着，那种眼神，他一向不喜欢，很不喜欢！
樱井翔虽跟在小光左右，眼睛的余光却一直盯着马车，直到小光轻叹一声，笑道：“无妨的，有小泷在，翔便陪我好好观赏这沿路风景，说说话吧。”
樱井翔无奈地扯出一丝笑，心道陪您说话我还不如去盯人呢。见小光一副兴致盎然的样子，那个“不”字也就只能在喉头打转了。小光在路上折了一枝杨柳，此刻拿在手里把玩着，听樱井悄声道：“只来了‘兰君’冈田准一和翼公子的两大侍卫之一相叶雅纪，木村谷主真能放心？”
“不放心又能怎样？”小光有意无意往身后看了一眼，微微一笑道，“他们是偷跑出来的，难道要大张旗鼓地来找，让世人都知道琴剑双绝的堂本公子只是个幌子？木村谷主能让冈田公子来已是难得了，芷兰清居四君子之首冈田准一的大名在江湖上那是如雷贯耳，若让人认出来，只怕也不会简单了事。”
樱井翔眼中闪过一丝犹疑：“若真出了事，光少可会出手？”
小光手中杨柳微扫过马背，缓缓落了下去，他看了一眼，似有些惋惜。樱井见状正欲下马去拾，却被小光阻了，道是：“玩物而已，翔不必在意。江南地大物博，还怕找不到小小一枝杨柳？”
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抑或是说的别人听的，樱井翔也判断不出来，只是小光刚才的语气分明已有些不快，他也不敢深究。看看天色已晚，请示道：“是否要找地方休息？”
这话似提醒了小光，他抬头看了看远处斜阳，微一点头。樱井领命，策马来到车前：“冈田公子，天色已晚，是否先找地方休息一晚？夜里赶路可不太方便。”
车帘掀起，先探出头来的却是刚，他朝樱井一笑，又看了看不远处那人的背影，道：“你家公子的意思呢？”
樱井偷望了一眼刚身后的二人，见他们完全没有要搭话的意思，才答道：“前面不远便是落霞镇，我们快马加鞭，在日落之前可赶到镇上，到时再找客栈落脚，刚公子以为如何？”
刚眼中闪过一丝忧伤，勉强地笑着点了点头。樱井微一颔首正欲离开，却听刚半是商议半是恳求似的道：“翔，你和小泷，以后还唤我二四少可好？”
樱井翔一愣，看了眼一直跟在车旁此时也同样呆住了的泷泽秀明，迟疑了一阵道：“若公子怕泄了身份，我们改称呼便是。”
二四的眼一刹那黯淡了下来，几次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摇了摇头，道了句“没事了”，便放下了帘子。樱井翔心中蓦然一痛，欲问，却被小内扬手拦住：“樱井公子，赶路吧。”
落霞镇算不得大地方，栖霞客栈虽有第一之称，比起斜阳酒家也还差了一截，不过倒也显得安静了不少。庭院深深，却不知比不比得了人心，小光独坐庭中，望月沉思，身后草木传来阵阵轻响，他眉心微蹙，终是不忍，回了头柔声道：“出来吧。”
人影闪动，待那人站到月光下，小光的眉头皱得更紧，忙拉他在身旁坐下，解了外衣给他披上，微有些怒意：“你出来也该加件衣服，明知道身体不好还不好好顾着，你这是存心急谁啊？在那里站了很久吧，瞧身子凉的，怎么不出来见我？”
双手被他紧紧握着，刚只觉一股暖流从中传来，片刻遍及全身。本想装傻混过去，可一听到他的声音，眼泪就不争气地落了下来：“我以为，小光生我气，不愿再见我了……”
“胡说什么，我好好的干吗生你气？”小光的心都快揪在一起了，伸手替他擦去眼泪，逼他抬头正视自己，“傻瓜，我要是生你气，又怎会答应跟你回去？”
“可是……”刚欲言又止，小光大概也能猜出缘由，叹了口气道：“是小泷和翔让你误会了吧，你若不喜欢，我让他们改了就是，你又何苦自寻烦恼？”
见他半晌不说话，小光将他的手握得更紧，轻轻一叹：“刚也好，二四也罢，我只知道，你就是你，世间独一无二！你真心真意待我，我又怎会不知，怎会让你为难？”
刚抬头，缓缓对上他的眼，才歇了的眼泪再一次泉涌而出。小光将他拥入怀中，让他靠在自己肩上，挑起他身后一缕长发，在指尖缠绕，一边在他耳畔轻唤：“刚，刚……”一声一声，似水温柔，撩起丝丝情愫，缠绵悱恻。
若不是那道黑影打破了这温馨的画面，小光也不知自己能不能把持得住，事后他每每想起还是心有余悸。
月华洒落一地，却被那黑影生生撕裂，几道银光闪过，直指刚的背心。小光已不及细想，一把将刚拉到身后，右手一伸，掌中发出剑气，生生逼退了那几枚暗器，袖中银光一闪，已握剑在手，剑锋清寒，直指黑影中那人。
刚在小光身后，虽不清楚眼前状况，也能觉察出小光周身散发出的寒气，身子微微颤抖起来。可下一刻，右手便被握在了小光的左手中，听他用极轻极柔的声音道：“别怕，我在这里。”刚一愣，脸上渐渐染上一层绯红，唇边带笑，顿时羞煞满园花草当空皓月。
小光的剑仍指着那人，开口语气冰冷：“谁派你来的？”那人却一声不响，微微往后退了退，将自己更深地埋入黑暗中。
小光用余光扫了眼地上的几枚暗器，道：“夜璘，你是天魔域的人？”说这话的时候，他已侧耳倾听了一番，却不像是有其他人。小光蹙眉，颇有些惊讶：“只你一人？天魔域也太不把人放在眼里了吧，凭你一个，便想在这里杀人？别说你胜不了我，便是胜了我，也要惊动其他人，这里有大把高手，你一个人抵挡得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