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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攻屠受记——by皮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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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声色天者。眼见世间有质声色,虚无声色,手持泥洹大手印。因此,对於人世的诱惑,对於世界繁盛美好的一面,他是知道的。
这些人。这些释卜芝世代相传的族人,为了避世,付出如此代价……
声色走在前面,紧紧抓著身後步履踉跄的霍乱天者。他们走上长有冻在冰里的青苔的白石台阶,耳边凛冽风吹,夹杂著碎屑冰雪。漆黑的长发有如溪水里的水草,被渐渐染白。
这里就是云荒阁了。被释卜芝人称作其净地。这不是处在天山山顶上的一座阁楼,却是在极隐秘的一处。独自清静,接近荒芜。
阁楼里阁顶离地数十丈,竟没有一根梁柱支撑,形如半月,寒冷黯淡。只有隐隐雪光照进,如梦中的无数水仙在暗水里一面窒息,一面盛放。
地面上睡著两人。正是空洞还原二者,不知生死。还原天者身上的伤痕已经由其还原之力复合,但气息全无。彷佛生命耗尽。不过比起身边旁已如虚壳一般的空洞天者而言,存活下来的几率要大的多。
声色的目光静静拂过二人的脸,一声不响,毫无动容。
这两人是与他无关的。他们要的,是阶权,是复仇,为此付出诸多代价。最终自食其果。
雪夜之中,声色的面容渐渐沈静。如黑月下的磐石,百年如斯。这使他的脸孔显得十万分深幽,夺人心魄。
他扬手,拂起洁白广袖,云荒阁里淡光升明,亮起墙边一张床榻。
那是沈水木的床,一点雕花也无,整片都是浅浅的琥珀色。通体润滑深沈,幽香直入大脑和皮肤。床上有个女子沈睡,不知时光流走。
那正是净天者。彷佛自那晚在睡梦中被声色带走之後,就一直沈浸在睡眠中,不曾醒来,因此亦不曾有过任何惶恐焦虑。
声色再次拂袖,衣袂如水,露出洁白的双手。那双手,似乎比月光更加虚幻幽洁。
然而他又忽地生生停顿住了一切动作。唯目光依旧,然唇角淡淡弧度,欲言又止,如高处一朵倾斜的白玉兰。他并未转身,只有柔长的衣摆丝水浮华,正好轻触到了身後一抹淡影。
最後,还是你走到我跟前了。他开口说,却未对著任何人。
可等话语刚落,身後那一抹淡影蓦然变得黑重和清晰。在这处荒冷虚黯的大殿中,竟无比分明起来。
我是食天者。声音自那抹黑影之上传来。
司食欲,司秘密,司药石。
阿食的深黑色棉外套下露出衬衫白色的领子。她的头发散乱,海藻般旺盛漆黑,大束地倾泻在背上。她盯著声色的眼睛,默不作声。
整座大殿有如一个暗无的深渊。所有的光明被隔离,所有的言语都枯萎,而所有的秘密却如流水般倒灌进了这座深渊,万劫不复。
可就在这片极致的寂静之中,声色似乎忽地忍不住动容。眼帘花瓣一般微微抖动了一下。是的。他说。我的心里,有著一个秘密。你找到了它,可是,你什麽也做不了。
恍然间,阿食感到她体内所有的力量都消失了。彷佛风停了,光熄了,水干了。这一刻,她感到自己成了一个普通人。再普通不过了。
食天者,司食欲,司秘密,司药石。但从这一秒开始,阿食的全部力量与权能都被消弭了。她成了世上又一个平凡的女子。
而月光之下,声色的十指仍是舒展不动,上面被悄悄洒上一层白霜,通透幽洁。
这是泥洹大手印。亦是涅盘大手印。是让业力之风不再吹袭,灭烦恼障,渡生死海。这亦是曾经天地间唯一可消弭业力天者的东西。
广袖如云,阿食应声倒地。声色回过身体,彷佛春城里一场开到一半的春花,偶然停段後,又继续开放。他十指微动,空气中就有无形的力量牵引,床榻上阿净的身体轻轻颤抖,有如人偶师手里的器具,她将在这位人偶师的手中,於今晚,於此刻,上演一出精彩绝伦的戏码。观众,就是今晚千里迢迢来到这座天山雪域上的所有人。
那麽,终於开始了。声色低语。
瞬间,阿净那微妙的旧时之力与记忆之力,竟就在声色的手中重现。
他的全身在旧时与记忆的双重熏染之下如暖风吹笼。青丝飞舞,混合著衣衫,宛若天神。

六(完)

镜像三生 还生
霍乱天者睁眼。
世间寂灭,世间凉薄,世间刺骨。
他醒了。因为他睁眼了。
可他真否是醒来了?谁人知晓。或许此刻,他已经成了疯子。或者,成了决心赴死的羔羊,以祭品的姿态醒来,然後说,我有罪。让我以我的身体为代价,重建阶权。
这是梦魇。是场局。
他已睁眼。他,不是霍乱天者。
剑奴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告诫著他,眼前这个默默站立,身体清瘦的熟悉之人,正在散发出一股无与伦比的气息。前所未有的,铺天盖地的。
他不是霍乱天者。
此刻,任谁都敢断定他不是。
他成了别人。
剑奴的手腕抖了一下。那只能使出惊绝天下的剑的手。第一次,颤抖了一下。
前功尽弃了吗。他忽地自问。霍乱天者已经疯了,或者,恢复了本性?那个传言中,自古便散布疾病的人。所到之处,浩劫丛生。
月光似乎开始沈淀下来,然後都汇集进云荒阁里。满堂光亮,照清了一切。
大殿中央,那袭铅灰未满的羽翼倏忽合拢。双脚落地。而他不是霍乱天者。那他是谁。
此刻,众人只等待他,那个拥有霍乱天者的身体的人说话。粉碎亦或重生。
忽然,一袭广袖浮动。声色天者蓦然出手。他的身形有如闪电般地穿越过大殿中央的霍乱天者,带著凌厉。而他的目标,却是霍乱天者身後,大殿外的剑奴与业天者二人。
生死瞬间,如电如影。正当殿外二人感受到那杀招逼近的时候,空气却忽地沈静下来。比一朵花落更轻,更易,更忽然。
他确实不是霍乱天者。
此刻,剑奴与业天者二人正无比惊诧地看著他。
他的手,不知何时已怔怔地扣在了声色的咽喉上。不稍用力,却几乎就要捏碎那指间白瓷般的脖子。
而声色的目光中满是惊喜。
猛然间,剑奴似是明白了什麽。眼光雪亮。他以审视的目光盯著大殿中央那个瞬间已扼制住声色的男子。那个拥有霍乱天者的身体的男子。
苍天印。他缓缓吐出这三个字。
呵。一声极轻的叹息,带著劫後逢生的笑意。
是声色。他忍住颈脖被扼住的窒息感,紧紧盯著脖子上那只手的主人,一字一字,清晰地说,你终於醒了。
语毕,那只手就轻轻地从他的咽喉上松落下来。竟显得无奈。
他是谁。业天者低低发问。问的,是身旁怔神的剑奴。
是“那个人”。片刻,剑奴回答他。是两百年前粉碎了阶权的那个人,身负苍天印。
“那个人”似是闻声回头,望著大殿外执剑而立的剑奴。他说,你是璧流离。
剑奴的瞳孔蓦地放大。璧流离,这个被时间洪流淹没和遗忘的名字。
是相红告诉我的。“那个人”继续说。她让我告诉你,她一直都记得你的名字。她感谢你。
寒风吹袭,吹乱了一背的青丝。剑奴的嘴角一道弧度。目光凋谢,目光重生。他明了。
我知道了。剑奴轻声说。他执剑的手再次淡定无瑕,彷佛这个姿势已保持了千百年,恒久不变。
“那个人”微笑,说,我也感谢你,璧流离。而我要告诉你的是,我和相红对你的感谢是不同的。你明白相红吗。
剑奴微怔。眼睛里有微光起伏。
抱歉,业天者,将你牵扯进这诸多纷扰。“那个人”继续说。目光停落在大殿外,剑奴身旁的那个男子。请你和剑奴暂时回避一下。
不。业天者语气毫不松懈。我要先带走净天者。
而此时,不等“那个人”回答,声色已清声含笑道,我不答应。
业天者目光凌厉,再次打量起声色。他从眼前这个盛唐宫装的佳人身上感觉不到任何力量和压力。他就有如一抹烟,让人捉摸不定。但他的存在又是不可驳逆的。他的一言一行,甚至一缕黑发,都有著让人无法睇视的风华。
然而最可怕的是,业天者此时发现自己再也感觉不到世间一丁点业的存在了。到底是业被眼前这人抽干,还是自己的五蕴六识都被消弭了?
声色看出他的疑惑,拂袖转身,背对著殿外二人冷语。语气中竟夹杂著讥俏。你们还是快赶去碧桃林看看吧。那里,那几个无力的孩子,他们正在使用吞天。呵……吞天禁术。大概是因为使用了镜像三生之术而耗尽生命了吧。於是,就跟两百年前的那两个人一样,用吞天之术来完成相爱相伴永不分离这种脆弱的誓言。这种苟延残喘的悲哀的存在。
语毕,目光倾斜在身边的“那个人”脸上。说不清的复杂。
大阵隐动。这个连天连地,深不可测的阵法。由当年“那个人”布下。如今,它再次由它的主人催动,威力纯粹精准。
云荒阁不见了。
整座阁楼就在方才,从剑奴和业天者的眼前消失。有如一阵凉风软雪,不著痕迹。
可云荒阁依旧是云荒阁。不论多绝伦的阵法,它依旧存在。只是穷这二人之力,是无论如何也没法现在找到的。
去找飞醉他们吧。剑奴说。还记得消失前,声色说过什麽吗。
他们,在使用吞天。
天山万里,凄凄茫茫。弥漫的风雪里是一个混沌的世界。没有四方,没有天地。
而就在这片混沌的一隅中,云荒阁内,一个男子垂手而立,目光穿透了虚空,看见两个人的後背转瞬隐没在漫天风雪中,越走越远。
他知道,他们这是要去阻止一场悲剧的发生。一场当初,连自己也无力阻抵的命运发生。
爱情是另一种命运,遵从之於,我们心甘情愿。
现在,终於没有人来打扰我们了。男子身後一个声音响起。他回头,望著身後那人,说,声色,你要干什麽。
声色不语,只是望著那张陌生而熟悉的脸,胸腔下气息起伏,彷佛隐忍著巨大的冲动和痛楚。
两百年前,我就已经死去,你不该再执著。这句话,从霍乱天者的嘴中说出。但谁都明白,这完全来自於另一个人的话语和意志。
他是霍乱天者的爱人,苍天印的身负者。两百年前,不堪毁灭之力,为了保护他心爱的人,为了履行相爱不离,使用了吞天之术。他让霍乱天者吃了他,从此生生世世,日日夜夜,永远都在一起。
当年我这麽做亦是私心。“那个人”接著说。我爱他,我不愿离开他。哪怕只能在暗中凝视他,而他却不知我的存在。
我知道,我知道……声色打断他。
可是你,就算你是苍天印的身负者,你还是可以选择死亡,去往归墟,进入轮回,再世为人。可是你,你毫不给我机会!说到最後,声色的嗓音已变的嘶哑。这一份悲怆,这一份疼痛,生生折磨了他两百年。如今,在这个逝而再现的男子面前,他再也忍不住。
归墟……北方之处的归墟吗。对不起,声色。“那个人”低语。我还不能去那里。我不愿去,我放不下。这是一份比你的,还要深重的执著。
声色不语。一时间,整个世界似乎就会这样安静下去。
他们两人,或者应该说,是三个人,将被永恒的时间和黑夜沈没。
你不去阻止那个少年吗。声色忽然开口。他的脸微微侧向大殿内的阴影中,看不清他的神情。
不了。
为什麽。
我阻止不了。
声色将脸侧回,动容地看著他。
难道,真的就只能这样吗。他说。似是自言自语。
然而空气中却没有回答他的声音。良久,只有轻微的呼吸声交错於此。
声色。他喊他。我明白你。而我知道,你也是明白我的。明白我的感情,明白我两百年前做出的决定。而你,做了这麽多,只是想把我逼出来。
声色眼帘微阖,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什麽事都瞒不过你。他说。语气中怀有某种释然而真心的笑意。那你原谅我吗。他望向他,问他。
他跟他对视。
我从没怪过你。然後,“那个人”这样轻轻答道。
那你要走吗。声色又问他。
不。我一直和“他”在一起。
呵……声色笑叹。说不清的苦涩。他有如一个等至深夜的良人,却始终只等来一场空。你知道,我有多嫉妒他吗。他说。他看向那张本是属於另一个人的脸,彷佛穿越了其脸庞和血肉,直视他的灵魂。那个熟悉的灵魂,那个他一直执著爱上的人。
我真的不愿放手。声色说。我真的,不愿放你走。哪怕这躯壳变幻生疏,但我知道,此刻眼前的这个人,就是你。你可知,我等这一天等了有多久吗。而现在,我终於看到你了……
说到这里,声色的喉咙里已无法再出声。这一刻,他泪流满面。
“那个人”却不言语。脸上一片沈寂。没有歉意,没有悔改,没有怜悯,连感动也看不出分毫。猛然间,他让人觉得他是如此陌生,好似一块磐石,冰冷坚硬。
他一步跨近声色,已然出手扣住声色的脉门。
声色抬起头看著他,不语。彷佛一朵月光下糜烂已久的白花,贪婪地注视著黎明中燃起的阳光,至死不渝。
泥洹大手印是对我不起作用的。“那个人”说。嘴唇近近贴著声色的脸颊。他的气息恍如一场梦碎前的暴雨,纷纷落下。而下一秒,声色就这样无力的倒下,任由身前的那个人稳稳抱住他,毫无知觉。
这最後的一个拥抱。身体与身体最终的结合,即将离别。
一切都结束了。霍乱天者的脸渐渐清晰。山上的雪终於停止,眼前满是微微升起的白光。不知是雪光,亦或是黎明的曙光。暧昧,而隐约的哀伤。
追书
她是善行天者。一直陪同那些徒步行走的旅人,或是流浪的人。十年,百年。她一直在世间行走著。和孤独的旅人一起,和孤独的流浪者一起。但是她说,她一点也不孤独。她给自己起名,叫相行。她说,相行的意思是原本两个孤独的人走在了一起。天苍茫天灰灰天黯蓝,凉风雨水田野寂静。两个孤独的人走在一起,孤独就再也没所谓了。
她看到不夜是在夜晚。她先是看到他睡著的脸,身体睡在丽江水畔的石桥上,头搁著石栏上的云纹,容颜安静。她走过去,看著他孩子样的脸,却不喊他。片刻,衣衫拂动,她从他的身边走过。
你要去哪里。
身後一个声音响起。相行就再也无法走离一步了。
她回过头,并不回答。她反问,你要去哪里。
我继续往前。他如是答。一个模糊不清的答案。
那我陪你。相行说。这是她对他说的话,亦是对他的诺言。
此後,相行和他同路。
他叫不夜天,司睡眠。他仅仅比初始的天者一众小一点点。这是他说的。
睡眠怎会由他人司有。他说,他只是让失眠的人再睡眠,让睡眠的人再睡眠。睡觉,和吃一样,总是让人觉得不够。
他们一直往前走,走在云南,走在南疆。他们途径澜沧江,看到苗寨座落,万蛊丛生,神秘而瑰丽。不知道多少年,亦无人能算计,他们两个,相行和不夜天,就一直在一起。互相陪伴。他们是一朵双生的并蒂莲,是同长的踯躅花。
世间凉薄,世间漫长,世间无望。他们两人在一起,寂寞就不见了。
直到那个身後长有雪白翅海的男子出现。
相行说,她爱他。
而不夜天,他只是怕她离开他。
是相行救起了千翼。尽管没这个必要。要使用那决绝的力量,付出的代价是必要的。每次,千翼都会生生折断自己脊背上的一只翅膀。他彷佛一朵彼岸盛开的优昙婆罗花,浴血哭泣。
相行看到他的时候,他就是这样。因为失血和疼痛,千翼昏倒在地上。相行带他回到她的住所,不由分说地照顾他。
而千翼,他竟然就由著相行。他不走,只静静躺在床上。尽管没这个必要。他由著她照顾她,然後他看著她。
这彷佛一场戏。因缘汇际。比如断桥上白蛇和许仙的相遇,比如洛水畔上女子与曹植的缘分,又比如柳生与洞庭湖里龙女的羁绊。
巧合的,算计的,怀有心意的。
千翼的嘴角总是噙著一抹笑意。高深莫测,玩味绵延。此刻,他就是那一幕幕自古流传的佳话戏曲中被救的书生,亦或刺客。命运的安排之下,他见著了那个无微不至,巧合路过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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