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剪子，他应该已经回上海了吧。没道理还留在我那里，他恐怕也不想再见到我了。剪子居然真的喜欢我，太不可思议了。尽管我对于这个事实很难消化，却也不怎么生剪子的气。
本来就不是他的错，也根本不是谁的错。
浅眠中的沐离微微动起来，睫毛在颤动，眼皮下有滑转的动作。凌迦也抬起头来，看着沐离的脸。我们都在等待着，他的醒来。
过了几分钟的样子，沐离又停下了动作。看来并不是要醒来，而是在做梦。不知道，沐离会做什么样的梦？梦里，会不会有我？还是，他的梦境，早已贴上了告示：汤勒止步？
我叹了口气，抬眼看了一眼凌迦。他的神情很奇怪，看不出他的心思，但是可以感觉到很明显的隐忍。不知道这种情绪来源是什么，也不知道他和沐离现在到底是什么关系。
沐离在床上突然翻身，手也从凌迦那里抽出来，揪住枕巾用力地抓紧。凌迦站了起来，手抚在沐离的额头上，眼神里闪动着怒气。
沐离开始在嘤咛，有些微弱的哭腔哼出来。我赶紧伸手过去，手里接住了几滴眼泪。沐离居然在梦里哭？枕巾已经湿了一片，他的脸半埋在枕巾里，手上的力道越来越大。
凌迦开始叹气，抽出纸巾给他擦眼泪，轻轻拍打着沐离的后背。我收回了手，看着掌心里的湿濡，有些心痛——是不是我，让你这么痛苦，沐离？
“汤，汤……”沐离开始梦呓，呢喃出来的单音却让我和凌迦都停住了动作。
我惊愕地看着沐离，又抬头看凌迦——他又出现了刚刚的那种神情，隐忍却带着怒气。他继续抽出纸巾，擦沐离的眼泪，摊开手掌在沐离背上轻柔地抚摸着——如此熟练的一套动作，难道这，不是第一次了？
凌迦的表情给我了肯定的答案：他一丝一毫的惊诧都没有，只是隐忍。
我俯身抱住沐离，我亲爱的小海豚——我怎么能，怎么能那样伤害你，你是那么地爱我。
凌迦抽出手，环臂而立，冷眼看着我的动作。
我把脸贴在沐离头发上，他还在呢喃着，只有一个音节。午夜梦回，他会呼唤我的名字，带着不舍，带着痛苦，带着满满的爱恋。
“他醒来就不记得了。”凌迦低声说了一句，离开了病房。
我不管那些，我只需要知道，他爱我，一如既往。我的手指在沐离脸上滑动，曾几何时，这张脸只属于我，他的眼泪、他的笑靥，都只是为了我，而出现。
我曾经以为，我已经完全失去了这些。却在不经意间，发现它们未曾离去——沐离将所有的这一切，完完整整地为我保留着。
他的心，还是我的。
凌迦离开病房后，没有再回来。我像两年前一样，半拥着沐离，躺在他的病床上。感受着，沐离身上特有的清香，体味着，沐离周围才有的安宁。
带着满满的酸涩和心痛，带着丝丝缕缕的幸福，拥抱着沐离，渐渐入睡。
没有睡多久，就被轻微的动作惊醒。转身看到凌迦正从急诊室外走进来，轻轻缓缓地放下食盒，对我打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我愣了一下，随即被他拽了拽。凌迦的眼睛里全是血丝，头发有些乱，衣服还是昨天那身，有些褶皱了。我从未见过如此狼狈的凌迦，有些意外——我以为他是那种即使天塌下来，也还是会风度翩翩地漫步的人。
“他再过十分钟就醒，你该下来了。”凌迦低声说，直直地盯着我。
我放开沐离，翻身下床。我知道凌迦对沐离的照顾，几乎是事无巨细。凌迦点点头，没再说话。我们俩又恢复了先前的状态，一人坐一边，安静地看着睡眠中的沐离。
过了几分钟，沐离开始发出细细的声音，伸手一只手在眼前挡住光线，随即张开嘴打了个哈欠，又翻身趴在枕头上来回蹭。我看着沐离，越发觉得可爱。他就是这样，会在无意中，做出小动物一样的举止。
凌迦伸手过去，摸了摸他的头发。沐离就着他的手继续蹭了蹭，又突然停下来。整个人绷着僵硬了几秒钟，随即放松。睁开眼睛，眼神清明，一点都看不出刚刚睡醒。
我知道，这是沐离的起床特色——无论上一秒多迷糊，一旦睁开眼睛，就好像并未睡过一样。
“学长，又麻烦你了。”沐离淡淡地说，冲凌迦笑了一下，又转过头看着我。我被沐离清澈的眼神盯着，头皮有些发麻。
“汤勒，你似乎不该出现在这里。”沐离果然是忘记了昨晚的梦，他的眼神里没有依恋，哪怕一丝，也没有。
“沐离，我知道你还喜欢我。”我抓住他的肩膀，我没办法忍受沐离对我的冷淡和疏离。
“汤勒！”凌迦一声低喝，眼神向我扫过来。
“沐离，我知道你不记得了，但是我记得。”我放松手里的力道，只是轻轻按着沐离的肩膀，他的眼神里开始有些痛苦溢出来。
“汤勒，小离需要的是平静。”凌迦撑在床的另一边，一脸怒气地看着我。
“他不能逃避自己的感情。”我更愤怒了，如果什么都不说明白，我和沐离之间，就只有互相折磨和无穷无尽的痛苦了。
“沐离，听我说，你昨夜做梦，喊了我的名字。”我扭头看着沐离，他立刻慌乱起来，居然把目光投向了凌迦，凌迦垂下眼皮，看着床面。沐离又转过头来看我，眼底开始有水气弥漫。
“你哭了，喊着我的名字哭了。” 我必须要让沐离正视自己的感情——如果我爱他，他也爱我，我们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
沐离抬手横档在自己眼睛前，我却看到了透明的液体滑过他的脸颊。
“小离，我爱你，你知道的。”我轻轻抱住他，轻声在他耳边说。他在颤抖，我的肩膀满满地浸湿。
“说你爱我，小离，你是爱我的，我知道。”我抱紧他，他是那么的消瘦，那么的虚弱。
我在等待着，充满希望和期待。沐离突然发力，推开了我。我惊异地看着他，他的脸上全是泪痕，眼睛里还在不断地涌出泪水。
“凌迦。”沐离挂着一脸的泪水，却没有注视我，而是向凌迦张开双手。
一个名字，一个单词。
昨夜，心碎的是他，今晨，就换作了我。
凌迦看了我一眼，眼神很复杂。没有多做迟疑，他就抱住了还在流泪的沐离。沐离伏在他的肩膀，两只手垂下来。
这，是你的选择么？我不相信，我没办法再相信你，沐离！你哪次选择都是狠狠地刺伤自己和自己爱的人。你清醒地时候，放弃我；却把整个梦境，留给我？
你根本就是在自己折磨自己！我拉起沐离的手，看着他。
“别再折磨自己了，也别再折磨我了。好不好？”
沐离抽出手来，看着我，没有说话。这一次，却不曾把目光转开，只是看着我，瞳孔里有我的影子。
我有些欣喜，他果然，还是无法放开我的。我向前一步，他却向后缩了缩，靠在凌迦的怀里。“汤勒，你该回去了。”
还是淡淡的语气，淡淡的句子。
回去？回到哪里去？到那个没有你的世界去？每天，每天都麻木地做每一件事？
“沐离，是你该回来了，回到我身边来。”我闭上眼睛又睁开，认真地看着他。
“对不起，我不能。”沐离闭上眼睛，将全身的力量放在凌迦身上。
“为什么你总是逃避？”我大声吼出来，没办法看着他在我眼前，和别人那么亲昵。病房里立刻有护士走过来，斥责我的行径。
沐离和凌迦没有说话，沐离闭上眼睛就不再睁开，凌迦一直盯着床面，目光没有移转。
“沐离，你，真的不能？”我抓起沐离的手，没办法接受这个结果——你明明还爱着我！到底是为什么？我有哪里不好，让你望而却步？
沐离还是没有睁开眼睛，还微微侧头，半张脸埋在凌迦怀里。
终于无法忍受了，沐离知不知道他在做什么？我们之间错过了什么？为什么？
“沐离，我最后一次请求你，回到我身边来。我会给你幸福，给你我所有的爱，再也不让你伤心。”我继续抓着他的手，看着他的脸。
沐离没有说话，只是把手抽了回去。
这，是给我的答复么？我知道沐离一向坚定，如果这就是他的态度，恐怕再也无法挽回。更何况，是他一再逃避，缩在避风港里不肯出来，我又有什么理由，继续留在这里？难道要我继续看着，他和凌迦之间的亲密么？
“沐离，是你自己放弃爱情的。”我站起来，看着在凌迦怀里一动不动的沐离，心里开始有长满尖刺的藤蔓快速地生长。
“我不会再回头求你。你自己保重吧。”我叹了一口气，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沐离，我不是不知趣的人，也不是那么宽宏大量的人。
走出急诊室，我的眼睛里开始酸涩，有泪水在眼角晃动。楼道里有些病人在慢慢走路，只有我大步流星。
赶快离开这里，我没办法再忍受这里的空气，弥漫着沐离的气息。
“汤勒！”
身后，是尖利的呼唤声。
我不敢回头，生怕回头，看到的，只有空气。
“汤勒！”
又是一声，带着绝望和痛苦，是那个熟悉的声音，是那个时常出现在我梦里的声音。
我停下来，身边经过的人，无一例外地打量我。我听到后面急促的脚步声。
正准备回头，却被一副温暖的身体环抱住。我最依恋的气息，立刻充斥了鼻腔。
是沐离。
他从后面抱住了我，他摇摇欲坠的身体，紧贴着我的后背。
“别走，汤勒，别……”沐离的声音已经完全沙哑了，带着哭腔。
我回过身来，抱住他。他脸上流淌着泪水，他的眼睛红红的，他穿着单衣光着脚，他就这样跑了出来，我拥着他的身体，泪水开始大肆地涌出来。
满足和欣喜像泛滥的洪水一样填满了我的心房——他，终于还是追了出来。沐离，我的沐离，你，果然还是放不下，我们的爱。
我们相拥而泣，眼泪浸湿了彼此的衣服。
“小离，我爱你，爱你爱你爱你……”我抱着他呢喃着，把心里最深的爱恋一遍一遍灌进他的耳朵里，脑子里，心里。
“我知道，知道的。我放不下，我承认，我放不下……”沐离的哭声更重，趴在我肩膀上，不断地重复着自己的话。
我轻轻抚弄着沐离的后背，抬起眼睛看到了凌迦。楼道里的阳光正盛，他站在逆光中，看不清表情，只能看到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双手插在裤兜里，像雕像一样。
凌迦，我知道你爱他，我也知道你很会照顾他。但是他爱的，始终是我。
我会好好待他，不让他再伤心。
我紧紧地抱住怀里的沐离，垂下眼睛。
“小离，让我照顾你，让我爱你，相信我。”
蓦然回首
第三十一章
紧紧地、紧紧地拥抱着他，我害怕下一秒，在下一秒来临前抱住他，他就完完全全属于我。趁沐离，还没有恢复那该死的理性和淡定前，占据这份温暖。
我闭着眼睛，感受着沐离在我怀里瑟瑟发抖，牙关在咯咯作响。他纤细的手臂环绕着我——这，是他第二次，主动拥抱我。
他在流泪，没有声音，没有抽泣——只有肩膀上的濡湿。我轻轻地拍抚他，发现他的脊骨愈发突兀了。
凌迦突然咳嗽一声，我怀里的沐离立刻僵住了身形，我顿住了所有的动作，只是紧紧地抱着他，那一刻，没有想太多的事情，只是固执地认为：如果我抓住沐离不放手，他就不会离去。
然而，下一秒，理所当然地落空了，沐离挣开了我。我保持着环抱他的姿势没有动，只是眼神直直地看着他，他并没有回应凌迦，却是看着我的后面，流着眼泪，眼神空灵。
凌迦慢慢走过来，抬起手冲我身后的某个人示意了一下。
“哟，林柯，你这是护航么？”
林柯，来了？那么，剪子……沐离，这一次你推开我的原因，是剪子，在后面吧。
“切，凌迦，你还不是一样。”
林柯的声音透着疲惫，却还是带着玩世不恭的态度。
剩下的我们三个人，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移动脚步。
凌迦越过沐离和我，没有停留。只是擦过沐离的时候，随手拂动了一下他的脑袋。随即目不斜视地向我们身后走去。
“林柯，陪我去买午饭。”
身后响起脚步声，又很快消失在我身后的走廊里。风在走廊里浮动，阳光里的我们，如同雕像一样，笔直地伫立在原地。
不知道过了多久，身边来来往往的人，无一例外地对我们行注目礼。我开始转动有些僵硬的脖子，张张嘴，却吐不出半个音节。
“沐沐……”身后传来带着颤音的声音，果然是剪子，他竟然一路追回来了。剪子，你从北京追到上海，又从上海追回北京，我，何以承担？
“小翦。”沐离动起来，光着脚在冰冷的走廊里向剪子跑过去。我回过头，看到剪子接住沐离，抱着了他。
我呆立在原处，看着沐离和剪子拥抱着彼此，互相抵着额头。那里放佛有把我隔离在外的墙，无法靠近。跑回急诊室，找到沐离的鞋，拎着鞋跑出来，看到他们俩在窗台前，剪子抱着沐离，让他踩着自己的。
慢慢走过去，蹲下来。他们两个都在低头看我，我感觉到了四道目光在我的脖颈上灼烧。我们三个好像是在出演哑剧一样，没有人说话。我伸手握住沐离的脚，冰凉的脚在微微颤抖着，向后缩。
我没有抬头看沐离，只是执意握着他的脚，给他套上鞋，又握住另外一只脚。沐离的反应达了些，用力挣脱出去。
我依旧没有抬头，伸手去抓他的脚踝，他又是一缩。
“够了，汤勒，够了……”沐离的声音在我头顶虚弱地响起来。
我的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涌出来，大颗大颗地掉落在地上。还是没有抬头，只是继续去抓那只依旧在风中瑟瑟发抖的脚，沐离向后单脚跳了一步，扶着剪子靠着窗台。
“汤勒，别这样。”他的声音在空气里颤颤巍巍地飘散开。
我感觉到他的手指，落在我肩膀上，每一根手指都在传递着身体的战栗。
终于抬起头来，看着他咬着下唇，略为弯腰看着我，眼眶里有透明的液体在转动。
“你要我怎样？怎样你能不再挣开我？”我仰着头看着他，任由泪水在脸颊上滑过。
“别，这样。”沐离摇摇头，加深了下唇的咬痕。剪子抱着他，伸手抚弄沐离的下唇，眼睛却盯着我看，充满了迟疑和愧疚的眼神，让我移开了视线。
“沐离，你是爱我的。”我站起来，伸手把沐离拉回我的怀抱，剪子呆呆地站在那里，眼神里没什么焦距，不知道落在哪里：是我，还是沐离？抑或是无所谓的某个点。
沐离趴在我胸前，停留了几秒钟后随即轻轻挣开。抬起脸看我时，脸上已经没有了泪水，甚至悲伤的表情，都没有一丝停留。
“小翦，累坏了吧。”他的平静，让我觉得眼前虚弱的他，是没有温度的机器。剪子点点头，又摇摇头，“沐沐，我自找的。”
沐离朝他苦笑了一下，抱住剪子的头，轻轻拍打。剪子吸吸鼻子，推开沐离，目光坚定。
“沐沐，我不后悔。”
我明白剪子在说什么，也感动于他的坚持，却无法给予他任何回应——我和沐离的爱情，已经危如累卵，经不起任何碰撞。
“沐沐，我，我不知道，不知道你还是，对不起，对不起……”剪子低低的声音在呜咽着，抓紧沐离的衣袖，埋头在沐离肩膀上，细细碎碎的头发盖住了他，全部的表情。
“是我不好，小翦，别说对不起。”沐离背向我，只能听到他充满歉意的声音。
你们都在彼此道歉着，我呢？我该说什么？对不起么？我对不起谁？对不起离我而去的沐离？还是对不起擅自爱上我的剪子？
沐离，对你来说，我们的感情究竟算什么？随时可以遗弃，随时可以牺牲的么？
“沐离。”我轻轻念出他的名字，看着他单薄的后背。
沐离放开剪子，扭头看着我，眼睛里闪动着忧郁和矛盾。我看着他，张开双手，等待着，等待着他的判决——第二次了，这一次我要看清他的全部表情，不再狠心舍他而去。
沐离立在原处，背靠着剪子，手在身体两侧紧紧地攥成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