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冷静下来,先把电话和手机的充电情况都检查了一下,给手机换了块新电板,然后打电话给秘书,让他做好提款准备,一旦需要就在第一时间去银行,以便争分夺秒。甚至还定下心来给老丁父子倒了水和饮料,劝他们回去未果,于是让他们累了就在客房休息。老丁说:"张总,你休息好才最重要,保持体力啊。"
但是出了这么大的事,三个人哪里能睡得着,都坐在厅里,张龙叹了口气,打电话叫外卖。
他一天没顾上吃东西,这时心想,还不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的确是要保持体力。
钟表上的指针滴答滴答地走着,三人吃完宵夜,电话和手机依然毫无声响。丁峰早支持不住,歪在沙发上睡着了。
天快亮的时候,老丁也背靠沙发仰头盹着了。
张龙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思索着可能的嫌疑人。他生平第一次质疑起自己,待人接物是否过于高调,为人处事是否不留余地。他房间博古架上有个别人送的弥勒佛像,据说开过光,他从不信这些,此时想起,也不免站在像前,心中默祷:假若我张龙上辈子或此生有什么罪孽,拜托你们都惩罚在我自己身上,千万不要让我儿子出事。
他一想到自己甚至尚未亲手紧紧拥抱过小虎,象赵虎一样粗鲁又亲昵地乱揉过他的后脑勺,心里就难过得被滚油灼伤一样。
天终于亮了。
他抹抹眼睛,转过身,蓦然在自己的枕头上发现了一张纸条。小虎写的。
"我去找我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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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龙把纸条拿出来,推醒老丁父子:"真是不好意思,虚惊一场,辛苦你们了,都回去吧。"
老丁还没说什么,丁峰看了气得大叫:"赵小虎你太不够意思了,居然撇下我单独行动。"
两个爸爸一听,有问题啊,都看着丁峰。
丁峰这才察觉到,在四道炯炯有神的目光下不觉畏缩了起来,立刻坦白从宽了。
老丁一巴掌呼在儿子后脑勺上:"就你们俩个,没上火车就让人拐跑了,还敢偷偷跑去上海!"
张龙皱眉说:"地址你有吗?"
丁峰揉着脑袋来回摇,说:"赵小虎说这次南巡他是总设计师,我就都放手了。"
送走了老丁父子,张龙回到小虎房间,东翻西翻,试图找到一点线索。这一晚好一番惊吓,现在阴影消除了大半,他总算稍微松了一口气。心里略一沉吟,已经想好了几个方案。一边翻找,一边看看表,上班时间已到,打电话到电信局找熟人,让他火速把自家电话这三个月的记录传真过来。
小虎的衣物几乎没少,张龙把房间连床褥都翻了,最后就剩下那个抽屉,一咬牙还是把锁撬了。找到赵虎的信,落款地址都在,他长舒一口气。还有列车时刻表和上海地图,上面被小虎用红笔圈圈画画,变得很有军事攻防的效果。
传真机格格作响,他拖开纸,很快勾出几个出现频率较高的陌生号码,一个一个地试,直到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
赵虎"喂"了一声,那边不作声,心里奇怪:"小虎吗?"
张龙懊恼地想,自己真笨,早该想到找到他的线索就在眼前,定了定神:"赵虎,小虎去找你了。"
"什么?"赵虎大吃一惊。
张龙翻时刻表,报了几个车次和发车到站的时间,然后说:"我估计他最有可能坐的是昨天晚上7点的那趟,时间上比较吻合,你看......"
话没说完,赵虎已经迅速地说:"我这就去车站找他。"
张龙说:"带着手机,多带块电板,有什么赶紧通知我。"
赵虎说:"好。"挂了电话,心急火燎地直奔火车站。
张龙一夜未眠,至此稍觉有些疲劳,打算泡杯咖啡提提神就去机场。边喝边回到抽屉前,把赵虎的信仔细读了一遍。然后把小铃木拣出来,拿在手中细看。他认得这是赵虎给儿子做的,小虎这么仔细地把它们收藏在一起,他不禁明了地一声长叹。又随手拣起一张剪报,竟是小虎的作文获了奖,他从未听孩子提起过,不免好奇地看了下去。作文题目是《我的爸爸》,他先开始还没什么表情,只是嘴角微微向上,跟着面色大变。手里的咖啡没拿稳,泼了一半在桌子上。
他放下杯子,双手捧着报纸微微发抖,好像忽然不认字了一样。
原来赵虎那天晚上说的全是真的,全是真的。小虎真的因为肠炎住过院。
他想起小虎曾经提到过赵虎做生意被人骗得血本无归,负债累累,又想起赵虎那句"我去金海洋是为了钱,我没有钱",甚至更早,在金海洋的那天晚上,那个人在黑暗中仰起脸来问"加500行吗?"
张龙再也站不住了。
他倒退着跌坐在小虎床上,手深深地埋进发里。
事实和真相交叉重叠地出现在眼前,本来早该一目了然的,却因为自己,人为变得错综复杂起来。
他一想到赵虎的所为和自己对他的误解,就觉得象是挨了无形的鞭刑一样,一道道抽在脸上心上,痛苦内疚地呼吸都要停止了。
我......我他妈的真不是东西啊!
他闭着眼睛诅咒着自己,心灵拷问让他抬不起头来。
怪不得赵虎在电话里坚持自己没做错,他不就是这么一个一旦认为自己没错就决不会低头的人吗?自己在小虎的情书道歉事件中应该对这一点再清楚不过的了,怎么就没有去想想前后的原委呢?
他一想到那天晚上,从不替自己分辩脾气比石头还硬的赵虎,不知道是受了多大的刺激才愿意把这段过往重新揭开告诉自己的,不觉五脏六腑都被搅动了起来。
对比赵虎为小虎付出的,自己平常沾沾自喜的那些手段,实在是太不堪了。
他想,我算是什么爸爸呀,又算是什么情人那!自己怎么配跟赵虎风花雪月地谈什么自以为是的爱情呢。尤其是他的爱情浮砂一样,经不起一点实质性的考验,一阵风来,就吹得粉碎。
他愤怒地懊悔着,熟悉的铃声忽然响起。过了好半天,他才反映过来,从口袋里摸出凑到耳边。
赵虎说:"我已经到了,在站台上等呢,应该不会错过的。"
那边没有声音,赵虎皱了皱眉说:"找到小虎我再打给你。"
张龙嗓子被堵住了怎么都发不了声,挣扎了好半天,才说:"我......我对不起你。"
赵虎被他声音里严重的哽咽吓了一跳,叹了口气说:"算了,这事不能怪你,你也不知道孩子心里想什么啊。"
张龙说:"不是的,我......我......"他说不下去了。
赵虎说:"你放心,我一定会找到小虎的。"
挂了电话,张龙忍不住狠狠地咬着牙,被本该着急的人反过来镇定地安慰,让他眼眶阵阵发涩。
原来真正的痛苦是流不出泪的,这几个月来始终残存的侥幸心理终于被断了念想,自己错得太重,太离谱。
他绝望地想,这次跟赵虎之间恐怕真的是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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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虎没想到小虎是跟小马一起到站的。小虎飞奔过来一头扎在胸前,他忍不住揽住儿子手上用力。
小马笑着说;"你怎么知道我们来了,还想给你个惊喜。"
赵虎说:"他亲生老爸打电话来,说估计是这趟车,幸好猜中了。"然后在儿子背上拍了一掌:"你出门怎么也不跟他说一声?"
小虎无辜地说:"我打过几次,手机不通,只好留了个条儿。"
赵虎说:"那你也得跟我说一声啊。"眼睛却看着马汉。
小马说:"这得怪我。我想周末,礼拜一再请天假,来回足够了,就直接去学校接了他。"马汉因为谈事,正好有个来回,于是临时起意。想到赵虎前一段被传上病毒性流感,发高烧只喊儿子名字,就觉得顺便接小虎过来,父子俩团聚团聚,玩两天,再跟自己一起回去,岂不甚好?
赵虎摇摇头,觉得两个人都太卤莽了。但看到儿子,等待中逐渐尖锐的担心全放了下来,喜悦非常。
出了站,坐上车,他才想起来打给张龙,却都是盲音,无奈只好发了条报平安的短信。
小虎说说笑笑,毕竟第一次来,很快就被车窗外耸持的摩天高楼吸引住了。等到了赵虎和小马合租的房子,小虎一路劳顿,已经被晃得睡着了。赵虎摇摇他,还是没醒,只好扛上了楼。几个月没见了,这会终于在身上睡得小猪一样,他没察觉自己笑得有多么幸福。小马看了,暗自庆幸,自己的决定还是很正确的。
趁着小虎睡觉,赵虎到附近的商场给儿子买了件羽绒服。今早寒流来了,非常湿冷,他看儿子没带太多衣服,怕他感冒。
回来跟马汉扯了会公司的事,约好了晚上一起吃饭,马汉就去商场踩点了。
他抽了根烟,拿出手机继续打,这次通了,对方的背景音有些嘈杂。
张龙说:"接到了就好。"
赵虎说:"是我同事自作主张,带了孩子过来,让你着急了。"
张龙说:"没关系,也没太着急。"
赵虎说:"学校那边礼拜一你能帮着请天假吗?"
张龙说:"当然当然,你陪他好好玩玩吧。难得。也不用急着赶回来。"
赵虎顿了顿说:"等小虎醒了,让他打给你。"
张龙打了几个喷嚏,赶忙说:"不用不用,我马上要开会,这几天就......麻烦你了。"
两个人越说越客气,一时间都有点发愣。
赵虎想,张龙今天怎么了,看来小虎来上海对他可能多少是个打击。
张龙想,原来那天晚上之后,赵虎就已经自动退回这种熟人的相处模式了,自己竟然迟钝地一直没有察觉到。想到昨天还让老秦隔着电话当街喊我爱你,简直象是儿戏。
两个人都沉默了,还是赵虎先说:"那行,就先这样。"
张龙一反往日的黏糊,也立刻说:"好。"
楼下沿街有人敲着梆子,花腔地吆喝:"桂花--酒酿--。"悠长的尾音隔着听筒传进两人耳朵。
他们几乎是同时掐了电话,两个人都盯着手机看了好半天。
赵虎有点糊涂,到底那是电话里的还是窗户外的呢。他忍不住探头出去往下看,小贩已经推着车慢慢走远了。
张龙坐在赵虎楼下的小吃铺子里,知道了小虎和那个人都在附近,才觉出腹中饥饿。他使劲吃着,身上慢慢暖起来,前所未有的放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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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赵虎带小虎去附近一个很有名的水乡古镇玩。小虎点名要去的,商业街外滩逛下来他并不觉得有意思,倒一直对这个古镇很向往,究其原因也无外乎有去过的同学带着照片到班上炫耀过。
两个人去搭火车,很老的普快车型,车厢窄得转不开身。两边都是四人双对座,中间一个半人宽走廊,人坐下来对面旅客就好像脸上装了放大镜,毛孔体油都清晰可见。父子俩只好稍微侧坐,好歹跟自家人面面相觑。
张龙印象中还没坐过这么差的车,冒失地跟上来,环境真是险恶。自己的座位又被人无耻地占了,好一个巡洋舰吨位的胖姐姐。他僵硬地看着剩下来的空位,自己连半个屁股都塞不下去,不觉皱着眉注视对方,严肃地思考起来。
胖姐姐脸一红,转向车窗,张龙叹了口气。在这种情况下,不管是说服教育还是凭自己的美色看来都无法让对方腾出更多的空间,除非姑娘练过缩骨功。他认命地走到车厢连接处点了根烟。
过了几个站,车行出约一半的路程,小虎在背后惊奇地咦了一声:"老张?不会吧?"
张龙想,我离你们起码得有4个车厢那么远,居然还会被发现,这车到底是什么风水啊。他不知道这趟车厕所坏的坏锁的锁,小虎憋着摸过来真是不容易。
他转过身故作惊讶:"小虎你怎么在这儿?"
小虎说:"你不是一直都跟着我的吧?"
张龙诚恳地说:"我是出差。真是出差。"
之后他当着赵虎和小虎的面又再三强调了几遍。太过公式化的表情,让父子俩对视了几眼,好像都忘了这趟车始发就是上海,纷纷点起头来。
三个人挤坐在两人位上,两个大人都低着头认真地研究地板。过了一会儿,赵虎站起来跟小虎换了个位置。
再后来小虎头枕在赵虎腿上,脚搭在张龙膝盖上蜷缩着睡着了。
两个大人的目光总算有了汇合点,凝聚在孩子的睡脸上盘旋不下。张龙的视线标尺没校好精度,往上偏了50厘米,却被对方立刻察觉到了,看过来纠偏。
在视线猛然对上的同时,约好了一样,都迅速地,一个向左一个向右转颈180度。
过了一会儿,赵虎看着窗外说:"昨天打电话的时候你就到了吗?"
张龙隔着走廊也看另外一边的窗户,说:"没有,昨天我真要开会。"
赵虎就不说话了,专心致志地欣赏慢慢倒退的池塘田地,和树林。
张龙说:"......新工作还适应吗?"
赵虎想了想,说:"还行。"
张龙沉默了一会儿说:"做得好,是不是打算就这么做下去了?"
赵虎又想了想,说:"看吧。"
张龙就也不说话了。他盯着窗外看了好半天,人生终究不能倒带。在KTV唱了N遍的两句歌词忽然在心里拉起了字幕,往事不可追,回忆仿佛冷风吹。
到站后,外面天阴阴的,看起来好像马上要下雨的样子。他们顺着人群出站找计程车,却总是被操着当地方言的人们先行抢走了,小虎气得直蹦。
等了几辆车的功夫,居然下起小雪来。
张龙没穿太厚的衣服,已经冻得缩起肩,有些牙颤。
赵虎脱下外套递给他,张龙瞪大眼睛推回去:"不行不行,这怎么行。"
听到赵虎不耐烦地说:"我让你帮我拿着。"才尴尬地奥了一声。
赵虎把身上的套头毛衣脱了下来,然后把外套拿回来穿好:"这个给你穿。"
张龙刚想继续推辞,赵虎喝了一声:"让你穿你就穿。"他立刻听话地把还带着体温的毛衣直接套西装外面了。
三个人憋足了劲,商量好下一辆一定要抢上,一人负责堵一个车门。
于是再有空车过来的时候,他们跟新出站的对手们很好地较量了一下,终于以集体的优势险险胜出。
战败的北方口音中年男人破口大骂:"他妈的,没见过你们这样的,把你丫屎打出来信吗?"
一家三口坐在车里练过一样整齐地大声还嘴:"打出来也是你费劲,还得一点一点吃下去。"
一路过村过塘过大队,迎面几乎没碰上车,雨刷来回扫着开到目的地。
碰上这样的天气,都有点沮丧,为了不扫兴,还要勉强振作着。
小虎对赵虎说:"雨中人家还登泰山呢,对吧?"
赵虎对张龙说:"你真同路吗?出差还上这儿来?"
张龙只好对司机说:"先把我们拉到哪儿买把伞吧。"
眼看着车离镇中心越来越远,张龙和赵虎同时觉得不对,也不管别的了,强行喊停,付了钱下来,拽着小虎就往回走。
两辆金城跟在后面。
张龙扭头看了看,车主就开始远远地吆喝:"带你们一段吧?"
赵虎观察地形,这儿挺偏,没什么人。他镇定下来,点根烟,说:"他们要真过来,你带着小虎先跑。"
张龙说:"我没你跑得快,还是你带着小虎先走,我大不了把钱包给他们。"
赵虎说:"这个时候你别跟我废话,按我说的做就行。"
张龙说:"这也不是你逞强的时候,你也就打打我可以......"话没说完,后面响起了油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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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虎摔了烟和张龙一人拉着小虎一只手,同时说:"快跑。"一起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