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重雪——byrana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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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了很久,回到床边,换上矮柜上的衣衫,出了房门,走到阿苏门前,里面还亮着灯火。
"阿苏,是我。"
阿苏给他开门,迎他进屋。
乔一明只站在门口,"我不进去了,我就问你句话。"
"什么?"阿苏站得笔直,要上的佩剑还没取下。
"是秦易海让你住来的,是不是?"
"是。"阿苏答得很快。
"你去告诉他,蒲若仪让我五日后与她见面,说有要事要告诉我,"乔一明注意着阿苏的表情,阿苏面容严肃,看不出任何感情波动,"我是不会去的,你们的事情,我不会来搅和,你也别再跟踪或是监视我了,没必要,我这辈子,都不想再和你,秦易海,蒲若仪,昆仑,有任何牵连了。"
阿苏一板一眼道,"事已至此,也由不得你了。"
乔一明冷笑一声,"谁说的?我现在就告诉你,我要走了,我来这里的时候什么都没有,走的时候也不用带什么。"
阿苏不相信,定着不动,乔一明回身就要下楼。
"阿苏,你是要先去报告你的主人,让他告诉你该做什么,还是直接把我扣住??"乔一明的声音越来越小,后来他还说了句什么,阿苏已经听不见了。
那天晚上之后,天气骤然转热,寒蝉匿藏在树梢鸣泣,乔一明站在码头上,眼前是高大的海船,他听见身边搬运货物的码头工人说,秋老虎来了,可要热煞人了。
第二十四章
码头边有个小客店,住的多数是跑船的人,乔一明向掌柜的寻了个房间,方才在码头上他向船老大打听了下,最近往海岛上去的船只有一艘,得三天之后才开。
他的房间在二楼尽头,原本是个小仓库,赶上船帮旺季就改成了房间来做生意,乔一明进屋的时候,里面已经挤了三个汉子,三人的打扮如出一辙,一个颜色样式的粗布汗巾包在头上,身上搭件褂子,一条短裤头,脚下都是双烂草鞋。
乔一明的衣服还算干净齐整,三人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有个左脸有块黑胎记的就问了,"诶,你从哪儿来啊?",口气还算热情。
"我从家乡出来,想去海上看看。"乔一明撒了个谎。
"年轻人就该这样,趁着年轻多去外面看看,长长见识,开开眼界。"黑胎记解下头上汗巾往脖子上一挂。"哪像我们家那小兔崽子成天就指着当大侠小侠的,练武功有什么用,现在这世道,学门真手艺才是本事。"
乔一明听了,笑笑,坐到大通铺上,和三人挨得很近,一股子汗味海腥味往他鼻子里窜。
"咳,过两年等他尝了江湖心酸他可就什么都知道了。"黑胎记左边的大汉开口道,他看上比其余两人要年轻,正值壮年。
"就是,现在他们知道个屁,就说我们村口陈寡妇他儿子,十四五岁的时候给他找了个铁匠活儿,他不干,偏要去闯江湖,你说他一没家世背景,二没名师没门给撑腰,怎么混得下去,也就前年,几个镖师给卷了个草席给抬回来了,你说说。"最靠边的人抠着脚丫子说道。
"诶,听说了吗,樊老二的船让人给买了去。"抠脚丫子的那个抬头道。
"呦,他不是做得挺不错嘛,上两船淘来的红珊瑚可都送进宫去孝敬皇上了。"黑胎记惊讶道。
"这海面上的事说不准,上次跑个小海岛,叫什么来着,瞧瞧我这脑子,刚听得呢,又给忘了。"抠脚丫的使劲拍脑袋。
"想不得就算了,就说说什么个事儿吧,这次出海我本来还想跟他那船呢。"中间的壮年道,"看来,又得另觅船家了。"
"是这么个事儿,他出船到海岛上收珍珠,收着收着,自己那船被个岛上的人收去了,我听他那舵手说,樊老二和那岛上人打赌,看谁能最先下海捞到黑珍珠,人岛上人就是靠这个吃饭过日子的,你说这樊老二也是犯混!船赔进了不说,连一船的货也送了人。"
"诶,那后来,那岛上人把船开回来啦?"壮年又问道。
"回来啦,昨儿我还见了一回,就在码头上,樊老二把船钥匙,货单通通给了个人,你还还别说,光看样子,一准看不出他是岛民,呵,那气派和那些乡绅老爷没两样,一身粗布衣裳也透着贵气。"
"那他出海吗,要出海我随他得了。"壮年寻思着,"指不定能发财。"
"听掌柜的说,今晚是有人要来店里招跑船的。"黑胎记缓缓开口,他看向乔一明,"小兄弟,你也去试试??"
乔一明盘腿坐着,从万花楼里出来的时候,身上还留着的紫色瓶子也在刚才付食宿费的时候抵给了掌柜的,反正也是要出海,自己也没钱付船费,本来就想在别人船上找份工,听三人这么一说,也动了去试试的念头。
乔一明和同屋三人处得还不错,晚上的时候,四人一桌扒完饭就等着有人来招人,每条船跑的地方,跑的货都不一样,跑船的也是各有所长,多数情况下,都是船主到客店里寻人,少数人是在码头上贴布告。
入夜两三个时辰之后,客店里围得水泄不通,加上天气本来就热,一屋子的人都闷得透不过气,乔一明已经出了两身汗了,他和其他三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来了几个船主跑的都不是他那条线。
"诶,来了。"黑胎记拱拱乔一明,让他往门口看。"就是那人。"
四个人,四双眼睛齐刷刷看去,进来的人个字很高,身形匀称,穿了件普通质地的袍子,袖子卷起到手臂,脸上虽然已经起了皱纹,可看上去一点也不显老,脸孔也还是俊逸的。
"还挺年轻。"壮年男子看了眼道,"不比我大多少。"
"听人喊得了吗,原来叫乔敬生。"抠脚丫的道。
乔一明撑着下巴,默默叹了口气,这张脸,他太熟了,想来,也有7年没见着他了,可他没想到两人竟会在这个地方以这样的方式重逢,而当初分别时的情景也不禁浮现。
"我成不了大人物我就不会回来了!"
少时的豪气壮志早被六年磨蚀,他现在想的,不过是回到那个与世无争的岛上,度过余后平凡安静的日子。
而男人仅仅是慈爱的摸了摸他的头,微笑着目送他远去。
他的父亲,没有多说一句,可回想起来,那种眼神早就表明他所想说的一切,他的孩子终有一天会带着满满的倦意从外归来,他太了解他,他的性格注定他一辈子都成不了所谓的大人物。
乔一明被人群挤在外面,只能看见他不完整的样子,他有些气馁的垂头坐着,再见面,他们会说什么,要说什么,要怎么向他描述自己这混乱的七年,还有太多事他还没想好,他害怕自己的窘迫,也不愿意在父亲面前显得软弱。
他趁乱从客店里出来,独自走到码头边,开走了大批船只的码头空荡荡的,海风肆无忌惮地扑面而来,乔一明席地而座,海水瞬间和他拉近了距离,像是随时都有可能翻卷着吞没他,他仰头看深蓝色的天空,月明星稀,北方一颗较大的星星闪烁不定,发出微弱却美妙的光泽。
"看星星?"
乔一明低下头,喊了句,"爹。"
"看见我,不意外?"乔敬生摸他的脑袋。
"娘还好吗?"乔一明声音还是低低的。
"挺好的,所以我才上岸来转转。"乔敬生坐到乔一明旁边,"你这是要回去?"
"恩。"乔一明点头。
"这不还没混成大人物吗,怎么就急着回去了?"乔敬生笑道。
"不混了,没意思。"乔一明拾起手边的石子玩儿。
"有多没意思,说来我听听。"
"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已经找不到出门时的那种感觉了,太累了,就想回去。"
"该不是哪家姑娘缠着你让你娶她,你怕了吧。"
乔一明把脸凑到他面前,"看清楚点,你儿子的脸都花了,哪还有人看得上我。"
"未必,未必。"乔敬生仔细看了眼,"你啊,还是别回去了,让你娘看见了,可要心疼死了。"
"我也这么想过,呵,可谁都来逼我,我不知道我做了什么,他们要逼迫我到这种地步,我不过是欠了一个人,他们就当我是欠了他们所有人。"乔一明抛出手中石子,夜色里难以看清它落在何处,也望不见水花。
"既然不知道缘由,何不留下来弄个清楚。"乔敬生起身,拍拍衣服。
"您要留下来?"乔一明抬头问他。
"你爹我不是有了条船嘛,我也想试试船上买卖,留下来招几个人去跑船。"乔敬生手背在身后,"江湖里的事啊,表里不一,你要真想回去就等三天后搭我的船回去吧。"
乔一明仍是坐着,"恩。"
乔敬生往回走了几步,猛得回头,冲乔一明喊道,"嘿!!你这傻小子,还坐着干什么,你爹请你吃饭!!"
乔一明听了,摸着后脑勺傻笑,赶紧跟上乔敬生。
"想吃什么就点。"乔敬生坐在浓香居的包间里给乔一明使眼色。
乔一明随意点了几个小菜,"吃太多对身体不好,尤其对老人家的身体不好。"
没多久,菜就上齐了。乔敬生还点了壶酒。
乔敬生往窗外眺望,正好能看见河上夜景,画舫迷离的光彩映照在河里,形成绰约的影子,美得恍惚,"你在这儿呆了多久了?"
"几个月吧。"乔一明淡淡地。
"那之前都去了那些地方?"
"也没去什么地方,随便晃着。"乔一明有意回避。
"哦,是吗。"乔敬生若有所思的沉吟道。
"我......去过一个叫昆仑的地方,那里到处都是雪,挺漂亮的。"
"我遇见了一个很好的女子,我们要成亲那天,我逃婚了,后来,她就自杀了。"
"你个小兔崽子,不想和人姑娘成亲你就说啊,偏得等要拜堂要洞房了你才逃婚,真是气人!"乔敬生起手就刮了乔一明脑门。
"我根本就不知道我要和她成亲,那段时间我被人关着,什么都不知道。"乔一明静静看着窗外,想起当日情境,不觉伤神。
"既然是别人逼婚,也就另当别论,不过,那女子也是为你而死,你告诉爹是哪户人家,我好去赔个礼。"乔敬生抿了口酒。
"我问她哥哥,为什么一定要我和他妹妹成亲。"乔一明轻扬起嘴角。
"他说什么?"
"他什么都没说。"
窗外黯淡的光影,呈现在他眼里,如同秦易海当时颓败的眼神。
秦易海沉默着,沉默着,然后看着他踏出房门,奔跑而去。
第二十五章
乔敬生给乔一明订了间浓香居的房间,就在他隔壁住着,兴许是多年未见,这两个大老爷们儿见面说话忽然变得絮絮叨叨的。乔一明多数时候是个听客,他也习惯了这种角色,在岛上的时候就是一家人听乔敬生说个没完。转眼就到了中秋节。
天刚放晴,乔一明就被乔敬生拖出了屋,乔一明抱怨,两个人过什么中秋节啊。乔敬生不服气,两个人就不能过节,走,去楼里找个最漂亮的姑娘,当你娘去,这不就三个人过节了嘛!
乔一明无奈,只得跟着乔敬生忙活,乔敬生说下大话,要做肉月饼给乔一明吃,乔一明哈哈一笑,颇有耻笑的成分。
熬到中午,乔一明坐在浓香居的包间里,吃了满满一大碗桂花鸡头米,还没见乔敬生端上肉月饼,就在他想去楼下厨房看看时,乔敬生喜滋滋进门。
"傻小子,来尝尝你爹手艺!"
乔一明瞪大眼,看着乔敬生将一盆子冒着热气,喷香喷香的肉月饼放到他面前,乔一明当即夹了个,凑到嘴边一口咬下去。
"小心烫啊。"乔敬生坐到他对面,得意洋洋地舀起鸡头米来。
"爹,说实话吧。"乔一明享用完那只肉香汁多的酥皮肉月饼,坚定地看着乔敬生,"你这是买来的吧?"
"嘿,我说你这小子,连你爹都不相信。"乔敬生面不改色,镇定自若。
"您就算了吧,看看,这饼子上的‘万花楼'这都还在呢。"乔一明将盆子推到乔敬生面前,筷子在饼皮上戳了戳。
乔敬生不顾烫手,捞起个肉月饼就往嘴里塞,嘴里还含糊的说着,"好吃不就行了。"
乔一明想,真是能说会道一张嘴,油嘴滑舌走天下。
"爹,您都一把年纪了,就不能有点稳重的气质??"唉,这老不正经。
"我不稳重,你小子懂什么,去问问你娘去,你爹我稳不稳重!"乔敬生白了他一眼,这儿子真是越大越不听管教,都快爬自己头上来了。
乔一明不搭理他,慢悠悠起身,乔敬生在身后喊他,"别忘了,今天晚上去五十三孔桥赏月啊!"
五十三孔桥是城西一坐长桥,桥上五十三个桥门洞,相传是仙人衣带幻化而成,年年中秋这都汇满了赏月的人,今年,当然,也不会例外。
乔敬生包了条船,父子二人泛舟湖上,赏空中明月,品水上浮影,倒也惬意。
沿岸摆摊的小贩们吆喝着,有卖灯笼的,有卖自家做的月饼的,还有卖嫦娥娘娘画像的,乔一明望见一处卖玉兔灯的摊子,一个白发老人现做现卖。
"你喜欢?"乔敬生见他看得出神。
"看着有趣。"
"那去买个玩玩吧。"乔敬生给他铜钱,催着船夫靠岸,"诶,给我带块海棠糕下来,就在边上那摊子。"
乔一明叹口气,上岸之后,索性站在海棠糕的摊子上等着,一边等一边斜眼看老人糊灯。
在编好的兔子造型的竹篾上涂上浆糊,白纸一点一点贴合着粘上去,兔子身体,兔子耳朵,兔子尾巴,兔子腿,末了,还要拿着画笔在兔子面上画上眼睛和三瓣嘴,最后点上蜡烛小心翼翼放到兔子身子里,一盏白兔灯就被火光给照活了。
"小兄弟,你要几块?"
"啊,给我一块就成。"乔一明指着炉上最后一块道。
"这块,我要了。"
抢白的是个耳熟的女声,乔一明循声看去,一手白兔灯的蒲若仪正笑盈盈对着他。
"这..............."卖海棠糕的小老头见此情景,为难地看两人。
"那就给这位小姐吧,我等您下一炉好了。"乔一明笑道。
"我分你一半也行。"蒲若仪孤身一人来逛夜市,眼角的脂粉气还没褪去,冲着乔一明弯起笑眼。
"我是给我爹买的。"乔一明转身给她指了指湖上的小船。
蒲若仪笑得越发好看,"哪里有你爹?"
乔一明心里一紧,小船不见了!他跨出排着买糕的人群,一把揪着蒲若仪的衣袖。
"你把他怎么了???"乔一明气极。
"我没有把他怎么,我能把他怎么?"蒲若仪跟着乔一明到了街角暗处。
"你们的恩恩怨怨与我何干,你们到底想怎么样??!!"乔一明捶着墙,吼道。
蒲若仪一转手腕,轻易挣脱他的手,乔一明的眼神凶恶,整个人也都激动得发颤。
"不要着急,我约你五天之后,你这四天之后就来,也太心急了吧。"蒲若仪抬手摸他的脸,乔一明偏过头,"别碰我!"
"你放心,我不会害你。"蒲若仪白皙的手攀上他的肩膀,"你试过被针扎没有,不会很疼,好好睡一觉吧,醒来了就会好了。"
伴随着脖子上的一阵锐痛,乔一明只觉昏昏沉沉,谁在说话,谁从他眼前经过,他都一概没有了映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