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重雪——byranana

林公子啜了口茶，见乔一明挺眼熟，叫住他道："我们似乎见过。"
乔一明背朝他站着，"没有，我没见过公子。"
"我是林立风，你确实没见过我？"林立风似乎是想起来在哪儿见过他，扇子轻敲台面问道。
"嗨，他能见过什么人，他不过是我店里伙计罢了，公子您可要来碗乌叶饭？"
林立风看到窗外道："老板娘，您这的芭蕉长得可真不错。"

第三章
入夜，乔一明和凤四娘还有桂花吃了晚饭便早早回了房，到了楼道上和林立风打了个照面。
"你不认识我没关系，可我记得你。"林立风把他堵在房门口，不让他进去。
乔一明看他一眼，垂下头道："记得又怎么样，不记得又怎么样。"
"你就不怕我去告诉别人。"
"你要告诉谁就去告诉谁吧，你想告诉的人里没人会想再见到我。"乔一明见他仍旧不肯让开，索性转身要往楼下去。
林立风看着他呵呵笑，转身回了自己屋子。
乔一明站在楼梯上，想了想还是回了上去，见林立风没再堵他，着实松了口气，他回到房里坐到床边，拿起枕边的药膏，一点一点涂抹到脚上，屋里的窗一天没有关，雨丝飘进屋里，桌上，椅子上，木地板上都蒙上了水，乔一明踮着脚来到窗前要关窗，他看向下面天井里，凤四娘正在收拾厨房，桂花在打扫院子，小胡子在一边说着什么，逗得桂花笑个不停，乔一明听不清他说了什么却也跟着笑了起来，他关好窗户，回到床上，房间里凉意四起，他裹紧被子就睡了过去。
乔一明习惯早睡早起，从前有段时间一直很晚才能睡觉，他会做噩梦，总是梦见自己坐在一艘大船上，海水一浪又一浪翻腾，似要吞没大船，乔一明最怕水，即使渡了一次海，他还是怕水，尤其怕海。
隔壁房间的林立风没闲着，到楼下问小胡子借了纸笔，写了封短信，让小胡子帮着寄出去。
"寄到昆仑可要些时候。"小胡子看他工整的写好地址，"到时候，您要不在这儿了，他寄了回信来可怎么办？"
"没事儿，你去寄就是了。"
林立风笑笑，心想，我不在，可那姓乔的总在吧。
林立风在万花楼住了五天，京城来了信说有急事儿要他快快回去，他才离开，他走的那天，天气不错，凤四娘拉着乔一明一起上了趟山。
从万花楼到后山坐马车也要一天，来来回回差不多三天，凤四娘把店里事情交代一番便和乔一明一道上山了。
万花楼在后山那片地很大，种的东西也杂，萝卜，青菜，蘑菇，果树什么都种，他们上山那会儿，正是杨梅熟了。
乔一明喜欢吃杨梅，以前吃过一次就喜欢上了，杨梅有药效，他水土不服老拉肚子那会儿就一直吃杨梅，等到不拉肚子了，吃杨梅却吃上瘾了。
"你尝一个。"凤四娘手里挎了个篮子，摘了颗杨梅在地上盛着的一大盆盐水里蘸了蘸递给乔一明。
"恩。"乔一明把杨梅塞进嘴里，从前他吃的杨梅都是运了好几天才到的，有时候碰上路上耽搁还要坏好几筐，他还是头一回吃这么新鲜的杨梅，连连点头，凤四娘看他傻样，觉得好笑，给他一个篮子，两人便摘起了杨梅，"可不准偷吃，要吃也别让我看见。"凤四娘看他眼谗的，玩笑道。
乔一明呵呵笑，"保证不偷吃。"
"上月的枇杷也好，可惜你没吃到。"
乔一明看旁边，确实有一排排枇杷树。
"不过，没关系，等明年吃也一样。"
"冬天的时候，这里萝卜也好，个大汁多，用肉汁焖来吃，炖排骨汤都不错。"
"你会做香菜豆腐羹吗？"凤四娘最谗的菜就是豆腐羹，可万花楼的师傅做的总不尽她的意。
"会。"乔一明也喜欢吃这道菜，喜欢吃的东西他都要自己学一手，省得以后没的吃了念得慌。
"那我挖两根胡萝卜，摘点香菜带回去。"
凤四娘高兴极了，放下杨梅就去地里摘菜。
乔一明眼看着太阳落山，所有的事物都笼上血色的余辉，忽然觉得不真实，是这样的生活让他觉得不真实。
凤四娘从地里直起身子，看向乔一明，他的眼神空洞带着深深浅浅的恐惧，凤四娘喊他。
"一明，走吧。"
她的声音脆亮，听上去很精神。
乔一明回过神，挑起杨梅回应她。
马车拖着两人回到万花楼，乔一明生怕杨梅筐子挤不进门想从后门走，凤四娘笑道："从后门走还不被那帮小谗鬼全抢没了，走，走前门。"
乔一明挑着两大筐子杨梅小心翼翼走到大堂，他放下担子，抬头正看见眼前一个客人。
"客官，真是好口服，这可是刚下山的杨梅，给您来一碗？"凤四娘一进门就见着一个客人，脸上堆笑道。
乔一明在衣服上擦了擦手，就往后面走，只听的那客人回凤四娘道："好。"
"客官，可要尝尝香菜豆腐羹？"凤四娘忽然叫住乔一明，"一明啊，今天能做多少？"
"两碗。"乔一明站在通道口，顿了顿答道。
"写上。"凤四娘招呼小胡子写菜牌。
乔一明走到厨房又拿了些香菇，胡萝卜和香菜香菇一起切成了细末，放了油和少许细肉丝在锅里翻炒一番，再下到水里，等菜料熟了大半就放上盐调味再加上碎豆腐，最后加上淀粉勾的芡，这汤要趁热吃，他端到托盘里便托了出去。
凤四娘喜滋滋地看着那碗豆腐羹，那客人倒挺大方，对凤四娘道："不如一起吧。"
凤四娘乐得一起，拿了只空碗便入了座。
乔一明刚想回厨房，却听那人道："也一起吧。"
"这怎么好。"乔一明有意推脱。
"什么好不好的，反正现在没其他生意，一明你也吃些吧。"凤四娘又拿过来只空碗摆到桌上，乔一明没办法，只能坐下。
"四娘，你来看看这帐。"小胡子正在算杨梅价钱，把凤四娘叫了过去。
"唉，吃个饭都不安生。"凤四娘气恼走到柜台。
"在下初到江南，敢问小哥这里何处游玩最好啊？"那客人像是书生，说话颇为酸腐。
"客官，这怕是要问老板娘了，我也是初到江南。"乔一明见凤四娘还在忙活着账本上的事情，推辞厨房还有事便进了后楼。
书生却不介意他中途离席，一人舀着豆腐羹配着白饭吃得津津有味。
"客官，小店伙计不懂规矩，真是......"凤四娘回到这桌，没见乔一明，赶紧给书生陪不是。
"不打紧，不知老板娘可有客房可让小生租住几天？"
"客房还真有一间，等您吃完了我带您上去。"凤四娘见书生不是计较的人，不客气地舀着大瓷碗里的汤。
"在下颜欢，叨扰了。"书生点头示意，凤四娘笑道："颜公子叫我四娘就成。"

第四章
乔一明晚上睡不着，端了碗凤四娘给的杨梅趴在窗口，夜已深了，月亮被云层遮盖不可显见，闪烁的灯火也随着夜的深入一点一点熄灭，只有远处的河水上几处画舫还亮着，他把瓷碗搁在窗边的柜子上，时不时择一个吃，杨梅个子不大，却是个个汁多饱满，清爽的甜。
"小兄弟。"
有人喊他，乔一明循着声音看去，隔壁屋里探出一个脑袋，笑嘻嘻看着自己。乔一明把一个杨梅核吐在手上放到桌上，还没开口，那人又说了："在下颜欢，老板娘给的那碗杨梅早吃没了，你给我两个杨梅嚼嚼，可好？"
乔一明取了两个杨梅顺势就扔了过去，颜欢眼疾手快抄起一个空茶碗就去接，两颗杨梅稳当地落在茶碗里，颜欢道："多谢，多谢。"
"不用。"乔一明话本就不多，到了晚上更是惜字如金，他抬眼看了眼颜欢就要掩上窗户。
"小兄弟，听说林立风上次也睡这屋。"颜欢追问道。
"是。"乔一明把柜子上的杨梅核擼到碗里，转身到桌前，取了个茶杯倒了些水，手指伸到水里搓了搓。
"小兄弟，你怎么称呼啊？"颜欢吃完杨梅，又凑到窗口问乔一明。
"乔一明。"
乔一明在挂在洗脸盆上的布上擦了擦手，脱下外袍，叠好了搁到靠床的矮柜上。
颜欢似乎又说了些什么，乔一明睡意渐起，只听见他的声音起起伏伏。
那晚他做梦了，梦见了昆仑绵延不绝的雪山，它们在他眼中起伏如海浪，顿时让他晕眩难耐。梦里也有个人在对他喋喋不休，听不真切，难以辨识其中含义。
在万花楼住店的客人都得随楼里的人起居，林立风住这儿的时候多少有点不习惯，颜欢却与他大相径庭。乔一明顶着发黑的眼圈去敲他门叫他起床用早点的时候，颜欢先他一步开了门，他见了乔一明，颇为亲昵的称呼他，"一明兄。"
乔一明皱了皱眉头，颜欢见他不悦也不改口，一路叫到了楼下大厅。
一众伙计分散的坐在着，凤四娘坐在最中间一桌，见两人下楼，给乔一明使了个眼色，乔一明领着颜欢到了后楼厨房。
"颜公子要吃什么请随意。"
厨房的灶台上一个锅子里焖着白粥，还有一个锅子里是热腾腾的豆浆，中间的长桌上摆了各色酱菜，角落里的小灶上叠着许多蒸笼，乔一明见颜欢死盯着那些个蒸笼，掀了个蒸笼给他看。
"这是我们这儿的师傅做的汤包。"
"我就要这个了。"
乔一明吧一笼汤包放在桌上托盘里端着就要往前楼走，他走到天井的时候，颜欢忽然叫住他，乔一明回头等他吩咐。
颜欢一推折扇，道："你们这儿早上有酒吗？"
凤四娘还是头一次碰上早上就要喝酒的客人，只得取了去年才窖的杨梅酒给颜欢倒了一壶。
"四娘这里的杨梅真是好。"颜欢啜了口酒，感叹道，"京城里花再大价钱买来的也不过是些筐底货。"
"这叫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凤四娘用完早点，闲闲坐着，"颜公子也从京城来？"
乔一明想起昨晚颜欢提起了林立风，听上去两人似乎认识，他夹了块酱萝卜，瞥了眼颜欢。
颜欢小心翼翼夹了个汤包，吹了两口，凑上去咬了个小口，吸了里面汤汁，喜滋滋对凤四娘道："京城哪里及万花楼一半的好。"
凤四娘摇着绢扇笑道："前些日子，林立风林公子也这么说。"
乔一明也吃完了，收起碗筷走到天井里，从天井的井里吊了半桶水洗了洗碗筷，他在天井口对着前楼喊道；"四娘，我去买菜。"
凤四娘和颜欢正聊得起劲，只应了一声让桂花丫头给了他些零钱，乔一明推着小车从天井里的小门出去的时候还能听见两人大声说笑。
"没想到，林公子是为了这事到江南来避难的。"凤四娘听说了不少新鲜事，等颜欢吃完了还拉着他继续聊。
桂花给两人沏了壶茶，颜欢饮了半口，道："没想到万花楼里竟能喝到宫中贡品，这茶在外面市场上可不卖啊。"
"嗨，这都是去年的旧茶了，拿出来献丑了。"凤四娘说话间细细打量颜欢。颜欢仍是一副书生打扮，扇不离手，若他真是个书生倒也是个怪书生，反正凤四娘是没见过哪个书生一大清早就叫着要酒喝的。
"四娘，你们店里这乔一明手艺不错。"颜欢放下茶杯，合着的折扇扇柄轻敲桌面，"昨天他那道豆腐羹做得挺地道，他是江南人？"
"公子既然喜欢，我让他今天再做一次给您尝。"凤四娘笑眯着眼，打起了马呼。
"过两日，等林公子来了，做了让他也一起尝尝。"颜欢自斟自饮。"说不定他还会再带个人一起来。"
"呦，那小店的客房可不够住了。"凤四娘道。
"他们俩住一间房就够了。"颜欢笑笑，拂袖起身，"四娘，我出去转转，晚上再来找你聊。"
凤四娘把他送到门口，见他走远了，转而对柜上的小胡子道，"小胡子，本来生意最清淡的梅雨季却要热闹起来了，你说，这是好还是不好？"
小胡子摸了摸胡子，也不回答，继续啪嗒啪嗒打着算盘。
凤四娘轻轻一笑，"桂花丫头，我出去一趟，店里你多留点心。"
桂花正在摆弄着角落里的盆景，闻言"诶"了一声，擦了把汗继续修建盆景里横生出的枝桠。

第五章
乔一明从集市出来的时候路过一间丝缎庄，店门口停了三辆镖车，挂的是顺天镖局的旗，乔一明多瞧了那镖旗两眼，就有个瘦高个的镖师朝他吼，"看什么看，没见过送镖的？？"
乔一明不愿多是非，赶忙赔礼，低下头推着小车匆匆离开了，那瘦高的镖师还在骂骂咧咧，从丝缎庄里走出来个虬髯，一双圆眼瞪着那镖师道："喊什么呐，还不够丢脸？"
那瘦高个镖师挨了训，蔫蔫站着，过了会儿又有几个镖师模样的人抬了只大箱子从丝缎庄里出来，走在最末的是个白胡子老者，一手摇着蒲扇一手捋着胡子，倒是一脸和气。
"总镖头，江湖上跑镖的难免要遭人劫镖，老夫这受害人还未如此生气您又何必对属下大动肝火。"老者看着那几个镖师将大箱子绑回镖车上。
"师老板，您的货在下一定替你追回！"虬髯镖头一拱手忿忿道。
"有总镖头这句话，师某就放心了，那这三千两银票您就拿回去吧。"老者从袖子里取出三张银票，递予那虬髯。
"这是罚金，道上规矩，师老板您请收好啦。"虬髯一跃，翻身上了马，拉起缰绳就急驰而去。
三辆镖车也跟着扬尘而去。
"老板。"老者仍在原地定定看着那一行镖车，却听见有人在旁唤他，老者将三千两银票收入囊中，回身看说话那人，起先一怔，随后脸上堆起笑，作揖道："颜公子，失礼了。"
颜欢忙摆手道，"哪里哪里，在下只是想向师老板打探个人。"
"颜公子，怎么来江南也不和老夫说一声，老夫也好安排好食宿啊，"老者把颜欢往铺子里带，"您说，您要打探什么人？"
"我就不进去坐了，"颜欢不往里走，站在店外，"师老板，方才可看见有个推着一车菜的年轻男子从这儿过去？"
"老夫方才正好没在外面，我替你问问伙计。"老者招来柜上两个灰衣仆从，询问一番后对颜欢道："是往那儿去了。"他指了指不远处一座小桥。
"颜欢得空再来拜访师老板。"颜欢微微一拜就往小桥走去。
老者见他行远了，进到柜台上，吩咐道："去，拿纸墨笔砚和信封来。"，他眯起眼睛，从铺子里一扇小窗隐约能看见颜欢追上了那个万花楼里新来的伙计。
"一明兄。"颜欢过了桥看见乔一明正在米铺外和个伙计说着什么，上前拍了拍他的肩。
乔一明瞥了他一眼，跟着伙计行到店里，颜欢在外候着，过了会儿见他抗着袋米出来了，颜欢殷勤道："可要我搭把手？"
乔一明把米重重摔在推车上，刚买的黑鱼受了惊吓，在竹篮子里扑腾了好几下。
"这鱼可真新鲜。"颜欢跟在乔一明身后，自顾自说着话。乔一明最受不了他这样过度热情的人，他不明白这人哪来那么多激情对着一个陌生人喋喋不休。
"你烧菜挺不错，是跟谁学的手艺？"
眼看快到万花楼了，颜欢又发问了。
"自学的。"乔一明沉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