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你爹他............是我义父。"
乔一明站在南亭厢房的窗边，手搭在窗台上，时不时拨弄下窗户，周围一点轻微的声响都能吸引他的注意力，他东张西望着，也听见秦易海的话了，并不是刻意去听，只是他的声音被耳朵轻易捕捉，缓缓而来。
"我和易瑶还小的时候，义父收养了我们，是他把我们带到昆仑。"秦易海面对他的背影，不敢再近一步。"他把我们交给别人抚养之后便离开了，我们也只是保持着书信联系。"
听到这里，乔一明趴在了窗台上，秦易海皱起眉，他说，"不管你想不想听，"他降低了声调，"没有人安排我和易瑶遇见你。"
窗外的风越刮越大，乔一明关上窗户，双手却还是握在木窗镂空的地方，额头抵着窗户上的雕花图案，他保持着这个僵硬的动作，直到听到雨水垂直而来撞击地面的声响，他才说话。
"一场秋雨一场凉。"
他是在喃喃自语。
"海岛上从来没有秋天，昆仑也没有。"
秦易海道："有些事情知道得太多反而不好，我们.........也是为你好。"
"我知道，"乔一明觉得自己最后一点锋利也快要被磨蚀殆尽了，他转过身，直面秦易海，"我刚刚在想，我还是不回去了，还是江南要好些。"
屋里没有点蜡烛，谁看谁都是昏暗混沌的，乔一明行到床边，还想趁着最后一点时间再睡会儿，即便他没有丝毫睡意。
"明天，我带你去见义父，他在镇上等你。"
秦易海知道他并没有睡着，只是闭着眼睛假寐，他俯下身，"我也会留在江南。"
他说得句子是不完整的，乔一明还是听出了其中含义。
却不知是真是假。
那场秋雨在天亮之后便止住了。
乔一明没有错过最后那场比试，擂台边的帐子里观战的人少了很多，颜欢，胡全峰一行全都没有出现，倒是多出了一少林寺方丈，檀香尘在擂台上隐秘的退让，终究促成了秦易海的武林盟主之位，在少林寺方丈交给秦易海武林盟主的信物之后，这场闹剧般的武林大会终于结束了。
临行的人们聚集在码头上，他们讨论着昨晚那阵奇异的花香，讨论着死去的石程和南宫泉，讨论着先行离开的颜欢，胡全峰，陆清泉，还有突然失踪的南宫仪，白烟云，当然还要讨论他们新的武林盟主秦易海，这个瞬间站在了全武林顶端的男人，在此之前谁都没有听说过他和他的昆仑。在此之后，他们将被整个武林所铭记。
乔一明在人群中看见了蒲若仪，她在与林立风和檀香尘交谈，一定是在说着昨晚的事情或是他们的所有事情。
那三人也看见秦易海和他了，便走过来攀谈。
"秦易海你以后要小心了。"林立风善意地提醒秦易海，"他们不会善罢甘休，颜老头子这个人可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
"对了，你是要回昆仑还是............"檀香尘问道。
"二位呢？"秦易海反问道。
"我回京城，还有些事情没处理。"林立风答道。
"我跟他一起回去，得把成了一半的亲成完啊。"檀香尘的直言不讳弄得林立风好不尴尬，又不敢反驳，只能是长长叹出一口气。
"翠玉已经上船了，那我们就不和你们坐一条船了，先走啦。"檀香尘冲他们摆手，拽着林立风就要走，"乔一明，有空你们要来京城玩儿啊。"
乔一明被点了名，突然有些紧张，对檀香尘的热情回以一个微笑。
"老爷在新买的宅子里等你们，让我一上岸就带你们去。"蒲若仪推了推发髻，"老爷让我问你，是不是你把白越叫来的。"
"是我把他叫来的，他的孩子不让他来管教难道让我们管教。"秦易海以居高临下的神态不屑地瞥了眼蒲若仪。
蒲若仪对此也不在意，仍是露出笑脸，三人一条船，气氛颇为诡异，乔一明专心晕船无暇去管其余两人言语举止上的较劲，他在船上还睡着了一会儿，快到岸边时，秦易海叫醒他，三人上了岸，他们跟着蒲若仪向她口中所说的新买的宅子行去。
那小岛，渡船，码头，全都被抛在了身后。
宅子是江南一贯的粉墙黛瓦，推门而入，是一个天井，应景地摆上了鹅黄的菊花，站在天井里就能看见坐在厅堂里那张八仙桌边的一男一女。
蒲若仪唤他们老爷夫人。
秦易海叫了那男人一声义父。
乔一明深深看着两人，什么都喊不出来。他摇了摇头，对他们说，"我到天井里透透气，有些头疼。"
秦易海望着他单薄的修长的背影，心中不忍。
第四十章
"事情都还顺利吧。"乔敬生示意秦易海坐下。
"很顺利。"秦易海却仍是站着，一贯的冰冷语气。
"这屋子是买给你的，"乔敬生抬起茶杯笑了，"你去到处看看吧。"他有意支开秦易海，秦易海知道他用意，没多说什么，便径直踱到天井里去了。
"这里挺不错。"乔一明见他出来，指着倚墙生长的高大芭蕉对他说，"比万花楼的长得还好。"
芭蕉绿得泛出柔和的光泽，已是秋天，它却只枯黄了几片叶子，大多数叶片还是生机勃勃地绿着。
"走吧，去别处看看。"
秦易海挡在那株芭蕉前，乔一明的视线里便只剩下他，他垂下眼，眼角余光将厅堂里相谈甚欢的三人一一带过。
宅子的布局是中规中矩的，不算很大，一条走廊串起三间厢房，处处可见的是花草树木，秋天不是它们热闹的季节，幸好有嶙峋怪异的假山点缀其中，显得不是那么缺乏生气，乔一明对于正对三间厢房的小院子里的石桌挺感兴趣，它是一整块假山横躺着摆出来的，石桌周围还摆了两个石凳。他走到石桌边上，伸手摸了摸，淡雅的青灰色带着些清凉。
院子里的树木大多他都叫不上名字，即便它们呈现出的是干枯瘦黄的姿态，看着却不讨厌，对这些恣意在天地间的生物来说，它们没有必要为了别人的高兴而摆出讨好殷勤的模样，它们仅仅是跟随着四季变化展现出最真实的自己。
宅子离集市很近，走到柴房附近就能听见稀松的叫卖吆喝声，一声一声的，高高低低，更像是一曲平实的小调。
绕着房子走了一圈，乔一明回到那院子里的石桌边，他坐下，秦易海也坐下。
"这是我爹买下的？"
"你想留在江南，以后可以住在这里。"秦易海说道。
"恩，是啊。"乔一明环视四周，"你不打算回昆仑了？"
"还不是时候，"秦易海思索了会儿，"到时候，我还是会回去。"
"是吗。"乔一明轻拍了下石桌，"你也会住在这里吧。"
秦易海点头承认，乔一明笑了笑，"对于武林盟主来说，这房子会不会太小了。"
秦易海也笑了，"够住就行了。"
两人之间的气氛莫名地活跃起来，乔一明又问他，"白烟云现在在哪里？"
"在万花楼，和她爹在一起。"秦易海毫不犹豫地就告诉了他。
"她和颜欢他们是一起的吧。"乔一明一手撑着下巴，"她是故意接近我的，是不是？"
"可以这么说。"秦易海试探性地问他，"你想知道其中细节？"
乔一明摇头，"还是算了。"
这些事情全都在他想弄明白的时候混乱成一团乱麻，而在他不想去明白的时候一个劲地理出了头绪。
真的是知道得越少越好啊。
乔一明叹气，动作和声音都很轻微，尽量不被秦易海注意到。
秦易海也确实没有注意到，他正专心地想着乔一明的失落，竟也不由地难过。
乔一明不再说这些扫兴的话题，他与秦易海聊了其他的事情，尽量维持着还算轻松的气氛。
傍晚的时候，蒲若仪找到他们，带两人去正厅用晚饭，正厅里的八仙桌上摆了一桌子的菜，还多出一个五官清秀端正的男子，眉宇间略显沧桑，身着藏青色长袍，身上也没有其余佩饰，给人一种沉稳郑重的感觉。这个男子乔一明见过，还算熟识，他却从不知道他姓名，只是叫他"大夫"，昆仑上的人但凡有伤都会去找他医治，就连自己手脚受伤也是这位"大夫"给治的。
他听到秦易海喊出他名字，微微一怔。
"白越。"
秦易海笑着迎上去与他寒暄，乔一明被乔敬生拉到自己身边坐下，他仍在思考着关于这个昆仑的"大夫"的事情，原来他就是白越，他就是白烟云的爹。想想这个"大夫"到昆仑的年岁，他在白烟云十岁左右的时候便抛下了她，留给她一个庞大的家族，一付重担。
饭桌上，乔敬生夫妇也不和白越，秦易海说话，对着乔一明问个不停，这让他觉得突兀，甚至有些难以适应，对于自己的爹娘产生了一种疏离感，他发觉自己已经认不得眼前这两个人了，他们让他觉得害怕，不安。乔一明故作镇定地吃完饭，乔敬生吩咐蒲若仪带他去择一个房间休息。
待到乔一明安顿下来，就有人来敲他的门。
"一明，是娘。"
乔一明心中一紧，他迟疑着打开门，面前这个端庄优雅的妇人，用一种慈祥温柔的目光注视着他，似乎是在告诉他，她是他母亲，她还和从前一样疼爱他，关心他。
第四十一章
"怎么，不愿意让娘进去坐会儿？"
"不想说话？"
"还是............不想和娘说话。"
乔一明敞开房门，坐到屋里，他问道，"你们不会留在这里？"
"今天晚上就走，去京城，你爹他有要紧事情要办。"
门被轻轻关上，乔一明仔细端详着这个与他对面而坐的女人，她有柔和的五官，漂亮的眼睛，穿着打扮也不显老，他终于喊她，"娘。"
听上去单调干涩。
"想娘吗？"女人想要去摸他的脸，却被他向后躲开了。
"快八年了吧，娘挺挂念你。"她略微尴尬地缩回手，"娘知道，你有怨气，你也别怪你爹............"
"那次，我差点死了。"乔一明打断她。
"这事是你爹不对，他确实草率了，万幸的是你还活着，一明。"她走到乔一明面前，安抚道。
"如果没有万幸，我是不是连完整的尸骨都找不到。"他垂下眼，觉得恶心。记忆里死亡的血腥味让他恶心，就连他娘身上清雅的茉莉香味呀让他恶心，他避开女人慈爱的视线。
"你爹做这么多也是为你，将来，乔家的家业总要交给你的。"
"你们什么都不对我说，这样不明不白的家业要来有什么用，算了，娘，我不想再说了，我累了，您是要赶路吧，别耽误了行程。"乔一明撑着桌子，站起来。
临出门的时候，她说道，"你爹在院子里等你，你要是愿意，就出来和他说说，娘不打扰你们。"
乔一明想问她，他要和他爹说些什么，说说他的大难不死还是听他迟到的解释。
他有些乱，趴在桌上看着摇晃的烛火，心绪难安，这么多年来他所了解的父母已经不在了，他们陌生地让他不敢相认，虚假地让他害怕。
屋外突然传来争执声，是乔敬生的声音，他在大声训斥着谁，乔一明走到门边，稍微推开一条缝隙，他听见一声响亮的巴掌。
"秦易海。"他推门而出，失声喊了出来。
"义父，我不会收回刚刚的话。"秦易海没有还手，脊梁挺得笔直，正视着怒气冲冲的乔敬生。
"你翅膀硬了，不想再跟着我，我也不强求你。"乔敬生逐渐平静，"方才那一巴掌，就算我们情义已尽，你以后也不用再叫我义父，你的昆仑，我也不会再插手去管，下次见面，是敌是友也说不准了。"他一抖手腕，双手背到身后，眯着眼看乔一明。
"你怕什么，打得又不是你。"乔敬生玩笑道，将秦易海晾在一边，挥手让乔一明过去。
乔一明站在原地不动，他便说道，"你不想过来就算了，爹只问你一句，你要留下还是随爹娘走。"
"我留下。"
"哈哈哈哈，好小子，留下便留下吧，照顾好你自己就成。"乔敬生与他擦肩而过，轻声说了句，"这些事情你现在不接受，以后总会习惯接受的。"
乔一明想，以后的事情，谁都不知道。
秦易海站在风里看他，问他，"你真要留下来？留下来说不定再也见不着你的亲人了。"
乔一明靠着走廊上的柱子，屋里的灯火还能照亮他的脸，他双手抱在胸前，昂起下巴，"你和我爹说了什么？"
"就说我以后不想再听他吩咐了。"
"他养了你那么久。"
"他的恩情我已经报答过了。"
"就是这次武林大会吗？"
"是。"
"这恩情也太浅了吧。"
"他对我也没有什么养育之恩，只是将我送到昆仑，我和易瑶都是我师傅养大的，我要谢他的是他将我和易瑶带出秦家，救了我们一命。"夜空上一轮弯月，散出的光淡而浅，秦易海迎着那月光走近他，"我与你爹，道不同不相为谋。"
乔一明低下头笑了，"你一定还和他说什么了，他不会为了这些就轻易动手打人。"
秦易海踏上走廊，一侧的脸颊微肿，"我还说，我想带你回昆仑，在许多事情结束之后，我想你和我回昆仑。"
乔一明出神地看着他，"昆仑啊，那里的雪都很干净。"
秦易海走向他旁边的房间，他喊住他，"秦易海，我爹他，不会杀了你吧？"
"为什么这么说？"秦易海驻足回首。
"你知道了他那么多事情，又不跟着他了，他说不定会杀人灭口。"乔一明半开玩笑地。
"那我等着他。"秦易海仍旧是那么自信骄傲，乔一明暗暗想，他总是这样，一点都没有变。
第二天，白越只身来辞行，听他和秦易海说话的意思是要回昆仑，两人正说着，乔一明刚要给天井里的芭蕉浇水，就听见有人砰砰砰地拍门。
"来了，来了。"乔一明放下水桶，忙去开门。
见来者是连寒，乔一明还没问他要找谁，便被他一句"他在这里？"给弄懵了。
"谁？"
连寒不搭理他，径直走进正厅，白越看到他，笑道，"我正想去找你，是烟云的事情，我想你将她带到连家堡去，日后等她成亲了，再将白家家业全权交给她掌管，在此之前，白家还要麻烦你了。"
"不麻烦。"连寒脸上急切的表情渐渐褪下，"你走的这几年，我一直都在帮着照看。"
"你们谈吧，我就不打扰了。"秦易海识趣地离开，乔一明站在芭蕉树下张望，秦易海走过来，"你看什么？"
"没看什么。"乔一明摇头，继续拿水泼正在芭蕉叶子上。
"走，陪我与趟万花楼。"
"去万花楼？"乔一明甩甩手上的水。
"去买螃蟹回来吃。"秦易海心情不错，宽大的袖子伸到乔一明面前，"别甩了，擦擦吧。"
第四十二章
走去万花楼的路上，秦易海说起乔敬生的事情，他说："你爹他，当年，是被流放到海岛上去的。"
乔一明与他并排而行，道路两旁的商铺很是热闹，他的声音不高不低，正好能压过来势汹汹的叫卖吆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