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重雪——byranana

他说得语重心长，像是在劝诫着什么。
回去的半路上，忽降大雨，雨水拍打在乔一明脸上，略微的疼，乔敬生最后说得那句话在脑海中反复徘徊，牵引着他的心抽痛着。
到了檀府门口，他犹豫着停下，头发，衣服，甚至是脸都被淋湿了，他却定定站在原地，被水雾迷蒙的视野中，秦易海正撑着伞慢慢靠近。
耳边响起他所说的，"我不会骗你"，也回想起他在被自己质疑的时候的沉默。
乔一明向后退，他有些怕，秦易海伸手拉住他，将他拉进雨伞里，抹去他脸上的水渍，乔一明冷得哆嗦，他对他说："我曾经一直以为我很了解我的爹娘，后来发现他们并不是我所知道的那样，我觉得害怕。"
"秦易海，我觉得我一点都不了解你，如果有一天你变得和我以前所认识的不一样了，其实我也不会惊讶，"他揪着秦易海的衣襟，低垂着头，"我就是胆小，会怕。"
秦易海揽着他的肩，"不会的，我不会变。"
这样的回答是乔一明不愿意听到的，他宁愿得到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 ，他却说得这么肯定，这么坚决，让人情不自禁想去相信。

第四十四章
这场突如其来的倾盆大雨，一直到了第二天下午才止住，檀府的小院很清静，乔一明搬了屋子里的躺椅到院子里坐着，未干的雨水从叶子，花枝上垂落到地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他半睁着眼，迷蒙地享受着雨后温暖的日光。
"在这儿睡觉可要着凉的。"
乔一明揉着眼角，"我没睡着。"，林立风手里拎着小巧的食盒，笑着站在他面前，他稍微坐直了，林立风问他道，"秦易海呢？"
"他出去了，清早便出去了。"
林立风将那食盒递给他，"这是大方糕，挺好吃的，你尝尝。"
乔一明也不客气，取了食盒盖子，把里面的青花边的碟子端在腿上。
"这是玫瑰馅儿的，这是薄荷馅儿的，这是芝麻馅儿的。"林立风弯下腰指着碟子里的粉白色四角形的糕点。
"知道他去哪儿了吗？"林立风径直走近乔一明敞开着门的房间里，过了会儿，搬出来个椅子，摆在乔一明的躺椅边上，挑了块薄荷馅儿的大方糕便坐下了。
"是和檀小............"乔一明看着林立风，赶忙改口，"啊，不，是和林夫人一起出去的。"
"是吗。"林立风被糕点里的热馅儿给烫着了，顿时有些手忙脚乱。
乔一明见状，小心翼翼咬了一小口馅儿，玫瑰酱很是香甜，碰上糯米粉做的皮子，吃起来软糯可口。
"你记不记得，我们在昆仑见过。"
"记得。"乔一明将那盛糕点的碟子放回食盒里，盖上盖子，抱在怀里。
"好像是几年前的事情了吧。"林立风的表情深邃，像是在纷杂的回忆里探索。
"也就两三年前吧，记不清了。"乔一明双手搭在食盒上，稍微往前挪了挪。
"我还记得你那天和秦易海在吵架，吵得挺凶，你们在屋里吵，门都没关，我在外面都看见了，都听见了。"林立风嘴角轻扬，戏谑地笑了。
"是吗，我们吵什么了？"乔一明确实不太记得了，两三年前的那段时间，他和秦易海经常争吵，为了很小的，微不足道的事情都能吵起来，争吵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他知道，秦易海处于非常急躁的状态，可是这种状态不会维持太久，然后他就会冷静下来，异常冷静，然后告诉他，他也要冷静，于是，最后，总是他被关禁闭。
"反正我是听出来了，你只是想看他生气，想让他生气。"林立风笑出了声。
乔一明也跟着笑，默认地笑。
"我也做过这种事情。"林立风咧着嘴，谈起自己的事情，"这种蠢事。"
"我和颜欢很小便认识了，我们两家是世交，从小就一起玩，连拜师傅都拜得是一个，起初，我是不想去华山的，京城多好，什么都不用我操心，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没有，我当时就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去练武功，我觉得那是很傻的事情。"林立风摇着头，"真是很傻的事情。"
"后来实在经不住他说，我也就跟着去玩儿了，练武这种事情，枯燥无聊，华山也远没有京城好。"林立风与乔一明对视，随即又垂下眼，继续简单又潦草地勾勒着自己的过往，"一个多月下来，我的耐心早被耗光了，我和他说我要先下山回京城，那天，他送我到了山脚下，马车走了很久了，我才想起来有东西落在山上了，便让车夫往回去。"
他又想起一些细节，很重要的细节，他说道："那天也下雨了，我离开华山不多时便下起雨来了，雨下得很大，感觉它这么没完没了的下下去，一定会淹了所有东西。"
乔一明抬眼，不由想起昨天的瓢泼大雨，耳边来回闪过雨点密集坠落的声音。
"我回去的时候，他还在山脚下，似乎是在等我回去。"
"真的是在等我回去。"
"他是一根筋，从小就是这样，认准了一件事情，谁都劝不回来。"林立风的语调变得轻松，"他先前也很反对他父亲在做的事情，现在还是接手了，人呐，变起来，太快，你以为你了解的，其实你对他们真的是一无所知。"
"乔一明，你会不会怪我写信给秦易海告诉他你在哪里。"林立风问道。
"不会，不会怪你。就算你不写信给他，他也会去江南，说不定，我们还是会遇见。"乔一明对于这点，想得很透彻，他与秦易海终究不会以一方的逃避退让而结束。
"你或许不知道，秦家从前也是京城里的大户人家，全家被灭门的那一年，只有他和他妹妹被你父亲带了出来。"
乔一明听地认真，秦易海的过去，他从不知道，也没有想过去问，因为他一定不会说。
"所有人都是很久之后才知道，导致秦家灭门的罪魁祸首其实就是乔敬生。"林立风将那一段血雨腥风娓娓道来，"我问过他，为什么还会帮乔敬生做那么多事，他说仇是仇，恩是恩，乔敬生当年没有将他们兄妹杀死，无论他目的如何，也是恩情，他这个人，也是有趣。"
"我不知道。"乔一明听闻此言，心情略微沮丧。
"你可千万别跟秦易海说这些是我告诉你的，要是他知道了，非得拆了我不可。"林立风调笑着站起身。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乔一明有些明白，也有些不明白，他仰头疑惑地看林立风。
"你应该知道的，关于你爹，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林立风接着又说了，"如果有一天秦易海杀了你爹，我希望你不要恨他。"
他伸手去取乔一明磕着的食盒。
"为什么？"乔一明仍旧不解，毕竟这是与他无关的事情。
"我不希望你们落到我和颜欢这般地步。"林立风还是无可避免的想起那些陈年旧事，"若是等到之后才想起那时太多的误会，已是后悔莫及，再难相聚。"
往事如沉，历历在目，酸楚怨恨，只能是付诸东流。
秦易海到了很晚才从外归来，乔一明敲开他的门，他想和他说些什么，面对他时，却什么都说不上来。
沉默良久，反倒是秦易海先开口了。
"有事吗？"
"我只是想在这里坐会儿。"乔一明稍显窘迫。
秦易海看着他，不由地笑了，便陪着他一起坐着，沉默无言使得两人间的气氛莫名地缓和起来，他端详着秦易海，在看到他孤高的神情时，那滋长出的些许沉著还是被驱赶得无影无踪。
他想了半天还是想不出能说的话，起身离开的时候，秦易海关照他晚上多盖些，免得着凉。
是很平淡的语句，口气温和，却让人觉得这是一句很重要的话。非常重要。

第四十五章
转眼就到颜家设宴的那一天，筵席摆在颜府，借的是颜老爷过寿的名头，颜家的大门被各路送礼道贺的挤得水泄不通，林立风，檀香尘，乔一明，秦易海，四人站在离大门不远的空地边，檀香尘发话了，"颜家是不是有后门？"
她问的是林立风，林立风却不回答。
"问你呢。"檀香尘拧他胳膊，疼得他龇牙咧嘴，"不是你说以后不能提颜家的事情嘛！"
"问你正经事你就得说。"檀香尘对于他这个借口还算满意，松手放他带路。
四人从后门进去，后门通到的是一处布置精巧的花园，迎面走来一个家丁，见了林立风，点头哈腰地，"呦，林公子，又来少爷院里找他啊，少爷正巧在屋里呢，我给您通报一声去。"
"不用了。"林立风赶忙拉住那家丁，"我是来给你们老爷过寿的，还带了我几个朋友一起来，就不打扰你们家少爷了。"
打发走了那家丁，檀香尘还是忍不住问他，"颜家就这一个后门？"
"我就知道这一个后门。"林立风自知不妙，手一指路边的一个戎装男子，呼喊道："莫不凡！"
秦易海瞧了那莫不凡几眼，剑眉星目，也算是器宇不凡。
"这位是新任的武林盟主，秦易海秦公子。"林立风介绍道。"这位是少将军莫不凡，我们京城四少的名号可都靠他撑台面了。"
檀香尘毫不顾忌地咧嘴笑，"知道就好。"
"这位是............"那莫不凡身上杀气浓烈，似是刚从战场归来，他看向少妇打扮的檀香尘，疑惑道。
"这是我娘子，你与她应该见过。"场面上，林立风还是一副大男子派头，檀香尘也卖他面子，行礼微笑娇嗔一样不落。
"哦，对了，这是乔家的乔少爷。"林立风还不忘引见乔一明。
"我刚听我爹说起呢，说是乔老爷从外面回来了。"莫不凡对着乔一明呵呵笑，"京城可还习惯？"
乔一明还是头一次被人称作乔少爷，受宠若惊之余，徒生厌恶，和莫不凡稍微寒暄几句便无话可说，林立风倒与他聊得热络。
"二位慢聊，我们还约了朋友在别处，就先行告辞了。"秦易海拉着乔一明匆匆离开。
"好像有些失礼。"走远了几步，乔一明回头望着那三人，自觉失礼。
"算不上。"秦易海却不觉得，"你不想与那人说话找个借口离开，算不上失礼。"
两人走出这花园，便遇上了道通通。
"呦，秦公子。"道通通摸摸自己光溜溜的脑袋，"好久不见，好久不见。"
秦易海又搬出那客套的笑脸，"前辈最近可好？"
"好，好，好得很，上回我提前出岛，没亲眼见着你打赢檀香尘，确实有些遗憾。"道通通惋惜道。
"前辈忙自己的事要紧。"秦易海正在扮演着一个明理乖巧的后辈，乔一明在一边看着他，竟不觉得无聊。
"哈哈哈哈，不与你说了，我正要去颜老爷那儿呢，以后还想买什么情报可要记得再来找我。"道通通一笑，那一脸的肥肉也跟着打颤，他渐渐走远，秦易海便又冷下脸来。
还是有很多人认出他，稍微知道他脾性的，就只上前混个脸熟，客套两句，不知道他脾气的，叽里呱啦要和他把酒言欢的只能是碰一鼻子灰。
"你认得怎么去摆筵席的地方？"乔一明觉得跟着他走实在不靠谱。
"认得，昨天看了颜家的地图，记下了。"秦易海答道。
"我爹他，是不是和颜家做的是一样的事情？"乔一明与他并肩走着。
"是的。"
"他是在为朝廷收买各路江湖人马？"乔一明趁着这一段路上没有那么多人了，试探着问道。
"朝廷对于这样的行为已开始论功行赏，你爹他也是迫切想要乔家回到从前的风光。"
"你呢，你是为什么要和他们敌对？"
"我嘛，"秦易海微侧过脸，看着他，"江湖不应该变成这样，我只是不希望看见它死在我面前罢了。"
乔一明仍旧是想起石程，他那了然的神态与秦易海如出一辙，而他死去的那个夜晚又浮现在他眼前，那声凄厉的尖叫疾速贯穿他的耳。嗡鸣不止。
"怎么了？"
秦易海感觉乔一明的脚步慢了，他看他的神情有些恍惚。
"会死吧。"乔一明艰难地吐出这三个字。
"不会死，我不会那么轻易就死了。"秦易海渐渐明白他在想什么，"不会像石程那样的。"
"啊，"乔一明闷着声音，"那就最好不过。"
那一晚的筵席说不出的热闹，乔一明在席间认出了许多人，利霓裳来了，宣岚来了，陆清泉和顺天镖局也来了，还有杨振威和他的振威镖局，还有胡全峰，包括他的父母他也看到了，他们坐在离他不远的一桌，与席上的客人们谈笑风生。
颜欢是家中独子，拿着酒杯，提着酒壶挨桌敬酒，轮到他们这一桌的时候，他也是一个个都敬到了，还特意走到秦易海边上，与他勾肩搭背说了许多胡话。
临到散场时分，有个家丁跑来，凑着林立风耳语两句，说完便匆忙跑去下一桌。
"颜老爷子请我们四个去偏厅小聚。"林立风转达那家丁的意思。
"他要聚的可都是江湖中人。"檀香尘瞥了眼那家丁通知了的人，无一例外都是江湖中人。
"这老头又打什么鬼主意呢？"林立风不解，他见同桌的客人都离席了，也忙要抽身，"我看我还是不去了，我又不是江湖中人，就不凑你们的热闹了。"
"都说是请我们四个人。"檀香尘从秦易海到林立风，挨个指了一遍，"你是不会数数了还是怎么着了？"
"你和他，都先回去，回檀府。"
秦易海对檀香尘示意让乔一明和林立风先回去。
"也好。"檀香尘沉默良久，终于应允道。
"我就说嘛，你们武林中人的事情就不要拉上我们这两个无辜人士了，走，走，走，乔一明我们回去。"林立风心急火燎地想回去，忙去拉乔一明。
"等等，"乔一明已被他从座位上拉起，"会有危险？"
"不会有危险，颜老头子暂时还不会对我们下手，你就和他一起回去吧。"檀香尘冲乔一明笑，安慰地拍他肩膀，秦易海也说了大致同样意思的话，乔一明并没有听进心里，走到门口时，那两人已经行出了他的视野，只剩下满院的狼藉，以及那在晚风中摇曳不定的火光在夜色中迷离。

第四十六章
"颜老爷找他们会谈些什么？"
林立风与乔一明一起行到檀府别院，方想离开，乔一明问他。
"不知道，"林立风据实相告，"不过，不用担心，不会有事。"
乔一明躲闪开，不与他对视，他提着灯笼往自己那屋走去，一直站着望着他背影的林立风忽地喊他，"乔一明。"
"什么？"他回头，循声看去。
"我想去你那屋坐会儿。"林立风笑得矫情，乔一明也笑着回了他一句，"是你在担心吧。"
林立风三两步赶到他身侧，"她不在我身边吵闹，有些不习惯。"
呵，不知这句话是真是假，乔一明在迷茫的夜色中打量他，平地升起的雾气笼罩住本身就不明朗的夜景，离他很近的林立风也是若即若离，似乎转瞬便会遁入雾中。
两人先后迈进房中，点上蜡烛，开窗通风，门依旧敞开着，坐在正对门口的桌边的两人时不时向门口望一眼，林立风与他谈起自己在江湖中的趣闻，说了许多人，许多事，到后来，他颇为总结性地说道，"原本我以为他们都是很可笑的人，你想想看，为了什么兄弟义气就去杀人，最可笑的是那些报仇的事情，你砍我一刀，我就要还你一剑，我杀你一家，你就要杀我全家，冤冤相报，仇来仇去不知道死了多少无辜的人。不过比起现在这些为了钱财名利去杀人的武人，原来的他们要更有趣一些，"林立风想了会儿，接着说道："我喜欢和有趣的人打交道，像石程那样的老家伙就很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