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重雪——byranana

"你别说话了。"乔一明看着那伤口，肉从内翻出，都能看见灰白色的锁骨了，听他气息若有若无，劝道。
"你们在这里好好待着。"檀香尘神色凝重，"我进去看看。"
她朝利霓裳的房间走去，在门口停下，就这么靠在门边，定定站着，乔一明看她站了会儿，最后伸手关上了房门。
利霓裳终究不是秦易海与洞明道人的对手，最后还是被秦易海扼住咽喉制住，洞明道人取来绳子，将她捆在院子里的黄杨树上。
利霓裳低着头，像是力气耗尽，垂死般贴在树干上。她如此安静地样子与刚刚那搏命厮杀的凶狠大相径庭，似乎这一切凶杀，一地罪恶都与她无关。
秦易海推开院子里一间厢房的门，让洞明道人先去里面歇歇，乔一明也扶着阿苏进了那屋，檀香尘还在利霓裳门口站着，她背靠着紧闭的房门，脸上的表情复杂，有些恍然如梦，又有些不甘心，不忍心。
这表情，让乔一明不由想起了那日万花楼里颜欢流出的泪。
同样的，都是在哀悼着，怀念着，过往情深，相思噬骨。

第五十七章
乔一明在走廊上看了她很久，她似是注意到了，敛起哀伤，朝乔一明微笑，然后走到院子里被捆着的利霓裳面前，她撩开她面前的长发，仔细端详着，秦易海也从屋子里走出，朝利霓裳而去。
他们一定有很多问题要问她，问她为何会容貌改变，为何会习得武功，又为何会大开杀戒。
洞明道人感叹道："夜魔功已经很久没有人修炼了，没想到，我有生之年还能再看到有人习成这门功夫。"
乔一明转身，回到屋里，洞明道人指着阿苏身上的伤口，取下腰间的葫酒壶，仰头喝了两口，"这种邪门功夫，练成了是极厉害的，不过，有女人去练这门功夫，也真是稀奇。"
"此话怎讲？"乔一明疑问道。
"这功夫练成了，是很厉害，可是它也会使你容貌被毁，喏，就像利霓裳那样，世上女人，不论美丑，对自己的容貌都是要紧的很，谁会轻易去毁坏，"洞明道人朝门外看，"而且，我听说，修炼夜魔功，功力越高，容貌被毁坏的也就越厉害。"
"利霓裳一直以黑纱蒙面示人，"阿苏开口说道，"这次忽然以真面目出现，主人也觉得奇怪，却没多注意，利霓裳将自己的功力隐藏得极好，甚至连主人都没有察觉。"
"她易容了？"乔一明道。
"也不能说是易容，准确的说，是找人临时修补了她破碎的下半脸。"阿苏道。
"可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要突然以真面目见他们，又为什么要杀了颜欢？？又是谁为她修补容貌？？
"那就得去问她了。"洞明道人拍着葫芦笑，"唉，我这难得从华山下来走走，就遇上你们这些麻烦事，还损失了个好徒弟，呵，这江湖啊，我这糟老头是越来越不懂，也越来越混不了了。"
他伸了个懒腰，起身，指着桌上长剑对乔一明说道："这是我从地上捡的，要是有人来讨，你替我还给他。"
"道人，您这是............"乔一明看他要走。
"这回下山，要办的都没办成，我这把老骨头确实是不行了，也该退隐江湖了。"洞明道人走到门口，叹道："你跟立风徒儿说一声，就说，洞明道人，愧为人师。"
乔一明望着他，他迈着大步跨出院子，落日余辉拖长了他萧索单薄的影子，说不尽的惆怅。
这飘然，绝尘而去的姿态，与石程倒是如出一辙。
秦易海问完利霓裳话，就来关照阿苏在这间屋睡下，他带乔一明去了院里另外的空房，檀香尘还在院子里问着利霓裳什么，神情激动。
"饿不饿？"秦易海扫了眼这间房间，看样子是给丫鬟住的。他转身问还在门口看着院中的乔一明道。
"不饿。"乔一明摇头，"利霓裳怎么样了？"
"她练功走火入魔了，错手杀了颜欢。"
"还错手杀了很多家丁。"乔一明补充道。
"没错，"秦易海撇嘴笑，"她告诉我，宝藏早就被她毁了。"
"原来真是她骗了我们。"乔一明想起万花楼里秦易海如此笃定的相信她，稍有介怀。
"她说她恨，她恨利家的一切，也是她杀了利老二，逼着他把当家的位置让给她，"秦易海走到乔一明身侧，慢慢说道，"她是利老二和自己嫂子生的孩子。"
"就是四娘说的那个女儿。"乔一明道。
"利家，"秦易海淡淡，"毁了。"
"呵，"乔一明笑了，"到最后，宝藏，还谁都没有找到，就已经被毁了。"
"这样也好。"秦易海也笑。
乔一明趁着还有些微弱光线，他取出白烟云写给他的信，展开信纸，靠在门框上看了起来。
"说了些什么？"
秦易海看檀香尘朝这里走来。
乔一明没答他，自顾自看着，檀香尘走近了，对秦易海道，"我在你们隔壁的空房歇息，有什么事就敲门。"
"恩。"秦易海颔首。
两人就这么在门口站着，也不进屋，凄冷的月光照耀下来的时候，乔一明终于将信看完了。
"说了很多。"他将信纸折好，塞回信封里，仍旧是贴身收着，"她说，是她给石程下的毒，她是装得很害怕，是为了拖住我和你，她还说，她曾给我下药，就是那种让人觉得昏昏欲睡的药，我想，应该是那次擂台，我中途离场那次，就是我半路碰上翠玉那次。"
就是假扮成南宫泉的苗丹被杀的那次。
"说了挺多。"秦易海听他说着。
"是啊，说了许多过去的事情。"乔一明对上秦易海的眼睛，"她还说，今年江南的冬天比她之前待过的几个冬天都要暖和，是个暖冬。"
"之后，我们要去哪里？"乔一明问道。
"我与檀香尘说好了，先回京城，毕竟颜欢死了，对颜家也是个打击，看他们下一步会如何。"秦易海说了他的打算。
"真的有些突然，"乔一明探出身子，看着房门依旧关得严实的利霓裳的屋子。"洞明道人走的时候，让我带句话给林立风。"
"去吧。"秦易海笑着，"总该有个人去。"
乔一明点头，迈到利霓裳门前，他轻轻敲门，过了会儿，听见林立风在里面应道："进来吧。"
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屋子里的血腥味冲入鼻腔，乔一明咳了两下才适应过来，借着月光，可以看见屋里的东西大多还都规矩地摆在原位，只有那面刺绣屏风倒了下来，林立风就坐在屏风边的地上，皎洁的白光披在他身上，冷清，没有温度，他怀中抱着颜欢的尸体，抬起眼看乔一明，笑了笑，告诉他，"他啊，死了。"
颜欢的血溅在倒下的屏风上，被百鸟簇拥着的凤凰重新拥有了它多丢失的半边羽翼，这羽翼鲜红，比它七彩的另半边羽翼要更炫目。
"我要回去。"林立风将颜欢的身体揽紧了，他垂下头，乔一明难以看到他的表情，"我得回去。"
"林立风，洞明道人临走时让我告诉你，"乔一明看到颜欢苍白的脸，他身上灰袍已被血浸染，难以看出确切的，致命的伤口在何处。"他说，他愧为人师。"
"我知道了。"林立风微微点了点头，反应有些木纳，"乔一明，你告诉他们一声，我要带他回去。"
乔一明也不再去追问他要带他回哪里，便转身走了出去，秦易海在门口等他，他颤抖着伸手揪住秦易海的衣襟，喃喃着，"在这里就好，你在这里就好。"
第二天，林立风果真走了，与颜欢的尸体一同失踪。
利霓裳在院中咬舌自尽。
檀香尘和秦易海等人策马离开，临行前，乔一明看见利家门口竟已长出了荒草，不知是他眼花，还是这个江湖太现实。
在此之后，江湖六大世家之一的利家，逐渐在江湖中销声匿迹。偶尔被人提及，他们津津乐道的也只有利家那虚幻的宝藏，和一个容貌破损的夜魔功传人。

第五十八章
乔一明没想到一下马车，还没从车马劳顿中调整过来，便会遇到乔敬生，他站在檀家门口，像是在等他，他朝他招手，"一明，过来。"
乔一明微怔，秦易海也下了马车，见此情景，轻声对他说，"我在里面等你。"，说完，就和檀香尘还有阿苏一同走进檀府。
乔敬生看了秦易海一眼，两人相视一笑。这笑容，绝对不是多么友善的象征，却是透着威胁和敌意。
"爹。"乔一明缓步向他走来，乔敬生换上慈爱的表情，看着他。
"怎么样？最近过得还好吗？"乔敬生与他站在阳光里，两人身上都笼着懒洋洋的暖意。
"还好。"乔一明不太明白所谓的"好"的定义，说得含糊。
"既然在京城了，有空就到乔府去看看，你娘总惦记你。"乔敬生拍拍他肩膀，"前些天，你娘知道你在利家的时候还在担心，就怕你出事。"
"担心什么？怕我出什么事？"乔一明听着，觉得他这话说得可疑。
"哈哈，"乔敬生放声笑了，"罢罢罢，告诉你也成，早晚你也是要知道的。"，看他的样子，不知是故意说漏嘴，还是有意要让乔一明知道。
"是不是你指使利霓裳杀了颜欢的？"乔一明问道。
乔敬生一一道来，"你说我指使利霓裳杀了颜欢也没错，是我抓住了她的出身和杀父夺位的把柄，威胁了她，也是我找人帮她修复了容貌，也是我让蒲若仪杀了那个婆婆引开你们，好方便她对颜欢下手。"
"可是利霓裳在武林大会时和秦易海说好了，他们是一起的啊。"乔一明道。
"一明啊，要知道江湖里没有永远的同盟，"乔敬生教诲道，"利霓裳在武林大会时与秦易海结盟是没错，那不过是为了他们利家当时的利益。"
"你来，就是想告诉我这些。"乔一明叹道。
"也是，也不是，"乔敬生笑着，"想要你替我给秦易海带个话。"
"什么话？"
"明日傍晚，乔敬生在乔府恭候武林盟主大驾。"
乔敬生边说边走，乔一明望着那背影，看他慢慢走近背光处，变得阴冷。
入夜时，他与秦易海谈起此事，他说，"明天我和你一起去。"，顿了顿，接着说道，"我想还是应该去看看我娘。"
秦易海点头答应了，乔一明问他，"利霓裳的事............"
"是我想得不够周全。"秦易海笑了笑，"还记得白清尘吗？"
"记得，"乔一明道，"就是白越的妹妹，我们在江南见过。"
"你爹和你说江湖里没有永远的同盟，这句话很对，"秦易海举例道，"就像我们和白清尘，我想，现在，我们和她已经不在一条船上了。"
乔一明接不上话，秦易海便继续说道，"她是想利用我们除了颜家，现在颜欢已死，颜家后继无人，大势已去，而其中我们并没有帮到她什么，反而是你爹，帮到了她，她一定在想，当初自己怎么会来找到我们，而不是直接去找你爹，呵，她肯定在后悔。"
"你的意思是，现在我爹在帮她做事？"乔一明道。
"说不定是她求着你爹帮她。"秦易海玩味道。
"人和人，都是这样吧，"乔一明感慨道，"谁对自己有利便和谁密切，亲近。"
秦易海深深看着他，近乎默认。
"太相信利霓裳，你后不后悔？"乔一明想起利霓裳，觉得惋惜，她也不过是别人阴谋中的一颗棋子。如此惨死，又如此轻易便被遗忘。
"不后悔。"秦易海坚定地，"因为后悔，也没有用。"
"说得也对。"乔一明双手交叉握着，指尖触到手背，凉意在手上弥漫开来。
他们都不说话了，乔一明想起，一开始的时候，他刚刚遇见秦易海的时候，他们也是不说话的，不是指现在这种沉默，而是真正的不沟通不交流。
那时候，他对秦易海有些怕，他总板着脸，面无表情，不像秦易瑶那么容易亲近，他和易瑶已经相熟的时候，秦易海还没与他说过一句话。在昆仑的时候，他和他们兄妹住一个院子，他还记得他和秦易海说得第一句话，他在院子外转悠的时候迷路了，他看见秦易海，便老实地对他说，"我迷路了。"
那天下着小雪，一落到身上，就会化成水，冰冰冷冷的，而秦易海的脸也是冰冰冷冷的，丝毫感觉不到人气。
他冷着脸，冷着声音，对他说，"跟我走。"
这段记忆有些尖锐的扎在他的脑海里，这种感觉就像被一柄锋利的匕首刺进身体里，刺得很深，拔不出来，不流血，不觉得疼。
他还记得昆仑很大，有很多院落，也有丫鬟下人，他们都不太说话，是很安静的。
"在想什么？"秦易海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回忆。
"在想昆仑，现在，一定很冷吧。"乔一明起身，走到紧闭着的窗边，"我以前喜欢冬天要暖和些，现在忽然觉得不管是暖冬酷寒，眼前白茫茫的，干干净净的就很好。"
窗户关着，他不能看见窗外的任何，只在那窗户纸上凭着想像，勾勒出一片白雪叠起，绵延不尽的昆仑雪景。
秦易海站在他身后，"三天后，我们回昆仑。"
是他已经决定了，还是不过是个在预想中的计划，乔一明不知道，他知道的只是，听了这句话，他觉得莫名地高兴和温暖。
翌日中午，两人和檀香尘在檀府偏厅吃饭时，却听一个男人扯着嗓门骂骂咧咧地闯了进来，檀香尘皱着眉，将筷子拍在桌上，抬眼看去，好几个家丁都没能拦住眼前这个一身丧服的男人。
"颜老爷，若是要找我爹，他上朝去了，还没回来。"檀香尘用手绢擦了擦嘴角，语气还算有礼。
"我不是找你爹，我找的就是你！檀香尘！！"颜老爷上前，一拍桌，秦易海与乔一明都放下碗筷，看这架势，他是特意来吵架的。
"找我做什么？？"檀香尘难道好耐心，忍着脾气还与他细声细气说着话。
"你说！你把颜欢的尸体弄哪里去了？？！"颜老爷伸出食指，直指檀香尘。
檀香尘强忍怒气，"颜欢的尸首被林立风带走了，你要找便去找林立风要去。"
秦易海亦好言相劝，"颜老爷，确实是林公子带走了令郎尸首。"
"那好，你告诉我，林立风在哪里？？"颜老爷仍追着檀香尘不放。
"他去了哪里，我怎么知道，来人，送客！"檀香尘不耐烦了，一挥手，招呼家丁将颜老爷带出去。
"他是你夫君，他去了哪里你会不知道？？"颜老爷瞪大眼睛，发红的眼圈看上去狰狞又可怖。
"送客！！"檀香尘拔高嗓音，颜老爷被冲上来的家丁揪着，硬是将他拖了出去，檀香尘也被气饱了，一跺脚忿忿离开。

第五十九章
秦易海和乔一明出门时，看见颜老爷还在檀府门口不肯走，檀府的家丁和颜府的家丁对峙着，路边还围了一群看热闹的，颜老爷就站在他推来的一口棺材边上，棺材敞开，露出里面雪白的衬布，棺材板被放在地上，两人于他擦肩而过时，他怒目而视，换来秦易海颔首一笑。
行到乔府，乔敬生已经在门口候着了，看到乔一明，也不诧异，引两人进府，先将乔一明带到一处厢房前，"你娘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