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玉看了一会,道:"这没准就是那个‘师兄'了。"读了两遍那诗句,皱了眉头将它搁到一边,道:"字还可以,临的是宋代米芾的行草。"陈介道:"你还懂这个?"宣玉道:"略通皮毛而已。"又道:"这字淋漓痛快,隽雅奇变,我们副宫主也写给我看过。不过这人比起副宫主,还是差远了。"陈介摇摇头,继续在卷筒里翻了翻,拣出一个特别厚重的,放在案上展开了一截。
宣玉凑过去,看着那画,道:"这幅画与适才那幅不同。"陈介道:"那当然。"这画的是一个人舞剑的身影,别看画卷大,这图却只占了上边一方,画得又是人景图,所以那人的脸便不如第一幅好辨认了,可是那翻飞剑点的身姿却一览无余,与身后那一片梅林交织在一起,分外好看。
宣玉斜了他一眼,道:"我指得不是它画的内容,是画法。适才那幅是工笔细描,这幅是挥墨写意。提落的手法不同,勾勒的习惯也不同,估计不是同一个人画的。"陈介笑道:"你又懂这个了?"宣玉又道:"略通皮毛而已。"陈介咳了一声,道:"你皮毛还挺多。"又往下展开了点,指着下面说:"字却是同一个人写的。"
宣玉随意一瞟,见到上面写的东西后,却伸了手过去,慢慢在那字上划过,低头道:"竟是这首。"陈介看去,只见上面写道:"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辗作尘,只有香如故。"正是宋代陆游的一首《卜卦子》。宣玉笑了一笑,道:"我甚爱这首咏梅。以前也有人跟我说,这首词写梅写得最好,梅花的姿、态、意,全都写出来了......"说着将卷轴又往下拉了一点,动作突然顿住了。
眼见宣玉一行行地扫过卷轴后面的字,脸上的表情越来是错愕莫测。陈介正待奇怪,突然宣玉将卷轴使劲一展,长长的卷身"骨碌碌"地滚垂在了地上,宣玉惊骇不定,呼道:"闻梅伏雪剑!?"那卷上写的,不是闻梅伏雪剑谱,又是什么?
只是那闻梅伏雪剑,又怎么会在这里?一时屋中一片安静,两人不由面面相觑。
宣玉突然回头在那些卷轴里翻了起来,把翻出来的书画逐一打开。却不是人物就是山水,也不见些特别的。后来拎起一卷,看似也同记着闻梅伏雪剑谱的画卷一样厚重。宣玉一扯系绳,将它展开了。
"这又是什么?"陈介问道。只见同样是一副舞剑图,图中人景交融,在一片山水之中,起剑若飞。他不似宣玉那般会看,也不知道是谁画的。只是下面,依然是同一个人的字,开头也同样是以一首诗词,写的却是:"南轩有孤松,柯叶自绵幂。清风无闲时,潇洒终日夕。阴生古苔绿,色染秋烟碧。何当凌云霄,直上数千尺" 正是出自李白的一首《南轩松》。后面跟的,也是一篇剑谱。
宣玉锁眉看了良久,缓缓摇了摇头。继而指了指剑谱开头的字,道:"这套剑,好似叫做‘听松临风'。"
陈介道:"怎么听起来跟那闻梅伏雪那么像?" 宣玉把画卷一收,撂回卷筒中,道:"不知道,总之,此地不宜久留。"这边话音才刚落,只听门外传来了脚步声,"白儿啊......"疯老妇在外面喊了起来。宣玉和陈介心中一惊,还不待宣玉说"等等!"老妇已一把推开了门。正正好,见着满桌满地画卷的样子。
"师娘!"陈介立刻反应过来,叫道。老妇却站住了,怔怔地看着地上的画。宣玉低头,只见正是之前打开的闻梅伏雪剑谱,老妇看的发怔的,却是那上面画着的人。陈介和宣玉对看一眼,不知那疯老妇又要做些什么。
过了好一会,老妇抬起头,在陈介和宣玉脸上看了一会,眼中似乎带了迷惑,又似带了奇怪,最后突然一凝,厉声喝了句:"你们是谁!"竟是受到画的刺激,突然辨认了眼前的人出来。
"你们怎么会在我儿子的房间里!"疯老妇踏前一步,喝问道。陈介眼尖,看见老妇的手渐渐抖了起来,慢慢钩成了鹰手状。突然,袭向了宣玉!"不好!"陈介大喝一声,顺手将桌面一卷画用力一掀,朝老妇掷了去。只听"嗤"一声裂响,画卷在老妇手中碎成两半。
"快走!"陈介道,示意着宣玉朝窗边抢去。疯老太转眼就反应过来了,出手疾电便又要上来,陈介一回身将地上那幅闻梅伏雪剑的图踢了起来,高喊了声:"你儿子!"
老妇本也欲将它撕碎,却在这一声叫喊里,突然变了招式,一把将画抓在了手里。这一缓之际,陈介和宣玉已双双从轩窗中,抢跃了出去。
一出院子,陈介便一把扶住宣玉,问道:"你可没事?"宣玉咬了牙道:"还好!"只听身后一声尖啸,那老妇也追了出来。宣玉将陈介往旁边一推,道:"让开!"回手"啪"一下折断了一截树枝,疾探便向老妇咽喉刺去。老妇怒喝一声,同样劈手折下了院里的枝木,一挑便对迎着宣玉拦了上去。
极短的时间内,两人已经"唰唰"地过了数十招。陈介心中大骇,这两人的剑式,点挑转打之间,竟然是一模一样!这老妇使的,赫赫然就是那套闻梅伏雪剑。
此时比陈介更感惊骇的,自然是宣玉了。这老妇闻梅伏雪剑的造诣,竟是绝高,若不是她疯癫痴老,又怎么可能与她接上这些招?就见那老妇起初还是一脸怒容的招招封咙,却很快,脸上露出了迷茫悲痛地神情,第十五招刚过,就见她身子一阵摇晃,对着宣玉凄哀地喊道:"白儿!"宣玉当即一转,"唰"地一下扫上了老妇的右腕,老妇手中的枯枝掉落地上,却犹如未觉,只继续对着宣玉叫道:"白儿,你回来啦!"
怎么又回来一次?陈介只感头痛。却见宣玉冷着脸,全然没有收手的打算,挺起手中树枝便向老妇左肩刺去,一边道:"让我们走!"陈介刚要喊住手,就听"扑"地一声暗响,一颗石子临空飞来,"啪"地击在宣玉手腕上,将他那一袭荡歪向了一边。
宣玉抬头喝问:"什么人!"
就见一道葛衣身影从墙头一跃而落,那个自始至终冷冰冰的庄中老头正负手站在跟前,铁着脸向宣玉问道:"你的剑法,是哪里学来的?"宣玉眉一扬,道:"我倒要问你们这剑法是怎么来的!闻梅伏雪剑是雁回宫绝学,你们怎么会有!"
老者眯着眼睛看了宣玉片刻,突然冷笑一下,点头道:"雁回宫的绝学?好......"手如疾风探过身边的柳树,同样折下了一根软柳,道:"我就来会一会你们雁回宫的绝学。"
一出手,一根软柳如蛇似剑,四面八方的罩了上来,不是其他,也是闻梅伏雪剑!只是那出招凌厉之下,式式精湛,这一个老头握着这软柳使将出来,竟也让人错觉是在极寒峭岭,观见那梅花恣意傲放。比之宣玉和那疯老妇使出来的,简直是天壤之别!
宣玉咬了牙跟招上去,还没两下,软柳袭过他右肋,宣玉一转一避间只觉得后臀突然上一痛,竟是被老头抽了一鞭,老头冷冷道:"这一下,打你的目中无人!"宣玉几时受过这样的屈辱?大怒之下,吼了一声回身便上,没两下又被老头一下带开,臀上再吃一鞭,老头"哼"道:"这一下打你的妄自尊大!"
这下可好,宣玉只气得面红耳赤,清叱一声,盛怒着冲上前跟那老头过招。可是左拦右刺,就是躲不过老头手中的软柳。老者道:"这套剑法神清气韵,段段留香。你看你跟茅坑里石头一样,又臭又硬,怎么可能使得好!"宣玉冷骂道:"要不得你管!"那老者点头,道:"好!"说着连出三招,招招直打在宣玉臀上,道:"打你自以为是!""打你骄纵任性!""打你轻慢无礼!"
陈介这下算是看出来了,那老头功夫实在比宣玉高的太多,只是偏偏不下杀手,似跟宣玉杠上了一般,每一次都往他臀上抽,又准又狠,一边打还一边报着罪状,"打你不记恩义!""打你刻薄凉性!"......转眼已是数十几下。
打到最后,宣玉手中的树枝也不知到哪去了,只是闪着步子避着老头跑。老头面无表情的追了上去,继续道:"打你仗势欺人!"宣玉正好脚下一绊,摔倒在地,回头便对老头吼道:"我没有仗势欺人!"老者一手指向旁边的陈介,问宣玉:"你欺负他了吗?"宣玉看了陈介一眼,继而怒目老者,"我什么时候欺负他了!"老者抬起软柳"啪"一下又落在宣玉的臀上,道:"打你不思悔改!"
宣玉一侧头,"哇"一口乌血吐了出来。
话说陈介虽知老头旨在教训宣玉,并无痛下杀手之意,但是一见宣玉吐血,心里连叫不好,上前便挡在两人中间,道:"前辈!手下留情。"
老头看着陈介冷哼了一声,将软柳丢在了地上,转身扶上一直在旁叫嚷着:"你干嘛打儿子!你干嘛打儿子!"的疯老妇,强带了她向院外走去,一边冷声道:"他体内淤血吐干净了,再养养就好了。好了你们就快点滚吧!"
陈介怔怔地看了他们走出去,一时百感交集。突听得后面轻轻一声悉索,连忙回身看去,却只见宣玉脸对着地面,一动不动地蜷在那里。陈介心中一惊,上前便去扶他,一边问道:"怎么了!可是又伤到了?"只觉宣玉的肩膀轻轻的抖了两下,一把挥开了他的手,大叫一声:"滚!"
陈介没忍住"吭"地一声笑出了一口气。这孩子,竟是哭了。
十三章:东窗密议
陈介那没良心的一笑之后,立时便知不好。
他心知宣玉天资极高,即便在雁回宫人缘不佳,到底也是受尽师尊赏识,久而久之养成了这副不把人放在眼里的傲慢性子。不料这次负命出来,不但事情没做好,一路上还受了诸多欺辱。宣玉到底是年纪不大,持不住老成,心里自然觉得委屈。只是他心高气傲,硬是强忍着不发。
陈介也是因为知道这样,于是这些日里宣玉对他撒气,也便让了。无奈这次,宣玉被那老头一顿教训,自是从小至大从未试过的,气恼羞愤之下,多日的委屈一股脑涌了出来,竟变成眼泪掉在了地上。
可最坏就坏在,陈介难得一见他这个稚嫩样子,居然没把持好自己,笑了出来。
宣玉听见陈介喉中那几不可闻的一声后,立时抬头盯过来,陈介却还没来得及收起嘴边的弧度。宣玉顿时大怒:"你笑我!?"提掌便朝陈介打去。那老头说他仗势欺人,还真一点错也没有。陈介抬手便挡,他料定宣玉这下至少使上了七成力气,真挡上去了才发现四成都没到,倒是自己那一下用足的劲,宣玉向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只觉后臀一阵辣烫,顿时脸上表情一变,煞白了脸一声痛哼。
陈介手忙脚乱把他拾掇起来,手忙脚乱的把他塞进屋去,最后手忙脚乱的把他趴着放回了床里。这才在手忙脚乱之余松了一口气,拿了房里的伤药要过来给他涂,宣玉却已把脸扭向墙壁那边,不肯再理会他了。
陈介坐到一边去,忍不住叹了口气,宣玉这一下不知道能趴上几天,但愿裴掌门和红含他们已经走远了,否则宣玉这小子这么能折腾,谁知跑出去又要找什么麻烦了。到时候,自己又该帮谁才是呢?
他却没想,一边是来救他们的师门,一边是来绑架红含的宣玉,他怎么会为了帮谁的问题踌躇不定呢?
就在陈介一筹莫展之际,百里开外的祁州客栈中,他的师父同样是愁眉深锁。上官炎在红含的门前犹豫了良久,终于还是抬起手,敲了下去。只听红含一声:"请进。"上官炎推了门进去,红含正背对着他在桌前端看着什么,听他进来,头也不回的说道:"一叶,你来瞧瞧我这画,像不像你?"上官炎尴尬地低咳了一声,红含身边的小槿也红了脸拉住红含的袖子,道:"公子,是上官先生来了......"红含赶紧放下手里的东西,转了过来,眉目略垂道:"原来上官先生,晚辈失礼了。"
邬叶派中,上官炎是长老又是门主,当年新掌门继任之时,他曾力排众议,大力扶持裴一叶,这才助得裴一叶坐稳了掌门之位。上官炎的身份自是不消说,连裴一叶平日里都称他一声"先生"。小槿与红含这一路也是对他敬重相加。
"红公子无需多礼。"上官炎回礼道,又对着红含的脸看了一会,说道:"我也见过你娘红湘倚,你倒确实有几分像她。"红含微微一笑,道:"先生错了,一品朱衣并不是我的亲娘。"上官炎"哦"了一声,才缓缓道:"兴许是神似吧。她也是我所见过的,最清丽绝俗的女子了。"说着似乎淡淡叹了口气,道:"看似柔弱,却秀外慧中,有女如此,也是奇情。她这一去,实在是可惜了。"
一品朱衣在邬叶之时,已是烟柳身份,不料这上官炎对她评价却是"清丽绝俗""奇情",红含脸上流露出感激之色,道:"先生,一品朱衣虽不是我亲娘,但养育之恩尚在。晚辈在此,待她谢过先生的知遇之情了。"小槿在旁听了,也不禁红了眼睛。
上官炎还了礼,又道:"不知,公子接下来打算如何?"红含低头看了画卷一眼,道:"裴掌门的意思是一路护送我回雁回宫。可是在回雁回宫之前,我想找一个人。"上官炎问:"谁?"红含道:"江南无所。"抬起头看着面带疑问的上官炎,道:"江南无所是左副宫主的人。他来抓我,又杀了一品朱衣。这些事,若是他还没死,就不能当他们白做了。"
上官炎沉默了一会,才道:"借江南无所给左副宫主一个阵前車,确实是一步好棋。"抬起头略带复杂地看了红含一眼,道:"你...当真确定自己便是雁回宫的少主了?"红含点点头,道:"两年前,一品朱衣便与我说过所有的事了。"
上官炎点点头,道:"那么,老夫自会随帮主助公子一臂之力。老夫先行告退了,红公子还请自行歇息。"说罢,掩门退了出去。
出了门,上官炎在楼梯处停住了。想起红含的事,不禁摇了摇头。裴一叶如此看重红含,这一趟浑水,看似真的趟定了。正想着,客栈门口处走进来两个人,只见之前那个面如冠玉,似常含笑意,另一个眉梢带煞,神情里看是几分阴狠,上官炎目光闪了闪,侧身躲进暗中。心道:"竟然是他们?他们怎么也还在这一带?"这个他们,正是思召与霄炼。
两人问小二要了个房间,便径直走了上去,门一关,上官炎便轻着步子走了上去。只听屋中霄炼道:"师兄要记得自己说过的话,到时候别要不算数了。"思召淡淡"哼"了一声,道:"若不是你放走了江南无所,本也不用那么麻烦。"霄炼道:"就算我不放他,师兄你也得寻个机会让他溜走不是?否则,这么大一担罪状,同门师兄弟的十三条人命,你想怎么推到他头上去?"
上官炎皱了皱眉头,却不知他们说的十三条人命指的是什么,便继续听了下去。思召口气略带不满,道:"若是我寻机会,便不会让他将少主一同劫走了。现在师父那边问起,我也不好应付。"霄炼道:"那不是正好?江南无所杀了我们武门十三个师兄弟,劫走少主,中途却又被邬叶掌门裴一叶拦下。这样,我们既不用对师父提起秘宝之事,也不用解释为何不杀少主。现在红含有裴一叶护着,还给雁回宫拜了帖,师父他老人家再想不出除掉他的法子了。"思召说:"只是以后再寻机会让少主将秘宝交出来,恐怕也不容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