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我不到十岁,正是懵懂的时候,我悄悄跑去问小舅舅,我说:“小舅舅,为什么你和尹叔那么好?这种好和我对班上的女同学兰兰的好一样么?”
小舅舅眼睛亮亮的,笑眯眯地看着我,轻轻摸摸我的头说:“当然不一样啦!小舅舅和尹叔叔这样的,叫做爱情。”
我问他:“爱情是什么?”
小舅舅皱着眉抿着嘴思考了片刻,又看了看坐在他身后充当靠枕的尹叔,笑得异常嚣张:“爱情就是只准他看着你一个人,只准他喜欢你一个人,只准他对你一个人好。不准他离开你,不准他变心,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你让他往东他不敢往西。”
尹叔在他身后很自然地搂住他的腰,拿了一瓣橘子放进他嘴里,又亲昵地刮了刮他的鼻子,笑道:“你就吹吧,可劲儿吹。现在很少有人能把牛皮吹得如此超凡脱俗了。”
很多年以后,当我结束黯然的初恋,交过无数的女朋友,甚至是结婚之后,我还是不太明白什么叫爱情。我偶尔也会去问小舅舅,但是他一脸高深莫测的表情,并不愿意多说。不过,那时候他和尹叔还是那么那么相爱。于是我想,会不会是历经沧桑磨练的感情,才是所谓爱情呢?
小舅舅的身体状况,在三十四岁以后便开始急转直下,三十五岁那年是最糟糕的一年。那一年公司经营情况非常不好,作为公司最大股东的他也要参与很多具体的工作——虽说我爸爸是公司总裁,但是公司依旧是姓陶。十几年前大舅舅失踪,小舅舅和我的父母就接管了公司,后来一方面是因为他的兴趣在于写作而不在于商业,另一方面,身体上的原因也是很重要的因素。因此小舅舅千方百计让我爸爸妈妈全权主管公司。那一年公司情况好转,小舅舅也积劳成疾病倒了,在医院住了三个多月的院。出院后在尹叔的强烈要求下,小舅舅向董事会递交了辞呈,不料那帮老头子反对,甚至开始施压。尹叔气不过,跑到公司大闹了一场。那一年我刚好高中毕业,在公司打零工赚买滑板的钱,我听到大会议室里尹叔气急败坏的声音,后来那声音战抖着,断断续续地说:“你们知道不知道,医生曾经说过,他这样的身体状况很可能连四十岁都活不到,你们要逼死他吗?”
我愣了愣,大会议室里的人也都安静了下来。后来尹叔怒气冲冲地出来了,再接下来是我妈妈爸爸。我拉住妈妈的衣角问她:“尹叔说谁有可能连四十岁都活不到?”
妈妈的眼睛红红的,对我摇摇头,拍拍我的肩膀笑了笑,却不肯正面回答我的问题。我呆呆地看着爸爸跑过去搂住尹叔的肩膀,两个人推推搡搡地出了门。我心里很难受,一向风度翩翩,连被小舅舅骂都保持笑容的尹叔,竟然会失控到如此地步。
心慌意乱地向领导请了假,我跟着妈妈一起坐车到小舅舅和尹叔的别墅去。小舅舅出院后尹叔就把他接到了乡下的别墅去休养,甚至还很霸道地禁了他的足,让他卧床休息,还要挟他说如果敢背着他下床便撕掉他所有的书稿让他的辛苦白费。
到达别墅之后,我见到了躺在花园的软榻上睡午觉的小舅舅。他盖着薄毯躺在树荫下,阳光透过树叶落在他身上,美丽得如同一个梦境。那时候我脑子里突然钻出一个古怪而恶俗的形容:关在城堡里的王子。
小舅舅是个蛮横的人,因为尹叔不高兴他继续管理公司,而事实上他也很不耐烦天天和一帮老古董打交道,因此索性对公司的事撒手不管,天天在自家别墅里发呆,写字,养鱼。
因为过敏,小舅舅对不能养花觉得很遗憾,因此他对养鱼和钓鱼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为了配合他,尹叔在他们的大卧室里辟了半面墙做鱼缸,请了专人给小舅舅授课讲解养鱼的知识,这样一来小舅舅竟然比写书还要认真,每天趴在卧室的king size的床上研究鱼儿。鱼儿要产卵了,他就把自家的泳池改造成鱼池专门给鱼儿用。还美其名曰:“你舅舅我不会游泳你尹叔也别想游!”听得旁边的尹叔恨得牙痒痒。
小舅舅迷上钓鱼,而尹叔则想要提早退休,所以每天忙着治病救人教育学生培养接班人更加拼命,没办法一直陪他。因此妈妈干脆让我别去打工,还给我钱让我去陪小舅舅钓鱼。幸好离别墅不远就有一个大湖,我们俩便带着小凳子,拿着遮阳伞,扛着鱼竿步行前去。我不爱钓鱼,相比之下我更喜欢研究小舅舅,三十五岁的男人,在我心目中应该是像爸爸一样睿智从容,甚至有些“腹黑”才对。可是小舅舅一点都不符合我的想象。他的皮肤保养极好,是雪白雪白的,光滑而又细腻。身上没有一点赘肉,身体纤细,好像和妈妈桌上的他十几岁时候的照片差不多,一样的孩子气。而且他很无赖,我们比赛钓鱼,他这个半吊子,害怕会输给我便趁我打瞌睡的时候偷偷把我钓的鱼放到自己的桶里,被我发现后还不承认,还整我,让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闲下来的时候,我就问他那个老问题:爱情是什么。这距离我第一次听他讲解这个词语已经过了好多好多年。他的眼里已经有了岁月沧桑的痕迹,他看看水波荡漾的湖面,心平气和地说:“爱情,可能是想要和那个人共度一生。两个人不离不弃,相濡以沫,互相尊重,互相理解,互相让步……一丁,我尝试做退让,因为我爱他,但是我发现更多的时候是他在让着我。所以……这一次,我做最大限度的退让,听从他,好好保养自己的身体……虽然……我其实更喜欢刺激的生活,比如到处旅行,比如天马行空。但是,你尹叔他,却是一个很保守的老学究……所以啦,我也收敛了,做一个乖小孩。”
乖小孩……我扑嗤一声笑出来。确实,在爸爸妈妈以及尹叔的眼里小舅舅一直就是长不大的小孩,甚至比我还不懂事,还会胡作非为。妈妈心情好的时候也给我讲过小舅舅当年的事情,真的是很让人没有办法的人啊……
不久之后小舅舅收养了三个小孩,最大的一个已经十二岁,后来又陆陆续续收养了几个。那些孩子我并不喜欢,因为是孤儿,所以有些不好的习惯,很难改掉。像小舅舅的朋友姚叔叔和陈叔叔(陈松收养的天笃天醉,记得不?),他们也收养了孩子,但是他们的孩子都是从不记事的时候开始养的,所以并不像小舅舅的孩子那样有坏毛病。
因为我对那三个小孩的反感,小舅舅生了我好长时间的气,甚至是我到他们家去看望他他都不理我。为此我跑到妈妈那儿去告状,但是妈妈果然还是向着他的。妈妈说,你小舅舅小的时候也有很多不好的习惯呢,甚至是十几岁了还一点都不懂事,飞扬跋扈耀武扬威的,估计是从那几个孩子身上看到自己以前的影子了吧。
我不能理解。现在的小舅舅虽然孩子气,但是通情达理,怎么会有飞扬跋扈的时候呢?但是慢慢我发现,那几个孩子好像真的与小舅舅有缘,感情非常的好。我喜欢小舅舅,因此就像他说的,爱一个人就要互相让步,姑且接受他的几个养子吧。
[第三卷(无责任)番外]
小舅舅三十六岁那年夏天,尹叔终于得以提前退休,只在医院挂职任名誉院长,那一年他也就四十五岁,正是事业的黄金时期。
记得尹叔退休那一天,我暑假放假回来正好去看望小舅舅,那时候我已经在读大学,因为妈妈爸爸的极力要求而选择了本市的学校。
当时我和小舅舅正在他家的鱼塘面前看刚出生的小鱼,我们俩趴在游泳池的躺椅上,小舅舅拿着小棍子拨弄游到他面前的小鱼,一棍子捅过去,鱼儿便吓得私下逃窜。这时候我发现后面有人的影子,抬头看看后面,尹叔一手抱着西装一手正不耐烦地扯着他的领带,看见我看着他,连忙对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我张张嘴没敢说话,愣愣地回过头继续看小舅舅折腾那些鱼儿。眼看着那人影越来越大,但小舅舅竟然一点都没察觉到,我撇撇嘴咳嗽了一声,小舅舅还好奇地看了我一眼,嘲笑到:“一丁,你好像已经过了变声期了吧……”
话没说完,那个巨大的人影便压迫下来,手撑在躺椅两侧,把小舅舅钳在中间,吓得他叫了一声,回头看看,是尹叔,这才松了一口气:“是你,想吓死我吗?”
“你就胆子这么小?”
“是啊,被你蹂躏的,我敢胆子大吗?”
我咽了咽口水,傻傻地看他们你来我往的唇枪舌剑,不一会儿,尹叔便开始亲吻他。把他翻过来抱住,手臂一提,捞住他的腿弯,便轻松地抱在了臂弯里——一个浪漫的公主抱。小舅舅看看我,再看看尹叔,我看看他红得像煮熟的虾子一般的脸,再摸摸自己的脸,应该都差不多……
尹叔看看我,又看看小舅舅,理所应当地又给了他一个深吻,然后不顾他的反抗,抱着他穿过游泳池,穿过花园,在园丁、厨师、鱼塘负责人、清洁工、护士的眼前把小舅舅抱到自己的车子面前放下。打开后车盖,一车的玫瑰印入眼帘,宽敞的越野车,除了最前排,所有的椅子都放了下来用来堆玫瑰花,那么那么多的红艳娇嫩的花,漂亮得让人眩晕。尹叔从背后抱住小舅舅,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我远远的看过去,听不清,但是很快看到小舅舅转身俯在尹叔胸前大声地哭起来。尹叔轻轻地拍他的背,轻言细语地安慰他。后来这安慰变成了亲吻。再后来……尹叔抱起小舅舅进了房间。我本来好奇,想去看看他们到底在干什么,但是被门口的尹树槐拦住了——那个被收养的最大的小孩,现在俨然成了小舅舅的忠诚护卫。
尹叔退休了,便天天呆在家里和小舅舅稀里糊涂地过日子。听别墅请的工人讲的八卦,每天尹叔的工作是起床后叫小舅舅起床,伺候他穿衣洗漱,然后亲自下厨为他做早饭,还肉麻地一口一口喂他吃。吃完之后两个人出去散步,慢慢走到湖边,坐下来钓钓鱼,聊聊天,快吃饭的时候又走回来。回来之后尹叔又亲自下厨给小舅舅做饭,尹叔早年留学的时候学了食品营养,所以给小舅舅做的全是食疗的好东西,对他的身体有很大的帮助。
吃完饭两人腻在一起看鱼或者看电视,之后便在卧室里睡会儿。关于他们睡觉的姿势,我也听到过八卦。这个八卦来源于小舅舅的小儿子尹树槐,这个不懂事的孩子当时误闯入了小舅舅的卧室,看到他们俩睡得正香。尹叔从背后环抱住小舅舅,让他的头枕在自己的胳膊上。小树棠给我讲的时候脸也是羞得红红的,我问他到底是什么样的姿势呀?他挠了挠头,在玻璃上画了两个并排的S,说,就是这样子呀!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睡完觉尹叔又伺候小舅舅起床,给他泡杯参茶端到书房,留他一个人在房间里写东西,自己则在隔壁的房间看医学方面的书,上网解答学生的问题,参加远程会诊等等。两个人的书房都有一个大书架。听二儿子陶树声——这孩子随了小舅舅,是个典型的书虫——说,书架上有一个活动挡板,相当于一个小窗户,所以即使分别在两个房间,但是对方一有什么事可以立刻就知道。听树声说,小舅舅经常跑到那个挡板那儿整尹叔,比如扔个废纸团到对面骚扰,比如冲着对面的尹叔大喊,说我的茶喝完啦,赶紧给我倒!后来我和三个小孩关系比较要好的时候我们一致总结道,其实尹叔对小舅舅,真的照顾宠爱得像二十四孝子似的。
小舅舅三十九岁那年,尹叔因为学术上的问题不得不出国参与学术研讨会。那时候在尹叔的悉心调理下小舅舅的身体已经好了很多,小舅舅自己也非常认真地听从尹叔的话,好好休息,按时吃药,坚持锻炼,决不到处乱跑,天气变化马上就加衣裳,已经好多年没有生过大病。
那是一个秋天,尹叔买了机票,是凌晨的飞机,问小舅舅去不去送他。但是小舅舅恶毒无赖的毛病犯了,骂了一句“去死啦,老夫老妻的送什么!又不是再不见面了。”尹叔无奈,其实尹叔也舍不得让他大半夜从被窝里爬起来折腾,于是在他脸上狠狠亲了一口说了一句:“那为夫先走了”便绝尘而去。
第二天一大早,研讨会组委会的人打来电话询问,说在机场接机时没有等到尹教授,问尹教授是不是延误了飞机。
当时所有人都愣住了。怕小舅舅因为尹叔出差会寂寞,尹叔出门就给我爸妈打了电话,人刚到机场我爸妈便到了他们家里,所以电话来的时候大家都在。于是爸爸赶紧给尹叔打电话,但是被告知对方电话已关机。一早上爸爸都在打他的电话,但是一直打不通。之后客厅里的人都安静地一句话也没有说。最后还是我妈妈抱住了小舅舅,轻轻叫他的名字。但是小舅舅却很漠然,冷冷地说了句:“他早该走了。当年他不是千方百计想离开的么?哼!那年夏天在母亲的别墅,早知道我就该跟他同归于尽了。”
到了中午,爸爸发现小舅舅神志有些恍惚。他看到小舅舅跑到鱼塘边对着鱼儿说话,然后又跑进书房坐在书桌前发呆,问他话他也前言不搭后语。妈妈说好多年前小舅舅就出现过这样的情况。那时候小舅舅以为尹叔不要他了,有一段时间稍微受点刺激就会恍惚神志不清。我很害怕,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我问妈妈,她也忧虑地摇头。只是无比担忧地叫我和他的三个孩子寸步不离地跟着他。
爸爸一直在打尹叔的电话,也联系了警方,但是警察说失踪时间还不足以立案,劝说家里继续打电话。
两个小时之后,我们见到了头上裹着绷带一瘸一拐的尹叔。他红着眼睛,对于围上来询问他的人充耳不闻,而是一瞬不瞬地看着坐在角落里表情呆滞的小舅舅。他蹲到小舅舅面前,轻轻拍他的背,柔声向他述说昨天晚上他的遭遇。尹叔遇到劫匪,因为看到他一人开着高级轿车在路上行驶,于是尾随到偏远的地方劫持了他,抢了他的车、手机以及身上所有现金,幸好尹叔机智,逃掉了。在最危险的时候他想到的是小舅舅,是他的宁宁,所以他坚持着,与劫匪斗智斗勇,后来他也一直想方设法联系家里,但是因为地方偏远,方圆几公里都没有人,因此未能成功联系上。尹叔说了好久,说完之后便把小舅舅抱在怀里亲吻安抚他,好半天,小舅舅才有了反应。
小舅舅定定地看着尹叔,突然冷笑一声:“怎么,你没走?也没死?”说完狠狠地把尹叔推倒在了地上,站起来朝卧室里走去。尹叔艰难地爬起来跟上前去,紧紧握住小舅舅的手不断安慰他。两个人拳打脚踢地向前走,我们在后面不放心,也跟了上去。到了门口小舅舅发火了,用力地揍了尹叔一拳,打到他的肚子上,疼得他皱着眉蹲到了地上,冷汗层层地冒了出来。我们本来想叫尹叔先处理自己的伤口,等小舅舅气消了之后再作打算,但是尹叔担心他,怕他想不通气坏了身体,又硬挺着进了门。可是不想小舅舅火气更大,拿着烟灰缸砸破了半面墙的玻璃鱼缸,不小心手臂被碎玻璃划伤,汩汩的鲜血流了出来。
尹叔吓坏了,赶紧抓住他的手臂拖着他坐到床上,准备给他上药,又招呼我们去给小舅舅的主治大夫打电话让他尽快过来。可是正在尹叔说话间,小舅舅却呆呆地看了看手中的烟灰缸,再看了看尹叔,举起烟灰缸一下子砸到尹叔的头上。
“砰”的一声,烟灰缸脱手而出,砸在了地板上。尹叔捂着头晃了两下跌坐在了床头,但是仍旧不忘拉住小舅舅。爸爸愣了愣,跑过去抱住小舅舅,把他按到了床上,妈妈则取了毛巾给尹叔按到头上止血。三个孩子吓到了,哇哇地哭了起来,场面异常混乱。
小舅舅失控般地在爸爸怀里挣扎,大吼大叫着:“你怎么不去死?你还回来做什么?你干脆走了多好?你去死,去死,去死!!”
尹叔静静地看着他,任由妈妈给他包扎伤口,好半天,他推开爸爸把小舅舅捞在怀里紧紧把他抱住,任由小舅舅用拳头狠狠地砸在他身上,用嘴巴用力地咬上他肩膀。终于,小舅舅气喘吁吁地哭了,声音悲痛万分,他撕心裂肺地吼道:“你好狠的心啊!你怎么能一次又一次的抛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