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川看了看正坐在窗边咬著嘴、往外看的耀祖,他想起儿子是因为什麽才到A市,现在居然又要回去,他真地有点不知道怎麽办才好!但是,他没有对林可锺提起这事。如果让小林知道他才从小柳村撤资离开了小柳村,结果他们父子就在家乡受到如此对待,还不知怎麽恼火呢!他既不欲小林迫於压力不情不愿地再次投资小柳村,也不愿意小林对小柳村做出一些过激的事情,更重要的,则是他毕竟是男人,他不想凡事依赖小林,更不想让小林知道他一个大男人连在自己的家乡都待不下去了!耀祖应该同样没提这事,一是孩子回林宅只待了两晚上,没时间讲,二是孩子心里还别扭著。
昨天一整天,他也不是没想过把耀祖单独留在A市,可他不放心,也说不出口。林可锺也许对孩子不错,但那天林爷对耀祖的态度生硬,林可锺又得听林爷的,再加上又马虎,一忙起来就顾不上孩子了,张大川怕耀祖小小年纪一个人留在冰冷的林宅里受委屈。
直到了上火车这一刻,林可锺只说处理完林氏企业的事就会去接他,但具体怎麽处理,处理起来又有多少把握,甚至於万一处理不好後又该怎麽办,林可锺只字未提。张大川虽然明知道就算林可锺讲了自己也未必听得懂,可奈何他的一颗心,却是七上八下、找不到著落。
张大川心里苦苦的,犹豫了一下说:"嗯,俺会的!俺一个人跟儿子回去就行了,不用那麽麻烦。"
火车的汽笛拉响了,林可锺终是倾下身用自己的唇轻碰了一下张大川粗黑且带著明显高原晕的脸颊,不舍地起身,最後站在包厢门口一回首说了句:"等我!"
张大川就是苦涩地一笑,说:"快走吧!"
林可锺走了,火车开动了。张大川也忍不住凑到窗边,目送林可锺在站台上的身影逐渐变小,最终消失在了他的视线里,眼圈忍不住又红了。耀祖忽然问:"爸爸,你是舍不得林叔叔吗?"
张大川讶异地看儿子,毕竟这麽久了,儿子几乎不主动和他说话。他又惊又喜地问:"耀祖,你终於肯跟爸爸说话了吗?你不讨厌爸爸了!"
耀祖看著窗外,像个小大人般沈声说:"本来是讨厌的,不过,爸爸你前天晚上在客厅里坐了一夜,俺从门缝里看到了。俺想,爸爸要离开林叔叔已经很可怜了,如果连俺也不喜欢爸爸,爸爸就更可怜了......"
"耀祖!"张大川心情激荡地上前一把搂住了儿子,泪水终是涌了出来。虽然暂时与小林分开了,但是儿子终於开始懂事、终於不再讨厌他这个爸爸,他已经很满足了。不过他又问:"耀祖,爸爸知道你在小柳村学校受委屈了,不过,你相信爸爸,这次有爸爸在学校,一定不会再让那些坏孩子欺负你了。而且,你林叔叔也会很快接俺俩回来的,相信爸爸,你不用等很久的。"
"嗯!"小耀祖咬著小嘴,又很轻地点了下头,看得张大川又是欣慰又是痛心,欣慰的是儿子的懂事,痛心的却是让孩子小小年纪就要承受上一辈造的孽!如果当年他不是和一个男人在一起,现在耀祖这孩子也就和村里所有的孩子一样,享受著无忧无虑的童年吧!他倒不是想反悔当年的选择,只是,做爸爸的心疼儿子,天经地义!
希望与煎熬就是等待。虽然才分开几分锺,但张大川已经开始尝到了滋味。发生的事情太多,他心底多少是悬著的,但既然小林说让他等,那他就一定会等下去!
"尊敬的乘客们,现在本车次有一位孕妇因长途乘坐硬座,突感身体不适,急需软卧,请软卧的乘客们有志愿者这位孕妇让出一个座位来,我谨代表本次车组人员对您表示深深的谢意......"车上的电台突然播放著这条紧急消息,张大川还躺在软卧上昏昏欲睡,小耀祖已经跳了起来,叫"爸爸、爸爸"。张大川被他给摇醒了,茫然地看著他问:"什麽事?到站了?"
"切!"小耀祖不以为然地吐出一个字节,这还是他上星期跟农民工子弟学校的孩子学来的,据说城里人常用。小耀祖说:"爸爸、爸爸,你听广播呀!"
张大川侧耳一听,顿时明白过来,就笑:"反正俺们这个包厢只睡了俺们爷俩,走,耀祖,俺们上播音室找播音员,让那个孕妇上咱们包厢坐吧!"
"好!"耀祖说,然後父子俩就高高兴兴地去了,只是,他们都没想到,这个孕妇居然也是小柳村附近的,但不在同一个村,至於陪著孕妇一起回来的壮硕女人,更是他俩都认识。
白丽虽然是耀祖的生母,但这些年一直遵守当年白校长跟张大川的约定,一直没认过自己的儿子,後来她又组成了家庭并生下了其他儿女,就更加没来打扰过耀祖在老张家的生活了。只有逢年过节回小柳村,她才会找张大川问问儿子的近况,或者远远看儿子一眼。那表情,分明还是有不舍的。当年她轻易地答应白校长要把那个生父不明的私生子送人时,还只是一个大姑娘,没有体会过做母亲的感觉。直到她真正做了母亲,或许才开始後悔当年的轻率吧!只是,却已经迟了。
白丽也没想到在车上遇到张大川和自己的亲生儿子,脸色一时也有些僵住了。但孕妇痛苦地呻吟很快让她回过神,说:"那谢谢你了,大川老师!"
一行四人很快就回到了本是林可锺专为大川父子特订的包厢内。
第二部 第三十章
软卧车厢本来就有四个位子,张大川把一个下铺让出来给了孕妇,一个给儿子,自己睡上铺,而白丽自然也只好睡上铺了。
孕妇只是因为在硬座车厢太挤、空气流通不好才会眼前发黑,转到这座大包厢後,躺了一会儿很快就好了。
倒是白丽难得找到这样的机会,虽然夜深了,躲在对面的上铺上,也一直紧盯著对面下铺的耀祖看,满脸母爱的柔情。
张大川很累了,如果没有这事他早就睡著了,但这时候他心里十分紧张,也只好侧躺著假寐,实际上耳朵却竖得高高的,偶尔还把眼皮抬起一点,留意白丽的动作。
不是他小心眼,只是耀祖长这麽大从未与生身母亲如此接近过。虽然耀祖什麽都不知道,白丽也是天性豪爽、说话算话的女人,可听说母子间有一种很奇妙的感应,他实在担心白丽会忍不住把耀祖要回去。白丽虽然後来又生下一女一子,可再怎麽说,白丽也有一个正常的家庭,自己给不了耀祖的,白丽却可以给他!
他一夜没睡好,直到天快亮时才沈沈睡去。
虽然是特快列车,但A城与西部实在相距遥远,车要到下午才进站。
白天,四人坐在一起唠些家常。张大川虽然心里疙瘩,但也不能说一句话不说,就问白丽:"妹子,你不在家待著怎麽上南方来了呀?"
白丽还没说话,那孕妇就说了:"大兄弟,你不是白姐姐的干哥吗?咋不知道呢,白姐姐她惨呀,她男人和我男人一起到南方工地上打工,头两个月出事故去了,白姐姐这是上南方给他男人送最後一程呀,骨灰罐还在行李里呢。"
说得白丽差点又落下泪来。但这泪早两个月都流干了,她又是好强的女人,只是眼眶红红的背过身去。
张大川大吃一惊,心想这应该是他去A城那段时间发生的事,难怪他不知道呢!怎麽说白丽也是他干妹妹,看在死去的白校长及耀祖的面上,现在出了这事,他这干哥理应慰问。但是,他并不善言辞,翻来覆去的只能说一些节哀顺便、让她放宽心、家里的孩子不能再没有妈妈之类的客套话。
白丽强笑道:"没事,哥,我撑得住。"
孕妇看不过眼了,骂:"说来说去都怪那个小林老板不好!他要不撤资,我男人、白姐的男人都还在水泥厂挣钱呢!哪能千里迢迢地跑到南方来,结果就出了这事!"孕妇感叹不已,并没有留意到张大川瞬间惨白的脸色,及白丽和耀祖都变得怪怪的眼神。
"不许你说林叔叔的坏话!"耀祖忽然大声说,"他也是我爸爸,他是好人!"
孕妇一楞,还有些不相信似的给白丽使眼色。白丽回给她一个苦笑。孕妇这才明白,敢情眼前这个黑壮的男人就是十里八乡盛传喜欢男人、丢尽了老祖宗脸的大川老师,也是小林老板的同居人。
孕妇又是气愤又是嫌恶,站起来就说:"白姐,我们走!我们不坐这了!"
无论白丽怎麽劝也没用。白丽只好还给张大川一个歉意的眼神,又不舍地看了看儿子,扶孕妇走出了包厢。
耀祖看著她们离去的身影,也不说话,只是懂事地偎进了爸爸的怀里。张大川想,这还没到家就遇上了这种事,到家後的日子只怕更难熬吧!
下了车,白丽先给孕妇家打好电话,让他们派人接,就把孕妇送上了回家的长途客运巴士,然後她自己和张大川父子一起坐上了同一辆巴士。他们顺路,白丽说出了这事,想先回小柳村给父亲上趟坟。
长途巴士到站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从长途车站走回小柳村显然是时间不够了,反而张家庄更近些。天气又冷,万一半夜路上结冰,走夜路是很危险的。
张大川虽然不太乐意,可也不能让一个女人还是自己的干妹妹单独走夜路,就对白丽说:"要不你先去我家住一晚上吧,明天一早再回小柳村!"白丽同意了。
张大川自然也不能让女人拿行李,就一手一边提起白丽的两个大包跟自己的一个小包,走上了回张家庄的路。白丽跟耀祖走在後面,一开始耀祖还有些不太乐意亲近这个不熟悉的干姨,但毕竟母子连心,他们之间的亲近感是天生的,早已为人母的白丽也很会哄孩子。
一开始,张大川还能哄著耀祖,让他到前面开路,白丽却走在後面。可走到离张家庄还有一半路程的地方,耀祖就牵上了白丽的手,一路蹦蹦跳跳地笑声不断。
张大川走在前面,虽然不时地扭回头看,叫耀祖不要累著他干姨,却也没什麽效果。
上弦月升了起来,道路两旁低矮的灌木和庄稼不时投下一些摇曳的影子。张大川心里七上八下的,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也许他跟耀祖真不该回来的。
回到家《新闻联播》已经放完了,年迈的父母正准备看《焦点访谈》。
两老的态度有点奇怪,似乎很不欢迎小儿子跟小孙子的来访,一直黑著脸,直到看见紧跟在後面进门的白丽时,老两口就面面相觑,很是吃惊的样子。
张大山两口子就住隔壁,听到动静後也过来了。张大川的嫂子一反常态,让他哥下厨房给三人弄点吃的,又和张母一起,拉著白丽的手问长问短,那股亲热的劲头,直追十年前接待初来小柳村支教时林可锺的情形。
张大山没进厨房,他让自己的大儿子去弄点吃的。农村的孩子都这样,很早就能做家务了。张大山拉著张大川的手,就把他拖到後面的卧室,拉开昏暗的电灯,劈面就给了他一封信,恶狠狠地问:"这信上说的是真的吗?"
张大川还没看信,他只一眼就看到了信封上的寄信人一栏,"甘铃"的大名已经能说明一切问题。他疲惫地问:"哥,你就直说吧!甘铃在信里都说了些什麽?"
张大山恶狠狠地说:"哥只问你一句话,当年的一切是不是那姓林的小子强迫你的?!"
张大川大可以直接否认,但这个是他哥,亲人的一句话,却使得当年的心伤又血淋淋地被挖出来,一瞬间痛得他浑身都哆嗦了。
心伤最难愈,虽然这伤,在後面几年跟林可锺在一起安稳的好日子里似乎愈合了,可实际上它还在那里,只不过锐痛变成了木木的钝痛罢了。但宽容如张大川,他愿意忽略这痛,去尽全力过好这幸福的日子。
张大川脸色有点发白,他说:"是的,不过哥......"
"够了!"张大山暴怒起来,"俺知道这麽多年过去了,你早就忘了他当年是怎麽对你的!可俺忍不下这口气,当年要是你自己愿意,哥也就认了,可那小子、那小子......"张大山终是说不出口"强奸"二字,可信里写得明明白白,当年他的亲弟弟就像一个女人一样被从大城市里来的林大少爷仗势给强奸了!林大少爷甚至以此为把柄,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出这种事来。
那麽多年的事了,张大山既无法打身为受害人的可怜弟弟,也无法上A市找当年的施暴者算帐。这个三十多岁的汉子,这个两个孩子的父亲,只好一屁股蹲在地上,悲恸地大哭起来!
第二部 第三十一章
那天的晚上,张大山苦口婆心,把当年从县上练来的口才发挥到极致:"大川,你听哥一句劝!你还是离开姓林的吧!趁你现在还年青,还可以找个女人安安生生过下半辈子,这比跟著姓林的强多了!姓林的当年既然能对你做出那......那种事,你保证他以後不会对别人也做出那种事吗?而且你们现在是年青,可再过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你能保证他不会甩开你,另找年青的......年青的男孩子吗?"
张大川只是疲惫的三个字:"不行,哥。"
张大山继续再接再砺:"......你们又没有孩子,耀祖到底也不是姓林的亲生的,从前他心里就疙疙瘩瘩的,以後他年纪大了,这心里的疙瘩怕也会更大,这是人之常情......而且他那麽大的家业,到时候也会想传给自己的後人吧!不会想传给一个完全没有血缘关系的养子......"
张大川淡淡地说:"不行,哥。"
张大山实在没辄了,弟弟也是三十岁的人,他不可能再像对待从前二十岁的弟弟一样喊打喊骂的。"你要怕没女人肯嫁给你,俺看著白丽就挺好的。虽说你们是干兄妹,可这就是一个说法,你们要结婚的话,一点问题都没有!而且她还是耀祖的亲妈,就算你们以後另外有了孩子,也不怕她对耀祖不好......大川,算哥求你了还不行吗?耀祖在学校被那些孩子欺负,为什麽?不就是这孩子没有妈妈麽?他只有两个爸爸!你想想孩子还这麽小,他心里怎麽想,万一憋出毛病来怎麽办......"
张大川这回有点动容,话说得也长了点:"哥,耀祖是个好孩子。俺这一生有他一个儿子就满足了,如果这儿真地容不下俺们爷俩,俺会带他走的,回A城!"
张大山气极,骂:"你个不争气的东西,你就会回A城找那个姓林的求救!你还是不是男人?!是不是俺们老张家的儿子?!等他不要你了,俺看你怎麽办?!"
张大川苦笑道:"如果真有这一天,俺也不知道怎麽办。"
这句话说得十分虚弱,张大山这才发现从进门到现在弟弟的脸色都十分灰败,是藏著心事的样子。张大山明白了,自己说的那些弟弟肯定也是想过,只是,他已经放不下了。他就是那样的性子,既容易对人交心,而且一旦喜欢上了就认死理,九头牛都拉不回!这傻弟弟呀!
"唉──"张大山长叹一声,终是垂下肩,没精打采地出房去了。
第二天,白丽就回婆家去了。张家於情於理,都不能不帮她。两兄弟一起送她回家,然後帮著她家里一起办丧事。
所谓人死为大,这一点农村尤其讲究。吊唁的人都认出张大川,背後少不得对他指桑骂槐、横眉怒眼,但也没有人当著丧家的面大闹的。
张家兄弟花三天办完了丧事,这才一起回到张家庄。他们还没进门,就看到自家门前围满了人。两兄弟心里就是一惊,赶紧推开看热门的人群挤了进去。人群看到他们回来,纷纷语气不善地说:"哟,回来了呀!""看咯,人家的爸爸回来了!""呸,就不知道这孩子的妈妈在哪呢?"
原来,张家庄也有小学。张大川的嫂子看著自家的男人和小叔子去替人办丧事,一天两天地也回不来,而她又没有时间送耀祖继续回小柳村学校上课,就找张家庄学校的老师说好话,让耀祖暂时坐在教室的後面听几天的课。结果第一天第一堂课一下,耀祖就被班上的坏学生围起来给揍了,还用很难听的话骂耀祖。但这一次,耀祖还手了,他像不要命般死咬著其中一个孩子,最後,他自己被打倒了,同时,那个被他盯上的孩子也给他又打又咬,弄得浑身的伤。现在,就是这家孩子的家长上门来闹了。想当然的,这孩子的家长骂得也很难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