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可锺看出他的不快乐,但找一个有钱人家的小姐订婚的计划势在必行,他也找不出任何安慰的话。况且,他已经不远万里、提前告诉大川,话也说得够明白了。他想大川只是有些别扭而已,也许明天想通就好了。现在还是先睡吧。
林可锺把已经完全冷却的欲望自张大川体内抽离,慢慢进入了梦乡。张大川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地仰面躺著,泪水悄无声息地流出来,睡意全无。
第二部 第三十四章
在县上,林可锺、张大川一家三口共同度过了一个其乐融融的春节。他们玩了县上的游乐场,看了三部贺岁电影,又接连放了好几天的鞭炮烟花。耀祖乐坏了,连带著对林可锺的敌意也淡下去,又开始叫他小林叔叔。
大年初四,林可锺要回A城了。就像一个多月前的情景一样,不过这回换了张大川和耀祖送林可锺上火车。
依依惜别的最後,林可锺小声问:"大川,那个事你想得怎麽样了?"张大川早料到他会问,就笑笑说:"你做主就行了!"林可锺很高兴,也顾不得火车站上人来人往,动作极快地在他颊上亲了一下,笑道:"那好,你照顾好自己跟耀祖,等著我来接你们呀!"
张大川说:"俺会的!"他牵著耀祖的手,目送林可锺上车,然後李二祥及几个保镖也鱼贯上车。火车开动了,带著他所深爱的人渐行渐远,直至最後消失不见。
张大川把两只手笼在袖子里,在车站了很久,身体笔直著长久地一动不动,那种爱并痛著的呼号,深沈地写在他的背影里。最後,耀祖站得不耐了,摇著他的袖子说:"爸爸、爸爸,俺们回家吧!"
以往他们总在A城过年,现在林可锺一走,而学校要到正月十四才开学,父子俩只好回张家庄过完剩下的年。
因为是过年,张大川难得地侈奢一回,找了一辆面包车,谈好价钱後直接把父子俩送到了张家庄。父母兄嫂看到他们回来,倒也没有意外,只忙著准备饭菜,又抱被褥,腾出一间卧室给他们晚上住。
吃过晚饭之後,一家人围坐在电视前看文艺节目。张父抽著旱烟,看了一会儿後就起身去捅炉子,煤炉子火苗像红色波浪上下跳跃,把屋子烧得暖烘烘的。又过了一会儿,张父就叫张大川:"炉子里没火了,大川,你跟我到外面去搬点煤进来。"
屋子的一角就摆著煤球,但张大川仍是老老实实地起身,跟爹一起到院里堆杂物的小房里,先把蜂窝煤垒好,垒成高高的两筒。他和爹一人一筒,都用两只手一上一下地托起,慢慢往回走。
冬天的傍晚,积雪未化,从屋子的窗户里射出的灯光,照在张父脸上。爹一脸的平静将一个庄稼人一生的坦荡清清楚楚地写在脸上,他脸上那些与西部太阳朝夕相处形成的红色肉瘤,印证著他的年事已高。
这时候,张大川听到了爹的声音。爹说:"唉,这一晃都多少年过去了。想当年,俺娶你妈那会儿,家里连一锅面条饭都做不起,我们也一样过来了。日月是自己过出来的,别人给的终究不长久。"
张大川楞了楞,明白爹原来是说给他听的。就在那一瞬间,他才猛地惊觉,有很多年了吧,爹就没再这样跟他说过话。爹是看出什麽了吗?爹其实一直都不赞成他和林可锺在一起吧!
夜色安静地流淌著,一点声音也没有。张大川忽然想,一个做爹的有什麽理由要赞成自己的儿子跟男人搅在一起呢?或许,他是幸运的,他也是不幸的!要不是赶上西部大开发的特殊背景、全乡的老少爷们都指望著小林老板投资,他的爹、娘或许永远不会让他跟男人在一起。他们从没有原谅他,只是形势所迫的无奈麻木罢了。
张大川心里就生出一些尖锐的歉疚感。但,爱上了就无法再回头,为人子者,对爹娘的愧意或许只能永远藏在心底深处了。不过,爹的一句"日月是自己过出来的",也让近日来一直郁郁寡欢的张大川若有所悟般。
农家的日子虽然清苦,却是实实在在的。他没想过自己这一辈子注定要成就一番什麽事业,但也绝对没有想过自己会一辈子无所事事地做个闲人。
他是男人,不能像个娘们似的坐困愁城、伤春悲秋。无论最後小林会如何待他,是爱他也好、不爱他也罢,那也是以後的事,现在,他还得做好自己的事、过好自己的日子。
隔壁的好几户人家又在放烟花,美丽的烟花在高空里,一溜溜次第排开。淡淡的火药香气在小村里四散开来,叫人有一种心旷神怡的感觉。张大川看著这过年的夜晚,感到喜庆的年味正在沁入他的心脾。那种感受让一直以来萦绕在他心头的空寂和无助,渐渐散去了,整个人慢慢变得轻松起来。
冬天的早晨,张大川父子俩还在床上睡著,就听到隔壁张母尖尖地不绝於耳地喊他爹、他爹......
张父的去世来得很突然。那天早晨,张大川鞋都没顾上穿,就冲到村卫生把医生拉了来。医生看过之後,说这是突发性脑溢血,发现已经晚了,没救了。
除了张母因悲伤过度,被家人劝去休息了之外,其余的张家人还没有从过年的喜庆中回过味,就不得不开始赶制寿衣和用物,准备一应出殡的事宜。
停放在上房里的棺木已经油漆完毕。张大川看著棺木,心想自己到底是没好好孝敬爹,也不知道爹是不是为了他跟小林的事,才会急得突然发病?!这样一想,原本通知小林的打算就作罢了,况且小林也忙──虽然他不知道小林那麽忙到底是为了什麽?
棺木的两侧画上了腾龙和祥云,首位是一对手持莲花的童男童女,上有仙鹤引路,下有浪推轻舟,魂魄升入天堂地方,是怎样一个不可企及的高度呀!又有多少人可以做到?起码,他自己是做不到的。
人,这一生到底是为了什麽呀?一切的一切,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所谓爱情,有时候连世俗的考验都无法通过,想必更无法超越生死的界限吧!
第二部 第三十五章
办完父亲的丧事,春节也过完了。办丧事时,一家人虽然都没说什麽,但张大川敏感地感觉到,娘对他是明显地疏远了,兄嫂看见他也只是叹气。爹这一走走得太突然,又是头晚才跟他说了话,第二天清早就走的。难怪他们怨他!一家人心里都有了疙瘩,认为爹的死多少跟他有关系。
新的投资人在年後就到了乡上,原属林氏企业属下的停工了大半年的厂矿开始重新冒起了黑烟。原本打算年後外出打工的乡亲们留下来,纷纷走进了这些厂矿。
张大川带著耀祖一起回到小柳村,耀祖上学,他教书,父子俩过著沈闷且一成不变的日子。一开始,林可锺几乎每天都会打电话来,後来到了春末的时候,电话就变成了一个星期一次,有时候还会忘掉。
张大川没抱怨什麽,只是周末的时候,他就把耀祖送回张家庄,然後自己骑几小时的自行车上乡上,找家网吧上网。以前他不会上网,这上网的事还是在A城的农民工学校小郭教他的,只是教得匆忙,他知道的不过是上百度搜索。一开始,他不会打字,就请网管帮他打,反正他固定搜索的也就只有A城、林氏企业及林可锺三项而已。
相关的信息一条条列出来了,是A城一些小报的电子版。张大川虽然有心理准备,可是等到亲眼目睹了,他才发现自己对林可锺的了解少得可怜。
从早年响彻A城的花花阔少,到後来第一个进军西部的企业家二第四代,再後来,则是林大少喜上"杀猪榜",被发现和同性有染的新闻,附带著还有受此不利消息的影响,及世界经济持续性疲软等原因,林氏企业利润率出现二十年来的首次负增长,林氏企业股票走低......林大少与蒋琴在A城最大最豪华的饭店明珠大饭店里举行了隆重的订婚仪式。蒋家也是香港豪门,蒋琴是蒋家的二小姐及掌上明珠。受此利好消息刺激,林氏股票大涨......
但这些也就罢了,最近的新闻却是林大少虽然订婚,仍然频繁出入於夜店、左拥右抱、豔福齐天......狗仔队拍到的数组照片都模糊不清,但张大川还是一眼就认出照片里的人是林可锺。对林可锺的身材、走路的姿势、说话的样子,他都实在太熟悉、太熟悉了。
在小柳村坐井观天,他以为林可锺的本质是好的、是志愿来西部支教的好青年、是勤勤恳恳的年轻企业家......原来,不是的。或许,这小报里描述的花花大少、纨!子弟才是林可锺的本质!
但,那怎麽可能?为他从省城千里迢迢带来电脑的林可锺、纵容他盲目善良的林可锺、心里有疙瘩亦对他开诚布公的林可锺......怎麽可能是那个花心的纨!子弟?
但,也不是不可能!刚开始认识的时候,林可锺曾经屡次强迫过他这个大男人,如果是一般人做得出这种事麽?!
但,还是不可能!林可锺说过订婚只是假的,他会回来接他......
但,也还是有可能,林可锺不肯承诺他永远、林可锺也太过看重金钱和名利了......
剧烈的矛盾、怀疑与挚爱,不停撕扯著张大川的心,疼得连呼吸都困难了。现在,除了能继续在小柳村安然地生活下去,他什麽都没有了。如果小林真地是那样的人,恐怕他连想死的心都会有。
第一次搜索完毕後,张大川整个人都瘫坐在网吧的椅子里,半天都没法动弹,眼睛发直,脸色白得吓人,像一具尸体。
後来网管看到他,有点不放心地过来问:"同志,你没事吧?"坐在椅子上的客人仍然一动不动,网管又问"同志,你没事吧?",还是没有回答。网管有点慌了,正准备壮著胆子摸摸这人还有没有气时,他却直挺挺地站起来,直挺挺地朝门外走去。
网管在後面不停地叫:"同志,你上网的押金还没退!",他就像没听到似的,仍然一步又一步地艰难地朝门外挪动著。
那以後,他又去过好几次。说他自讨苦吃也好,他固执地想证明网上说的全是错的。这种执念,使他在极短的时间内学会了打字、学会了上论坛。他想知道那些新闻到底是不是伪造的。
这一天是期末考试,就快要放暑假了。中午监考一完,张大川就赶紧往家跑。他要给耀祖做中饭,却发现院子里多了一辆陌生的银灰色轿车。他先是有些疑惑,紧跟著就狂喜起来,嘴里大喊著"小林",人已经冲进屋去。但是,屋里坐著的不是林可锺,是欧叔。
张大川顿时就像被掐住脖子的鸡般,叫声嘎然而止。他当然认识欧叔,也知道欧叔以前是仅次於林可锺二叔的林氏企业二号人物,和林可锺更是十分亲近。这样一个大人物,却突然出现在这小小的小柳村里,这件事,本身就不寻常。
果然,欧叔站起身,半是怜悯半是鄙夷地看著张大川。他说:"这次我是第四代表少爷来的。说吧,你要多少才肯跟少爷分手?你尽管提,多少我们林家都付得起!"
第二部 第三十六章
张大川完全楞了,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就算他已经知道原本的林可锺确实是纨!子弟,但那是他们在一起之前的事了,林可锺是爱他的,他也爱著林可锺。怎麽可能突然说"分手"?这完全不可能!
欧叔仅比林二叔小几岁而已,但从外貌上看完全不像奔四的人,仍旧年青英俊、风度翩翩,而且满脸的精明相。欧叔身居高位,却总是一身廉价的西服,全身的行头加起来不会超过一千块钱。农民出身的张大川,当然很欣赏他这个勤俭的好习惯,认为欧叔是好人。但现在,张大川却只觉得这个老好人面目可憎。
张大川冷下了脸,说:"欧叔,这好像是俺们後辈之间的事吧!要说您也应该让小林自己来说,而不是由您老人家第四代劳!"欧叔看他,说:"你不相信我说的话?"张大川说:"完全不相信!"
欧叔笑了,说:"那你知道可锺在认识你之前,是个什麽样的人吗?"张大川说:"这俺当然知道,不就是林大公子吗?常常吃喝玩乐。不过那时候他的年纪小,这不算什麽。"
欧叔这回终於露出了惊异的表情,张了张嘴,迟疑了良久才说:"可锺......可锺连这些也都跟你说了吗?"
张大川本来可以说"当然",气气这位林氏企业的二号人物。但他终於只是哀伤地摇头,老老实实地说:"这不是小林跟我说的。"
欧叔"哦"了一声,深深地看他,眼神似乎有些痛苦,却没有再继续追问他消息的来源。欧叔摸出一根烟叼在嘴里,慢条斯理地打火点燃,他的鼻孔顿时溢出缕缕青烟,仿佛有什麽东西在他的体内燃烧起来。他指指自己身边的座位说:"大川,坐这吧!咱们坐下讲话!"
张大川摇摇头说:"不了,耀祖快回来了,俺还要准备他的午饭呢。"
欧叔说:"刚才我忘了跟你说,李经理是跟我一起来的,他现在应该已经领著耀祖一起吃饭去了,就在你们村的王老师家。李经理说,耀祖很喜欢那个王老师,常去他家吃饭。"
张大川有点惊讶欧叔竟安排得如此周到,不过,这也正说明了欧叔这次来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的!张大川不是傻子,他只是憨厚。他戒备地瞪著欧叔,说:"不用了,俺自己会做饭。欧叔您请回吧!"
欧叔坐著不动,干巴巴地说:"蒋琴不仅是蒋家的二小姐,还是可锺的初恋女友!"
张大川如遭雷击,网上可没有说这个。他想笑,但是笑不出来:"哈......这不可能!"
但欧叔仍然在自顾自地说:"蒋琴和可锺是高中时候的同学,高中时曾是学校里公认的一对金童玉女。後来,蒋琴要出国念书,林爷却舍不得把可锺也送出国,他们就那样断了。临别的时候,两个孩子在机场里哭得死去活来,林爷差点都忍不住心软把可锺也送出国了。直到蒋琴上飞机,可锺还一直追著飞机叫‘琴琴'、‘琴琴'......他们之间是有感情的。现在旧梦重温,旧情复燃不过是时间的问题。而且撇开性别不论,蒋琴不仅是知书达礼的大家闺秀,还是美国哈佛大学的高材生,从出身、性格、受教育程度各方面,她显然更适合可锺。蒋琴是个漂亮温柔的好姑娘,她不仅可以继续给可锺想要的爱情,也可以在事业上帮助可锺飞得更高。这些,你做得到吗?"
张大川激动地叫:"你──你撒谎,你也管不著......"
欧叔又说:"临来之前,我跟可锺谈过。他说你俩现在经常无法沟通,你无法理解他的一些想法,他也无法理解你的一些想法。他想要做大做强林氏企业,这是他的事业心,但你却说什麽没钱也很好。他压根不相信永远,你却要他承诺永远。他报复心很强,你却处处要他容忍,连耀祖都一直叫他叔叔,不肯叫他爸爸......"
这回张大川知道欧叔不是撒谎了,其码不全是。他狼狈不堪地左右看看,语气里有无法抑制的微颤:"不......不是这样的......"
欧叔继续说:"当时我就告诉他了,说作为西部最偏远地区的小柳村与南方沿海城市的A城本就天差地远,你们本来就是不同世界的两种人,强求一致当然不好办。除非,你们都能永远忍受这种经常无法沟通的日子,否则还是分了的好。可锺骂我这个叔叔‘放屁',那是这麽多年以来他第一次这样顶撞我。但我知道,他很痛苦,常常整夜整夜地无法入眠。你也很痛苦。唉,你说你们这又是何必呢?相爱本来是很幸福的事,如果相爱最後只剩下痛苦,那这份爱情,也快走到尽头了......"
张大川痛苦地叫:"不──不要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