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缓和气氛，谢峻只微笑：“欲知便问，决计不瞒你便是。”
家凯苦笑：“我们相识八年，相处也近五年，我竟然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不知道你来自哪里，我们为什么会相遇。谢峻……这个是你本来的名字吗？”
谢峻肃容答：“谢某出身陈郡谢氏，先祖庐陵郡公谢安，先父望蔡公谢琰。在下凭军功封建昌县侯，赠散骑侍郎。”
谢安……稍知中国历史的人都明白，这个名字几乎象征着大半魏晋风流，是乌衣巷谢宅最鼎盛时期的主人，晋代最负盛名的丞相。
谢峻用这种语气说出来的话，不可能是玩笑。
脸色顿时苍白，但家凯勉强撑持着，小声问：“或者……你是不小心掉进了时间隧道，来到西元2003年？”
静静摇头，谢峻仰头悬想，试图找到家凯能接受的叙述方式。
沉吟了很长时间，才从容答：“最后一次征战疆场时，我得当时执勤月球基地之人引渡，得以肉身回归本源……而芸芸众生之中，那些凤毛麟角的有缘归来之人，绝大多数是以灵魂的能量形态。我修炼不知多少时日后，厌倦了徒耗光阴，才要了这个回来值勤的差使。至于觅地教书，不过‘救人必先入世’，感受而已。”
点头，家凯机械地又问：“这里……真的是月球？还有什么我所不知道的？”
谢峻轻轻叹口气，伸出手，对着空中轻轻一划，面前便多了一面白色幕布。显然，他是想直接放映画面，让家凯主动观看，而不是直接被灌注讯息。
轻微惊跳一下，家凯脱口问：“你这用的是什么法术？”
谢峻轻声答：“相由心生。一切事情是真的，画面却是假的，幕布更是假的……你所见的，都只是我在影响你脑部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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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面中，是一个明显有动力系统的移动星体。不久，缓缓靠近一个蓝色的星球，并精准地调整着轨道，进入相当低的近地环形轨道。
家凯轻轻“咦”了一声——这个蓝色星球，明显是地球。
但这个巨大的星球悬停在地球上方，看起来似乎爬上高山，就可以互相触碰——何曾有过这种景象？
家凯低声：“有一个著名的不解之谜，科学家公认，太阳系的年龄是50亿年左右，我们现在所知宇宙的年龄大约200亿年，但‘阿波罗’12号带回的月球岩石样本，却从46亿年到200亿年不等，月球比地球、太阳更古老，几乎与宇宙同龄……”
谢峻轻声补充一句：“月球飞临这个星系，约一万八千年前。”
这是人类还没有可靠记录的年代……除了神话。
画面中，驾驶“移动星球飞船”的人们，形貌与地球人非常近似。只是一个个都散发着神的光辉，举止姿态高贵。
他们忙碌着，选中已有原始生命的地球，用这里自有生命的原材料，创造着新生命。但新生的人类很脆弱，在实验室里还算活跃，一旦放回地球严酷的环境，就成批死亡。
家凯喃喃：“我终于明白，为什么里根会在就职演说里强调，‘这世界的未来全写在《圣经》里’——看到这里我才明白，什么叫做‘神按自己的样子创造了人类’”。
见家凯握紧的关节绷得发白，谢峻轻叹息：“他们已明白，这是闯下了大祸。不该制造不是这个星球自然会产生的造物。”
和真正的造化力相比，人工作品似乎总是比较脆弱。
哪怕这一次负责创造的，是神。
家凯嘶声问：“这些被创造的生物，就是地球人？我们的身体原材料来自地球，却被造得接近‘神’，我们有祂的遗传基因？人类……有不朽的灵魂吗？”
谢峻答：“祂为被造物灌注了类似自身的灵魂。但局限于种种条件，实际人类的灵魂却相对脆弱蒙昧些。”
家凯本能地呆呆问：“为什么？……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叹息着摇头，谢峻答：“那当中没有我，遥远从前创造人类是祂们……关于造访地球的缘由，我得知的答案很奇特，说HV星的居民拥有不朽生命，灵魂的进化和繁衍却不幸受阻。一部分有探索精神的人来地球，试图收集类似灵魂虔诚凝聚的精神力，找到另辟蹊径的繁殖法，突破生命的极限。”
家凯脸色惨然：“可惜……祂失败了。”
不禁动容，谢峻震惊：“你知道什么？”
四六 仙游
看见谢峻的惊诧，家凯叹口气：“生怕脆弱的原始人撑不过严酷的自然环境，女娲也好、耶和华也罢，总之，传说中，造物的神会帮我们活下去。”
谢峻点头：“我只提点一二，你竟猜到所有神话异流同源，皆为信史。明慧聪察之处，绝非凡品。”
悠然神往片刻，家凯叹息：“我猜，HV星人常常亲自到地球上，教先人各种生存技能。现代文明无法解释的古老痕迹，像金字塔建筑法，《周易》预测理论，巴比伦星象，中医药学及经络，蚕桑丝绸，希腊诸神，玛雅历法……这些都太过高深，不太像人类自己创造的文明。原始人把这段美好记忆编成故事代代传唱，才会有古希腊‘黄金年代人神共居’说法，一本《史记》，好像头几章的主角也都是众神。”
这些分析几近真相。
谢峻默默认可。
垂头想到了什么，家凯唇边两心默契的喜悦笑容，慢慢开始蜕变成苦涩。
很多来自天上的知识，人类并没有真正掌握。
难怪，所有古老文明有种共同的潜意识，就是“来自远古的某些知识非常高深，可惜后人学不会，失传了”。
又叹口气，家凯道：“道家说，神仙的福利无非是‘受人间些香火’；《圣经》里，上帝对人类的要求，也是‘奉我为神，祭祀，并称颂我的名’。记得你刚才说，祂们需要收集‘灵魂虔诚凝聚的精神力’，才能突破生命极限。看来，HV星的造物主们需要的能量，是一种来自智慧生物的精神力量。”
谢峻点头：“此力修炼之法亦有流传，便是内家练炁术。可惜以讹传讹，到了你生活之时，几近妖法，抑或笑话。”
听见这话，家凯忍不住笑：“看来，武侠小说里的内力、玄幻故事中的灵力，并不能算是空穴来风，而是真相的哈哈镜？”
谢峻依旧风度从容：“谢某便是如此，得成正果。”
猝然，笑容僵在了脸上。
痴痴凝视对面这张风姿飒爽的面孔，家凯双手掩住眼睛，声音还是颤抖了：“对不起，我还是不能面对这件事……宦海浮沉半生，我以为什么都不能击垮周家凯，但——我爱的男人告诉我，你是神，这里是月球；而我，只是你怜悯俯瞰的芸芸众生间的蝼蚁……我很想笑笑说，没关系，我一样爱你。但镇定不下来……其实，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生命的本质、熟悉的世界被一席对话颠覆，纵然家凯实力足以君临一方，还是没法掩饰内心的凄惶和震惊。
谢峻伸手，试图以拥抱来安慰刚亲密过的爱侣。
但肌肤刚一接触，家凯便全身绷紧，甚至有些细微颤抖——人如果拼命克制惊怖，总是会有这种本能的生理反应。
不敢再添加任何刺激，谢峻无言垂首退开一步，轻轻问：“你是想直接回T市，还是趁机会难得，索性先去看看庄其思？”
家凯呆了呆：“你刚才不是说他垂危？SARS传染性很烈，怎么进病房？”
轻叹息，谢峻道：“你憩睡这数日，他早病逝。身躯焚尽归尘土，魂魄却通过了系统拣选，已被我接引送还。”
家凯恍然大悟：“啊，难怪你像是什么也不做，只天天守着我。你……原来你就是接引人类灵魂上天堂的神？”
谢峻苦笑：“值班千年而已。”
负责甄别和登记的门房，在哪里都算不上人人喜欢的功名事业。
千万念头在脑中轰隆隆碾过，家凯抱头苦笑：“还是有哪里不太对头。你给我看的画面，月球就像悬停在地球正上方，哪有现在这么远？反正是你用来直接影响我思维的虚拟画面，为什么不跟现在地月距离一样？发生过什么？”
谢峻不敢再碰他身体，只温和地：“有的是时间，我慢慢说给你听罢。你气色不太好，先歇息。”
脸色慢慢变得惨然，家凯喃喃“有的是时间……”
谢峻脸色也变了，胸口闷闷地痛。雅不愿家凯独自胡思乱想，便旧话重提：“或者，去看看庄其思，你能宽心些？”
家凯茫然应：“当然很想去。可是我要走开太久，市府的工作会乱掉。”
谢峻淡淡回答：“不必担忧此事，直接送你回离开的当夜便是。”
混乱了一瞬，家凯像是明白了，还是苦笑：“我怎么糊涂了？你是神啊……穿越时间之类，小菜一碟。”
谢峻本想解释，人类能达到的远远低于光速，所以大家感觉到时间是固定的；可往返数亿光年之远的HV星，需要扭曲时空之后，以远远超过光速的能量跃迁方式旅行，自然可以轻松指定时间，并不是“神仙法术”。
但家凯状态不太稳定，解释太麻烦的道理，徒惹他辛苦。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谢峻试图转移家凯的注意力，只简单问：“你想去看看老友吗？”
猝然面对这么震撼的话题，家凯不想过分失态，拼命握拳镇定着自己，点点头，学了句谢峻的语气：“故所愿也，不敢请耳。”
两个人默契地相对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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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竟然有两轮互相旋转纠结着的太阳，一轮是熟悉的白色光芒，光线却柔和明亮，完全可以直视无碍，另一轮竟泛出奇特的红色光晕。
显然月球基地的空气是仿照这里的成分，清新而富氧，令人振奋。
重力也同样，只是地球的六分之一。
家凯当然不太习惯，迈步走路的姿势就连飘带跳，多少有些狼狈。掉头看谢峻，举步之际衣袂飘然，直逾凌空滑翔。
见到家凯停步，谢峻已明白缘由，微笑上前半步，怕他还抗拒，小心翼翼叮嘱“我助你一臂之力”，手像平时那样托在家凯后腰，带着他一起飘然前行。
很自然往谢峻怀中靠了靠，家凯笑：“我还以为你请我坐第五元素里面那种飞车呢，没想到，在天堂，居然靠两条腿走路。”
这里磁力重力都不同，人只觉身轻如燕。一旦谢峻提气息全力施展身法疾驰，参照掠过的树木道路，家凯不由暗暗为这速度心惊。
两个人飘飘然御风而行，并不觉得气闷。
感觉到怀中人对“交通基本靠走” 的状况颇惊诧，谢峻笑：“人人皆如此。”
家凯不禁点头。
如果这个星球人人都没有代步工具，而每个人走路的水平和速度都像这个谢峻，只说明一点，HV星球文明最显著的特征，就是极端不提倡使用机械或人工智能。
这么美的环境中，心情自然放松，家凯忍不住笑问：“如果要去很远的地方，也就这么跑过去？”
见他好容易恢复玩笑心情，谢峻也笑：“自有瞬息千里之术，但你吃不消。”
家凯笑：“你这么走路，效果已经像飞行。在这里更高效率旅行的方式，是不是就要算移形幻影之类？哈。”
虽然速度极快，但还是能看出来，路过的树梢、水畔，甚至就在路边地上，往往叠放着奇异质料织就的白色长袍，偶尔还有布匹。
那种暗沉沉却质感上佳的丝光相当眼熟——就是谢峻房间里奇异的纺织品。
家凯忍不住问：“传说中的‘天衣无缝’，就是这个？”
听见这么问，谢峻便停步，随手从树梢拿一件帮家凯披上，答：“任人取用的，人人都穿。能挡雨拒火，相当方便。”
家凯伸手揉了揉，质地细密，像是真丝，却更柔韧软滑，比最上乘的绫罗还舒适。随口赞叹：“难怪你在T市只穿真丝，习惯了这种质地，其它的还真接受不了。对了，你们就算拿走了衣服不还，也没关系的吧？”
谢峻点头。
耸耸肩，家凯笑：“看来，这个星球也并不是只有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肯定有公职人员做事的，不然谁组织这些公共用品的生产，然后按需求摆放？”
谢峻眼神里有真诚的佩服：“这些事，我不懂。不过你说得有理。”
本来还想说什么，家凯突然一声赞叹。
原来，两个此刻正站在一片湛然浓绿的草地上。波斯地毯般郁郁葱葱的边缘，是一湾深碧的湖水，清澈见底、浮光跃金。稍远处，疏疏朗朗树丛自是深浓的碧绿，木叶间，碎金般的细小花朵似乎跳跃着迷离光点，随微风无声飘坠草地上，依旧灿然。
再定睛看，水中、叶梢、花瓣……草木山水间，处处充盈奇异灵光，数量多如恒河碎沙，无声无息地闪烁明灭着。
光芒幽柔微弱，却流转着欢悦意味。
面对梦幻般美景，家凯整个人竟呆住。
谢峻微笑，传送出意念。闪烁的光芒突然像焰火绽放般，突出无数七彩金芒。
被连续的剧烈震撼训练过，家凯已经不太惊骇了，只微笑问：“这是怎么了？放焰火招待我这个游客吗？……真美。”
谢峻淡淡解释：“我只是托他们传讯……每一个光点，都是一个归来的灵魂。”
脱口“啊”了一声，家凯亟亟问：“包括庄其思？”
话音未落，就听见熟悉的声音笑着回答：“这个自然。我们都没有实体，纯以灵的形式存在，享受无忧无虑的逍遥永生。如果真很想要肉身，那就还须修练。不是人人都像谢峻这样天赋，能够肉身归来，有资格担任公职。”
掉头看，草地上有一个半透明的身影，居然穿着熟悉牌子的西装，满脸善解人意的问候笑容，可不正是庄其思？
见到熟人，家凯镇定微笑：“我相信，你一定有很多的故事可以说给我听。”
细细打量谢峻的神情，庄其思掉头微笑：“我说市长啊，此刻最想满足的，未必是您的好奇心呢。”
家凯皱眉：“你想说什么？”
眨眨眼，庄其思大笑：“我更想看见谢峻向您求婚。”
四七 太优惠的移民
家凯脸色顿时变得很奇怪：“求婚？”
意味深长地看一眼正背对二人、负手沉静站在水畔的谢峻，庄其思笑：“这个谢峻，生性不喜欢多话，思维方式也和你我不同，才会托我来替他求婚。”
狼狈、愧疚、尴尬……庄其思的话像小石子，激起家凯心底复杂涟漪。但微妙的又羞又喜，转瞬被沉甸甸的心情代替。
见家凯唇边眼角越来越苦涩的纹路，庄其思了解地微笑，依旧从容不迫：“谢峻是晋人，那时候，风流放诞谈玄磕药的风气是有，但也讲究三书六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郑重拜托我时还说，两个人自己定情，叫做淫奔。以他的身份，自然不妥。”
望着自己曾经的副手，家凯啼笑皆非：“我们朝夕相伴一年多，为什么他偏偏捡现在求婚？”
庄其思收敛了大半笑容，嘴角还留了一丝似笑非笑的纹路：“在这里，人与人之间可以交换脑电波，不需要费劲说话。所以谢峻拜托我替他求婚的短短瞬间，我对他的了解，很可能胜过你。至于他为什么现在求婚……很多事，你明白缘由，自然就会慢慢了解，不该我来多嘴。我只问，难道你真没想过，感情到了一定程度，可以考虑缔约终身厮守？”
想到儿子嚣张的神情动作，想到这些日子里谢峻无言的委屈，家凯心又绞痛，低声答：“是我不好，只想自己身为政治公众人物，不离婚工作更方便，没想他的感受。就算……就算我过不了自己这关，我也很应该离婚恢复自由身……总不能连正式面对求婚的资格都没有，糊里糊涂委屈他。”
庄其思摇头莞尔：“天，这个谢峻，真的什么都没跟你说？”
一脸困惑的家凯正想追问，远远站在水畔的谢峻突然出声回答：“恕谢某疏懒。在承蒙庄兄提醒之前，还真是不知。”
显然，他很认真在聆听这边的对话。
庄其思耸耸肩，笑：“算了，就算感念谢兄渡我之德，今天我彻底唠叨一回。家凯，HV星能瞬间灌注海量讯息到人脑中，但如果我们不去想起，这些知识便没用。这么解释，可明白？”
家凯点头：“明白，虽然脑中有海量讯息，但就像买了一本书，不去看，便不知道书里有什么。或者，就像搜索引擎，总要知道关键词，才会有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