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情冷冷一笑,他看着窗外京华迷离春夜月色,吟道:"问君能有几多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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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 高台
方应看也在负手看这月色。
天高渺渺,人间沧桑,这个春夜,愁深几许。
"方爱卿",方应看回首,身后徽宗道:"方爱卿,金人此番遣使言叛将张觉已死,我朝收留张觉的往事不究。如今金欲与我朝修好,可将燕云十六州还与我朝,提出的要求是我朝将与辽的岁币转与他,并再加银十万两。你怎么看?"
方应看抱拳道,"恭喜圣上。"
徽宗道,"哦,喜从何来?"
方应看道:"这燕云十六州自唐以后便遗落外邦,至此已逾百年,如今能在圣上手上收回,怎不是一桩青史佳话。"
徽宗点头笑道:"卿与蔡相想到一块去了。"
方应看笑容和煦,却并无暖意,"此事事关社稷,臣等如何敢妄言,一切但看陛下定夺。"
青石长街 晨雾初散
立于街口的是一位男子,白衣,长剑。
狄飞惊低首看胸前的那块水玉,秀气的手垂于身侧,整个人却已如一把出鞘的剑,"戚楼主。"
戚少商抬眼,眉间是寂寞孤高的剑意,"狄堂主,错了。"
狄飞惊淡淡道了声,"哦?"
戚少商道:"如今的金风细雨楼是王小石的金风细雨楼,与戚某再无干系。"
狄飞惊眼中有敬意:"这世上有鄙夷权位的人,只因他们并未见过巅峰的风景,而这些人一旦上了高位,却更加恋栈。似戚兄这般的,狄某佩服。可惜,狄某虽然佩服,但今日却难免要和戚兄为敌。"
戚少商看着狄飞惊道:"我也佩服你,世人道狄飞惊留在六分半堂为的是雷纯的美色,那是看轻了你。你为的是你的情,你重情。"
"人道狄某顾盼白首无人知,原来是世人偏见",狄飞惊微笑,道:"可惜,狄飞惊始终是六分半堂的狄飞惊。"
戚少商今日若杀了这车中之人,在京师便再无立足之地。江湖漂泊,那般风雨凄凉的滋味戚少商已然尝过。
每一个人都可能是你的对手,每一个朋友都可能为你所累,那种滋味,戚少商并不喜欢。
但戚少商只是洒然一笑,道:"狄兄,请交人。"
狄飞惊也笑,"人道戚少商是群龙之首,一把痴剑道尽人世寂寞,是把让人伤心殒命的剑,狄某今日有幸领教。"
戚少商缓缓点头,"你,狄飞惊,值得戚某拔剑。"
狄飞惊手微抬,他一向礼仪周周,此际却有一分轻傲,"戚兄,请。"
戚少商拔剑,青色的剑光划破一天的飞絮。
"曲阑干外天如水,昨夜还曾倚",狄飞惊向车中看了一眼,漫天飞絮迷眼,他似沧然一笑,身形飞掠。
一日江湖,终身江湖,一旦踏上这条江湖路,非死难离。
戚少商是如此,狄飞惊也是如此。
"长向月圆时候,望人归",车中雷纯也在低吟,她看着狄飞惊急掠的身影,秀眉微锁,这女子的心思掩在垂帘的暗影里。
半晌,她似也笑了一笑,扬眉低斥了一声,"走"。
马车急转,此际,长街的尽头,已静静坐了一个人。
白衣猎猎,眉眼间尽是寒锐的杀气。
雷纯抬眼,她冷笑道,"无情大捕头,既知这车中是何人,莫非你想抗旨。"
无情看定她道:"雷堂主,你错了。"
雷纯道了声:"哦?"
无情道:"我已交出平乱钰,如今的四大名捕再无无情。"
雷纯幽幽一叹道:"我无意与你为敌,可惜。"
无情冷道:"可惜,你车中之人,我今日一定要杀。"
雷纯道:"无情,你可曾想过此人一死,两国若开兵衅,你和戚少商可是罪人。"
无情笑了,如寒锋划过冰面,"雷堂主,你错了,这世间花钱买太平,从来得不到太平。割肉饲鹰并非慈悲,百般退让只能养虎为患。"
雷纯道:"你说的对。"
无情道,"既如此,雷姑娘何不联手金风细雨楼?"
"很可惜,我不能,如今的六分半堂与蔡京根本就是一体,他若倒,这京师中便再无六分半堂立足之地。"
雷纯笑了笑,这女子这样笑起来的时候有几许凄楚的婉约,"大捕头,请指教了。"
她这一笑间,风云剧变,天色仿似突然暗了一暗。
出手的是雷动天。
五雷天心掌携着风雷之势迎空劈落。
无情手微扬,几柄飞刀射破这席天幕地的黑色云层,疏忽天色似亮了一亮,瞬间却便为这云层湮没。
这样的一战,刀剑无眼,此刻已成修罗杀场的长街尽头,却悠悠然走来一道锦绣白衣的身影。
章三 不负知己
风沙起,黯雷动,江湖相杀。
方应看就这么踏入这条长街,他脸上并无杀气,微笑的眼却比腰间那道妖异惊红的剑更让人心寒。
雷纯脸上转过惊疑的神情,见礼道:"小侯爷"。
方应看的袖微动,很斯文的回礼:"雷堂主,幸会。"
雷纯立于车前,道:"小侯爷今日来此,不知是谁的幸?"
方应看笑了笑,又向着车中行了个礼,道:"方某奉圣上之命送金使大人。"
雷纯眉心微展,"如此有劳小侯爷了。"
方应看的笑容很体贴,他向马车走去,边走边道:"雷堂主,不必客气。"
雷纯身形不动,她做了个请的手势,看定方应看道,"戚少商和无情意图杀人,请小侯爷先行除了。"
方应看的眉好看的敛了一敛,他道了声:"好。"
他转身,拔剑。
他的动作很快,雷纯只见眼前白衣锦绣间一点红艳光华,方应看的剑已到了她的面前。
雷纯眼光一寒,纵然她对方应看早有戒心,但此刻看着映入眼中的那道如血剑光,她却只能一声叹息。
方应看轻道声,"让开"。
剑锋贴耳,这女子脸上全无惧色,她挡,以身挡。
方应看并未等雷纯让,他也未再进,手中血河剑光华暴涨,如惊鸿,如艳蛇。
立于屋脊上的狄飞惊神色突然一变。从他所站的角度,可以看见方应看的手在漫天风沙中轻轻动了一动。
他在战中
高手交锋之际岂容他如此分神,他却不止是分神。
狄飞惊抬眼,眉秀,眸冷。
他已出手,大弃子擒拿手擒上戚少商的剑。
戚少商剑断。
戚少商的剑名痴,这样的剑若斩不断狄飞惊的痴,斩断的是否就是他自己的命?
狄飞惊手持那半截剑锋,眼中却是雷纯挡着方应看的身影。
那袭绿罗裙,当着剑光八风不动,却又似冬去春来枝头堪堪消融的冰雪,如此柔弱。
他笑,极轻,白色身影在风中急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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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应看也笑了一笑,他的笑容中似乎还有几分抱歉。
如许优雅的剑光,天地间落絮都似静了下来。
如血的红穿透车帘,一声闷哼中,青色车帘上仿似开了一蓬凄厉的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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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际,一道寂冷的青色剑光似划破万倾春愁,狄飞惊心口一冷,垂首看着那刺入他胸口的半截剑锋。
"我输了",狄飞惊眼中是斜飞入眉的清亮秀色,脸上的笑容却有种说不出的轻松,说不出的惬意,甚至比他在六分半堂掌生杀大权时还要轻松,还要惬意。
狄飞惊记得当日雷损曾对他说过,"你有开帮立派的能力,但我要你今日答应我,如果我死了,替我把坛子看好了。"
那一日雷损立在六分半堂的牌匾下,手握不应魔刀,鲜衣怒马。
狄飞惊垂手道,"是,总堂主。"
那一战,雷损亡,苏梦枕殁。
那个承诺,他守了。
他为雷纯动情,这点他从来不否认。
只是他在六分半堂日久,久到已记不清情之所起,只记得他曾经心动。
也许是为了眼波中的那点轻艳,也许是为了那颦眉时的刹那决断,又或者什么都不为。
情到深处情转薄,转薄的情是否还是情,狄飞惊不知道,他也不去想。
他只是留在了六分半堂,堂堂一个男儿甘居女子之下,有人替他惋惜。
但狄飞惊觉得当承诺守成了一种习惯,便再也没什么可惋惜的了。
戚少商却拔剑。
他拔剑,长剑拢回袖中,手微动,并指连点狄飞惊胸前几处大穴,道:"此战不公,你我他日再战。"
狄飞惊冷哼道:"没有不公,我的身法比你的剑慢,是我输了。"
戚少商看着他道:"今日这一战,对不起我的剑,也对不起,你。"
狄飞惊笑容有点发苦,他道:"我不谢你。"
戚少商笑了,眼底的沧桑之色在这一笑中更重如霜天红叶:"很好。"
不谢,是以战,这是武者对武者的敬意。
战中的无情突然仰首,目光看定,看死头顶的云层。
他手一扬,身形平平飘起。
云裂,静。
雷动天闷哼一声,退,一缕血线自他捂着胸口的手掌渗出。
方应看缓缓收剑,他向无情走去,笑意盈盈,"无情兄,这是我们第二次联手了。
三战同时始,同时终。
尘埃落定
六分半堂
三战
皆败
狄飞惊伤
雷动天伤
"方应看杀了金使?"
蔡京坐在别野别墅的暖阁内,听着回报。
"很好,很好"。这个好字傍以磨牙的声音。
金丝暖垫,熏香暖炉,龙八垂手而伺,看着眼前这个大宋最有权势的老人,却没来由的觉得冷。
似是从棺材里渗出的丝丝冷意。
汴京
苦水铺
这个江湖八卦的集散地,今日所有的消息加起来,都没有这一条让人震撼。
三张标了花红的悬赏贴于土墙上,衬着斑驳剥落的尘土,昭示诱人的价码。
夏小八提着大暖壶在打酱油的人群中招呼着。
"三千两纹银......啧啧"
几双眼睛横过来,"你去?"
于是那声音又小了下去。
夏小八越过高高低低熙熙攮攮的人头,张眼看墙上的悬红,墨迹苍苍,那纸上朱砂批红下,弯弯勾勾三个人头,森森然的,不比隔壁虎娃画小猫小狗的形貌好多少。
夏小八拉着身旁青衣书生的袖,"这写什么啊?"
那书生抱着袖,"你不会自己看么?"
嘀咕了一声,"我不是不识字么"。
那人笑了一下,"方应看杀了金使,带无情亡命天涯,戚少商是帮凶。"
这书生笑起来,却是好看。
夏小八继续膛目,"谁是方应看,谁是金使,谁是无情,那戚少商又是谁?"
似前几日戏台上唱的那书生,小姐,强权,恶霸的戏本。再来个固执的老夫人,门当户对的樊笼,于是这戏本中最让人感佩的便是那忠肝义胆,把好好的一个千金小姐卖成荡妇的丫环,他恍然,"戚少商是个好人。"
"你知道?"
"戏上是这么演的。"
那书生这才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神通侯府的小侯爷方应看杀了大金的使臣,带着四大名捕之首的无情大捕头亡命天涯,金风细雨楼的龙首戚少商是帮凶。"
"啧--"
还是不明白。
春阳初升
夏小八抱着一捆被褥穿过青口巷,贫家孩子的早当家,过了冬的被子就要交到当铺去,到了冬再去赎回来。
如果到了冬,这金兵已经打到城底下,南逃的时候也就可以少带几床被絮。
转出青巷口,眼前一楼飞檐画栋,黑色的牌匾上是描金的四个大字。
夏小八不识字,但他听说过,这京城里这条街上的这座酒楼,一小碟鸽子蛋都是用十条鸡的油来配的,可以换上三床过冬的棉被,大红锦面,鸳鸯戏水,还带找头的。
从他所站的位置抬头看过去,此刻,临街的阁楼上已坐了两人。
左首白衣公子,折扇轻摇,眉间是清雅的贵气。
右首也坐了一人,白纱覆面看不轻面目,轻轻颦着的眉,疏离着,淡漠着,幽幽冷冷的温度。
握着杯的手,秀且白,但分明的指节却是有力的。
夏小八叹了口气,好花有刺,这贵介公子,有苦头吃了,有苦头吃了。
那白衣公子温柔笑着,低语了几句,斟茶布菜,状甚殷勤。
--那分明是
哪家的女子,真好福气。
山庄别院
春阳在珠帘上跳跃
方应看在窗下铺纸作画,江山大好图,万里江山,松下美人。
--鱼与熊掌。
方应看画罢,搁了笔,抬眼看了看任怨,"小任"。
任怨笑了一下,他笑起来的时候比女子还要秀气,但却阴郁。
无情也秀气,但他的秀气是有杀气的,是冷的也是暖的,冷可以彻骨清寒,暖可以扬眉傲笑。
方应看问:"安置好了?"
任怨垂首道:"一切按侯爷吩咐。"
庭前燕过,桃枝轻动,密密匝匝枝头花影。
春风正好。
寒玉香炉,纱帘轻扬,锦缎被上绣着一水的鸳鸯合欢花,屋中所用无不是精致华美之极。
只是左走五步,右走还是五步,一屋一床,剩下连转身的空间的没有。
偌大的山庄偏选此间,只能说方应看他是故意的。
无情盘膝而坐,蒙面的纱已然除下,"小侯爷,请进来吧。"
"无情兄见邀,应看怎敢不从",方应看摇着扇子晃进屋。
无情看着摇着扇,在他面前笑得温柔得体的方应看,挑眉道,"这满世界的海捕文书,小侯爷就这么到处跑,也太不把六扇门当回事了。"
"无情兄莫非在关心在下",方应看讶了一声,"我可不比无情兄,有兄弟手足,那蔡老儿连日就向诸葛先生施压要人,无情兄需要避于此处。而我么,谁又管得了我?"
这男子言语谈笑间,却隐隐有着黯然神伤。
无情冷道:"我认识的方应看,并非要人同情之人。"
方应看笑了,愈上峰顶,知音渐稀,怎不是寂寞?
--千山寂寞我为峰。
"高山流水知音少,能识得无情兄,方某有幸。"
高山在地
流水在床
无情看着方应看道:"可惜了。"
方应看折扇在手心一合,"可惜什么?"
无情目光在方小侯爷笑意深深的脸上转过,莞尔道,"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章四 但为兄弟
仇人见面若还能笑上那么一笑,恩恩怨怨纵不能一笑过,此恨只怕也未必不能化解。
很可惜,他是无情,他是方应看。
如方应看者,他笑未必不是怒。
如无情者,他的爱恨都在理智的表象下,谁又看得清?
"自古窃钩者诛,窃国者侯,本侯么,做的不过是件份内之事。"被称为贼的方小侯爷哈哈一笑,华丽的白衣一转,就在床畔坐下,"更何况,我蒙无情兄之赐伤了一年,镇日老老实实呆在府中,可是遵纪守法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