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侯爷,且看这似什么?"
方应看抬眼看去,但见薄绢之上丝线蜿蜒,却全无头绪。
无情略一沉吟,"按针路的走向,应是这样。"
他自那些薄绢中抽出三方,叠在一处。
方应看道:"是水。"
无情再加上三方。
方应看道:"是山。"
石桌之上,山川河流图已然成型。
无情道,"而剩下的这方是,路。"
方应看脸上笑容不改,眸中却闪过一丝阴霾。
月寒星垂
"哎呀呀",方应看摇着扇子,看着前方的破庙道:"无情兄,你确定没有带错路么?"
铁手与追命已为方应看调开,再加上近日梁山流寇复起,京中不稳,冷血不敢轻离,这一路行来倒也清静。
若要用梁山流寇何以偏在这个时候复起的这样问题,去问方应看方小侯爷,换来的只是心照不宣的微笑。
当然这一路行来,若无情大捕头与天上飞禽水中游鱼贩夫走卒稚儿老媪暗通唇语之类,方小侯爷也未必都能看得明白。
无情当日提及方应看的行踪,方应看便也心领神会调开神侯府众人。
这一路行来二人勾心斗角,当真也乐此不疲。
无情道:"由图来看,便在这附近不远,只是此刻天色已晚,不如在此歇息一晚,明日再寻。"
方应看笑着点头,道:"也好。"
这庙似荒废已久,却也有数进之深,只见蛛网横结,落尘处处,方小侯爷一步三叹。
方小侯爷自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早有任怨指点侍卫打扫出一方干净之地,生好火,然后退至外间,自去休息不提。
方应看拿了块干粮在火上慢慢烤热,递与无情道:"这荒山野岭的,也不知道是否有女鬼狐妖之类。"
无情接了那干粮,道:"这千年狐妖么,也许就是小侯爷的同类,又何必担心。"
方应看哈哈一笑道:"无情兄的笑话真冷,这说起鬼怪之谈,我倒也想起一个故事。这长夜漫漫,左右无事,无情兄可愿一听?"
无情在那火上暖着手,道:"小侯爷既有说书之兴致,无情何妨洗耳恭听。"
方应看道:"相传,唐玄宗年间,有一书生与妻成婚年余,举案齐眉,其情甚笃。那一日其妻返娘家省亲,逾一日一夜未归,生心内不安,侧夜未眠,往接其妻。却只见山洪漫野,其妻之娘家已尽为落石所埋。生心痛难言,终日于房内,借酒浇愁。那一日醉中,思及昔日画眉之情,抚镜大哭,泪洒镜中,却见宛然其妻音容。至此,生夜夜以泪以血洒镜,但得一会,便忘却红尘俗事。忽一夜,生于梦中闻有人唤,却是爱妻归来,容颜如生。妻言,那一日山洪漫野之际,她已离开娘家,却困于山中,数日方才寻得出路,生大喜。如是三年,夫妻相敬如宾,膝下育有一子。"
无情道:"贪欢慕爱,竟是虚妄,这女子只怕非是生人吧。"
破庙之中火光昏暗,那眉眼映着幽明的火星,却是半点无情的冷。
方应看淡淡看了,缓缓接道:"那一日,镇上忽来了许多军士,言欲于其妻娘家所在之山开荒屯军,清尽淤泥,生往收尸骨。却见一具白骨,腕中一弯银镯,竟是昔日生与妻定情之物。生惧,往避道观之中。夜深之际,闻窗外有人唤之,躲于被中,战栗。良久,闻人声已静,方敢抬头,却见其妻牵子立于床前。妻唤生抱子,生面如尘土,不敢伸手。妻笑言,你我三载夫妻情份原来不过如此。伸手推子,扑地化为水。生再看其妻,却只见眼前碎片晶莹。原是镜中之妖,感生之情,毁千年道行,以他人形貌,得三载人世之欢。"
方应看说完故事,摇摇折扇,笑道,"哈,以无情兄之无情,这生死情缘不过如此而已,暂且听来解解闷吧。"
无情抬眼,却道,"小侯爷毋须多虑。"
方应看哦了一声,偏了头看他。
无情继续道,"小侯爷若死,自有娇妻美眷,唤魂兮归来。"
方应看大笑道:"只是不知那个时候,无情兄对在下可会有一刻想念?"
章六 当时只道是寻常
他就在那大笑声中,向无情走了过来。
无情看着他,手中扣着一枚情人泪,却并未出手。
许是水香太暖,月色太柔,色相太过美好。
将无情拥在怀中,方应看呼吸微乱,"无情。"
无情看着他,眼眸凝静,"小侯爷真欲寻死?"
发垂落,火光跳动在方应看的眼中。
有欲,却仍是优雅,只是这欲却因了那分优雅更加嗜人。
他笑道,"宋藏兵百万,若有日亡国,绝非兵器之失。无情兄,你就是知道这点,才会将这兵库之密交与我,更何况明日自然不轻松,你又怎会在这个时候下杀手?"
手探入衣襟,那水之香,月之柔似就在他的指尖,那么近,那么远。
贴合的身躯,无情已能感觉到方应看身体的变化,那如火的欲望。
灼热的指尖滑进他的袍,握住他无力的足,在那谑笑的目光中拉开。--这样的姿势。
无情冷道:"方小侯爷,无情非是任由你施展风流之人。"
方应看唇边轻露一笑,淡淡苦涩滋味:"无情,我对你之心,你便无分毫感觉?"
月色朦胧,隐隐夜虫的鸣叫之声。
无情抬眼,却见方应看正看着他,眼底阴沉。
那一夜的屈辱翻上心头,无情眸光一冷。"方小侯爷,当日毁却你我间的信任者,是你。"
眉稍眼底,生生如恨。
信任?原来你我之间曾经有过信任?方应看唇边的微笑凝成苦笑。他伸手将无情扶回轮椅,温柔的为他掩好散乱的衣襟,步向窗边。
如水月华照着这男子锦绣白袍,宛如寂寞,他负手道,"成崖余,逼到这个份上,才能看到你果然有恨,那要到什么地步,才能看清你是否有情?"
无情垂眸看着身前的火堆,方应看将他的轮椅放的位置很好,既近火,又不为烟熏所扰。
微弱的火光在寒风里颤了颤,夜这么冷,天这么黑,那点火又暖得了谁?
方应看也在看着。
良久,无情平静抬眼,道:"小侯爷既然尚茶,可知,禅者有云:无心之茶,柳绿花红。"
煦暖晨光照在林间枝头,婉转鸟鸣之声,无情自溪水中洗了手,回首见方应看正轻摇折扇,微笑的看着他,眉间贵气一径如常。
昨夜到了最后两人也只是相对无话,看着方应看看那赌气睡去的容颜,无情只得摇头苦笑。
触及冰面的那把刀终未再进分毫。
感觉到他的目光,方应看收了折扇,微笑。
纵然无情对他的人品知之甚深,此刻乍见晨光下的那袭白衣翩然,一瞬之下,却也有公子如玉的错觉。
无情道:"图上所标之路至此已是到头了。"他自怀中取出那七方薄绢持于手上,昨夜那番宽衣解带,连带着怀中之物都已散乱。
方应看见他沉思,步向水边,手一扬,一枚卵石自波光潋滟间弹出,笑道:"都乱了吧。"
乱?无情脑中似灵机一现,凝眸一看那薄绢下方果绣有字,沉吟道:"江南七府,刘郑李赵王孙钱。原来如此--"
他将手中薄绢重新叠起,举向天光。清晨的柔和光线下,那白色的身影竟似透明一般。这男子最让人目眩神迷的时候便是此刻,眼底的光彩洞透人心世情。
方应看抬眼看了,淡淡笑道:"是树。"
树生崖上,清澈潭水倒映斑驳树影。
只是这光影瞬移,哪一棵才是。
午时,骄阳正盛,无情看着水中的倒影,道:"果然是这个时候。"
子丑寅卯辰巳午,果然是当七之数的午时。
无情转动轮椅,前行,"卵石何辜,得尝血河神指之滋味。"
方应看笑了,他长身而起,举足跟上。
崖上,有树枝杆苍迥,亭亭如盖,似极绢帕之中的轮廓。
这棵树却是孤悬于半山岩石之上,若非正午时分潭水倒影所指,实难发现,且这半山之处飞鸟也不易落足,极为隐秘。
岩石狭小,仅容数人。
方应看吩咐一声:"小任,你们守于崖上"。双足轻点,连踏几步,落足于岩石之上。
无情双手在轮椅上一撑,白衣轻动,转瞬便飘落于方应看身侧。
这二人一站一坐,山风牵起白色衣袂,俱是风姿卓然。
方应看立于那树下,以指扣之却闻金铁之声,他眼中带笑,如端视最美丽的女子,道:"我正疑惑,若是自然之物,岁月风霜,图上所绣之树型不会变化么,原来如此。九天玄铁,不愧是我朝开国之君,果然大手笔。"
传说中的炼铸兵器至宝九天玄铁,一点精铁所铸之箭便可穿重甲。
"别碰",无情白衣委地,坐于树前,道:"小心机关。"
却是迟了,只听得一声轻响,数点寒芒破空,方应看手中折扇一展尽数扫落,一边继续悠然煽风点火,道:"哎呀,这等机关,就这历朝的文人皇帝谁能接得了,这太祖皇帝倒也不怕他的子孙没死于兵乱,倒先死于他老人家的机关么?"
无情细细看着眼前的树,这树上枝丫横纵错落,竟暗合梅花术数之理。"那他老人家就且在九泉之下哭上一哭吧。"
由来这江山安稳靠的均是清明吏治,施行仁政,守制取衡,若是子孙后代没出息要了到靠兵器来守江山的地步,这改朝换代便也没什么好可惜的了。
方应看道:"果然是无情兄一贯的风格,只是这番诛心之语若为今上所闻,只怕他的脸色一定很好看。"
无情道,"小侯爷也是今上跟前的红人,也不妨前去说上一说。"
方应看哈哈一笑,道,"无情兄如此洞达之人,又何必为这昏聩的宋室陪绑?"
无情道,"我曾恨过这苍天,也曾见过这昏暗,更怀疑过这世间法理。但现在,我认命。"
方应看讶异道:"认命?"
无情此人,一向奉行的是天道不彰我代而行之,手段之狠辣有时他也有所不及,此刻,何来认命之语。
无情一笑,却是淡然,"天地万物尽有其一定命数,我既入自在门下,列四大名捕之中,此生何事该为,早已知晓。此次我助你,便已非无情当为,可一不可再。"
这山风之中,那羸弱的身躯却有虽万千所不能挡的气势,方应看忽而一叹,正待说些什么,却听无情道:"是这样了,请小侯爷且退开。"
手中扣着六枚银针,首微扬,目光定且稳。
树枝之上,六处凹陷,正合六爻之数。
六针入穴,山石骤然晃了一晃,树中竟洞开一个豁口。
"小心",方应看话音未落,身形便已急掠而起。
无情一抬头,只见那上方滚滚石落,手自地上按了一按,身形便已飘起。
滚石砸落于他们方才立足的岩石,一阵剧烈晃动,入耳便闻那玄铁所铸之树轰鸣不已,浮云似也为那声波所遏。
无情身无内力,此际但觉胸口烦恶难当,口中腥甜,身形一滞,便向石台坠落。
方应看眼见青色碎石中一道急堕的白衣身影,手一挽便已将他拥在怀里。
手中红色光芒一吐,血河剑钉入山石之中,阻住二人下堕之势。
看着那眉眼,方应看苦笑道,"好像和你在一起,我的运气也变差了"。口中长啸一声,声动数里,竟是用自身修为强抗玄铁轰鸣之声。
无情抬手抹去唇角血痕,摇头道:"这九天玄铁之音非是内力所能抗衡,你莫管我,先入树中取兵器图谱。"
方应看眉头一皱,厉喝道,"闭嘴"。
无情哑然失笑。
方应看看着他却没有笑。
无情是看惯了方应看笑的,运筹帷幄时的清贵高华,拔剑杀人时的阴狠毒辣,更有逼迫于他时的邪魅张狂,却无一种似他此刻的神情。
方应看轻道了声:"对不起。"
这一声却不知又是何所指。
耳畔落石风厉,玄铁轰鸣,无情无内力护体,这九天玄铁仅外围音波便已震伤了他。此刻莫说入铁树之中,重回崖上却已为不易。
正是生死当头,两处目光相接,这一眼,却是岁月静好,世间一切不过如此。
那些笑里藏刀,机关算计,我想你死,你想我亡。
什么都不必再说了。
无情心内竟也有点点温柔。他苦笑道:"方小侯爷客气了。"
岩石滚滚,血河剑难以持久,方应看额上已为滚石所伤,纵然染血,他仍笑得优雅。"哎呀,出门忘了算卦,果然是注定要倒霉了,我认了"。
无情锁眉沉思,道:"这石壁难以持久,此刻撤剑,以你之功不难上崖。"
感觉到唇落下的温度,无情抬眼,却听得方应看在耳畔说了几个字。
长袖微动,方应看笑了一笑,眼中金色光芒骤盛。
纵然束发的玉冠已散落,但此刻他的神情却如君临大地的苍鹜。
血河神指凌空一弹,击剑。
血河剑断,血光暴涨。
他借那一断之力,出掌,无情但觉身后大力一托,身形已然飘起。
回首再看,那石壁怎经血河剑断之击,已然松脱。
他轻喝一声,手中牵情丝一展,待要挽上方应看,却已是不及。
山谷深深,风中一袭白衣如雪飘落,渐去渐远。
冷冷山风呼啸,白雾苍苍茫茫。
无情落于崖边,手中一片衣袂已然染血。
方应看在他耳畔说的那句话却是,"江湖路远,珍重。"
无情眸光一静,隐隐为痛。
任怨与众侍卫已掠至崖边,但以他们的修为,却无可奈何。
任怨神色一变,道:"下崖,搜。"
星幕低悬,夜凉如水。
破庙之内,无情坐于轮椅,听遥遥夜虫之声更添寂静。
任怨推门而入,无情看了他那苍白神色,道:"你且歇歇吧。"
任怨笑了笑道:"他死了你是不是很高兴?"虽然笑着,那俏丽男子脸上的怨毒却是刻骨的。
无情抬首看那月光,那一夜的月光也是如此。
任怨斜眼看他,冷笑。
半晌,无情一笑道,"任公子,我在此已逾三日,明日一早便行还京。"静定的眼底似雁过无痕。
任怨冷冷看了他一眼,转身,狠狠的一拳击于颓废的木门之上,一阵冷风灌入,火烛一跳,带着一缕青烟,寂灭。
唇边笑意渐渐褪去。
那一夜也在此地,那时人在月光下。
他道,小侯爷若死,自有娇妻美眷,唤魂兮归来。
他回,只是不知那个时候,无情兄对在下可会有一刻想念?
--什么人啊,死了也不得安生。
章七 故人叹
雾锁重楼,开封府,时为冬。
荒野之上一骑飞驰,马似乌云,四蹄踏雪,转眼便到城门之下。
马上一人裹在重甲之中,看不清面目,一人一马竟似一团黑色的寒意。
城头在眼底清晰起来,城头大宋龙旗猎猎于朔风之中。
他拔箭,张弓。
夺的一声,一枚金色箭矢钉入朱色木门,碗口大的门钉为之一颤。
"告诉你家皇帝,明日午时,战。"
战马前蹄刨着足下冻土,扬首长嘶。
冬阳苍白,远方大地还笼罩在沉沉黑暗之中。
"世叔",无情自窗边转过身来。小楼之中有寒香盈袖,今冬的梅开得早开得盛,似是感天地之至寒,大寒未至便已怒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