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在嘴边的道歉-1
开车经过中山路的时候，路边有辆脚踏车，载著两个穿著制服的高中生，後面那个站得高高的，手上拿著烟，前面那个弯著腰在骑车，脸上什麽表情没看到，这画面却让他想起了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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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著脚踏车，他低头哪里也不敢看，眼神只定定地往前方看。不敢看别处的原因不只是因为他身後的人是个麻烦人物，更多是因为他很紧张──班上有几个人是学校的问题学生，打架、抽烟、恐吓、甚至有人谣传他们加入帮派、晚上还会去飙车、跑去吸毒，其中有一个特别「大尾」，大家都叫他隆哥，是那群人、甚至是学校某群人的带头者，下课若是在教室里头，便是几个人围在他旁边不知道在聊什麽，大部分的时间都不会在教室，常常会有人来班上找他出去。
这群人对叶司粲而言，是完全不同世界的人。
坏就坏在上个礼拜换座位，他的座位被排到隆哥的隔壁，不该说「被排」，而是隆哥找人换座位──换到他旁边。
他猜测隆哥是想做靠外面走廊的座位，才换过来，只是不巧那刚好是他旁边......
一旦隆哥坐过来了，就不会有人愿意和他换座位了。
上课的时候他大部分的时间都会在教室，趴著睡觉，叶思粲坐在他旁边一个礼拜，从一开始不敢正眼看他，现在虽仍是不敢看他，但是一旦隆哥睡著，他就会开始观察隆哥的五官。
他很羡幕隆哥有这麽好看的长相，和他的本人一样粗犷，睡著的时候看起来是那麽无害，当然眼睛一睁开就不一样了。
完全是不同世界的人，两人唯一有过一次互动就是──「喂，借我一支笔。」
然後他仍然不敢看对方，低著头把笔递出去，他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在发抖。
那为什麽他现在会这样骑脚踏车，载隆哥呢？
他今天放学比平时慢了一点回家，其实也没干嘛，他不太参与班上的活动，朋友也就那一两个，只是他想说在学校把作业写一写──趁著教室没人的时候，坐在隔壁的座位，隆哥的座位......
然後趴在上面睡了一下，没想到一睁开眼天已经全黑了。
还是隆哥把他叫起来的。
「喂，你在我座位上干嘛？」
他猛一抬头，对上的是那双眼睛，刺眼得让他眨了一下眼睛，随即又避开目光，「对、对不起......」
「干嘛道歉？要睡就睡啊。我只是来拿一下东西。」隆哥把手往那张桌子的抽屉里伸，叶思粲紧张地跳了起来，椅子碰一声往後倒，发出巨响，......完蛋了，他心想。
「欸，干嘛这麽怕？」对方好像被他紧张的模样弄得也有些烦躁。
「对、对不起！」
「......」看他又道歉一次，隆哥皱眉头，同时也在抽屉摸到他要的东西了，算了，心情还不错，不想和眼前的人发脾气。
叶司粲弯腰把椅子扶好，低著头，也瞥到对方从抽屉拿出一包菸，违禁品啊，他心里第一个念头。
「你有没有骑车啊？」
「有！」对方提问，他马上紧张地回答。
「让我搭一下便车吧？」
挂在嘴边的道歉-2
说是搭便车，其实一点也不顺便。隆哥指的方向与他家完全是相反的方向。
他很紧张，搭便车的男孩在抽烟，他闻到一阵阵的烟味飘来，他很担心等一下如果被看到，会不会连他也一起被记过？他担心要是他等一下不小心跌倒之类的，会不会被他揍一顿？他担心等等他要他骑快一点的话，他又觉得危险──他很紧张。
然而站在後头的人什麽话也没说，只是迎著风，叼著烟。
他也开始渐渐感到有些放松，甚至觉得有些得意，班上最大尾的隆哥现在正站在他车上呢。
「啊......喂，停车。」後头的人突然发出一声命令。
他紧急按了煞车，後头的人顺势跳了下来，他这才注意到前头有几个也穿著他们学校制服的男生，看起来很不怀好意地挡著路。
「隆哥，我们老大想找你过去谈一谈。」其中一个理著小平头的男生，用台语道。
「要说啥？」隆哥也收起刚刚对待叶司粲的那种温和的国语，换上了台语。
「十六班那个阿潘......」
「他自己来找我碴的。」
「有什麽理由你就去找我们老大说，阿潘是嫂子的堂弟你又不是不知道。」
「干伊娘，是你老大出来闯还是你嫂子出来闯？」
「──有话去找老大讲啦！」说不过隆哥的几个人，不客气地回嘴，他们手上都拿著球棍之类的武器，隆哥看了一眼牵著脚踏车似乎被吓傻的叶司粲，「让他先走？他只是我同学。」
「不行！他要是去搬救兵，那我们不就惨了？」
叶司粲知道现在大是不妙了，他一脸无辜地看著隆哥，「妈的......你跟我过来，跟在我後面不要讲话。有事情我挡。」隆哥的气势也变得凶残。
他把车停在路边，跟在隆哥的後头，走进旁边的小巷子，走到底是个空地，他看到有人倒在地上、被一群人围著，看起来是「老大」的男子，应该有二十岁了，不同於其他穿制服的少年，他站在最後头，没拿任何东西，只是冷冷地看著他们走过去。
倒在地上的家伙似乎已经昏倒了，隆哥看了一眼，马上就抬头瞪著那个为首的人。
叶司粲只想著隆哥怎麽敢直接这样看著对方啊？这种情况最好就是道个歉、然後握手和解──这才是大人处理事情的方式啊。
他们人那麽多──叶司粲算了一下，连刚刚那几个带他们进来的，这里少说也有十五个人以上，倒在地上那个都被修理得这麽惨了！
「喂，阿隆，你才刚加入，就那麽嚣张唷？」为首的人冷笑。
「阿潘自己来找死的。」
「说啥啊？我看是你找死吧？明明知道那是嫂子的堂弟。」
「老大，嫂子又没有出来闯，我干嘛要看她面子？」
「耍嘴皮子嘛......」
「你都把我的人打成这样了，还想我怎样？」
隆哥的气势不输给眼前的男人，也许有机会脱逃，叶司粲想著，可悲的是他连开口都不敢，只能默默地看著。
「道歉。说，对不起，我就放过你。」
「......」沉默，隆哥瞪著眼前的人。
「不说，那我就只好跟你说对不起啦。」男人笑了，围著的那群人也笑了，手上的武器开始有些动作。
「......不要波及到他，他只是我同学。和我没关系。」隆哥开口，听起来他是有决心想要受这顿打。
「啊，你同学啊？」男人目光转到叶司粲身上，「不然这样好了，你同学代替你道歉，好不好啊？」
叶司粲内心的反应是「好！！」。然而隆哥倔强的个性不接受，仍是沉默。
「不然就只好一起打罗？......同学，你叫什麽名字啊？」
叶司粲真觉得害怕，他不想被这麽可怕的男人盯著瞧。
「叶......司粲。」
「什麽？大声点。」
「叶司粲！」
「喔......叶同学，很害怕吼？不要怕、你只要说一句对不起，我就放过你和你们阿隆好不好啊？」
几乎，对不起几乎都要脱口而出。隆哥却转过身来给他一个眼色──他紧张得都快哭了，又看到地上的人，伤痕累累，又想到周围的人手上的球棍，他真的好害怕。
「叶同学，你们阿隆不识相，不道歉，也就算了。看在他在你们学校也是个大人物嘛，你呢，就不一样了，我只是要个对不起，就这样子，对你而言不困难吧？」
叶司粲动摇了，他不想管什麽隆哥的眼色。
「......对不起。」他说出来了，声音很微弱，现场的宁静却仍听得清楚，然後他也感觉到隆哥正瞪著他。
「听不到啊，叶同学。」
「对不起！」他大声道，他不管什麽隆哥的目光──即便他知道现在隆哥也想要出拳揍他了。
「哪有人道歉这样站得直直的啊？给我们鞠个躬嘛......」
「对不起！！！」叶司粲弯下腰，弯到他的头都要碰到膝盖了，他觉得眼眶很热、眼泪或是汗水之类的东西滴了下来，听到身旁的人发出几声笑，还有隆哥重重的呼吸声。
「对嘛，这才像样啊。」男人的声音又传过来了，「不错喔，这家伙，叶同学，哪天你不想跟阿隆，可以来找我，我可以给你一个工作──专门帮忙道歉。哈哈哈......」
群众的大笑声渐渐远去，只有叶司粲还是维持著弯腰的动作。
挂在嘴边的道歉-3
「你干嘛道歉？」隆哥蹲下去看看那个受伤的男生，拍了一下对方，对方才睁开眼，想说什麽、隆哥不让他开口，转过头来瞪著叶司粲。
叶司粲没有讲话，他的心跳仍然很快、手还有点抖。
「我在问你话啊！」
「......对不起......」
「干！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拎北要你道歉干嘛？讲不够是不是？这麽想说对不起，你去找他、再去找他啊！」爆吼声让叶司粲的脑好像要爆炸了，「我在问你，为什麽要道歉？」
叶司粲摇头。
「讲话啊！」
叶司粲仍然低著头。
「──我在问你问题！」隆哥站起身，推了叶司粲一下，後者踉跄几步往後跌坐了下去，一脸惊恐地看著对方。
「干嘛道歉？」隆哥对上了对方的目光，紧盯著他，继续问道。
然而叶司粲终究没有回答，即便後来隆哥气得赏了他几个拳头，他躲不开，只能挨揍，边哭边说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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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到这儿，继续开著车，慢慢地开著，注意路边有没有人向他招手，大学毕业以後没工作，父亲的介绍他跑来开计程车，本想著半工半读将来再考研究所，一开始开车，就做了三年了──反正自己就是这麽懦弱、无法坚持的人。
他注意到公园附近有两三个人站著，正朝著自己招手。
他稍微加快了速度，往路旁靠，却看到有个人浑身红......身旁两个人支著中间的人，开了车门，三个人都坐进了後座。
「快点！到最近的医院去！」
他大概猜测是怎麽回事，遇到这种客人最麻烦，送医院的，但是他又害怕不敢拒绝，所以只好老实地催油门，加快速度往市立医院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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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竣隆看到那个人弯腰道歉时，他真的气到想乾脆直接借旁边的球棍把他打死算了。
但是他注意到那家伙流下来的眼泪。
揍了他一顿之後，看他歪歪倒倒地牵著脚踏车离开，杨竣隆真的很生气。
然而隔天开始，那个坐在他隔壁的同学再也没出现了。
杨竣隆下课时间很少待在教室，偶尔留下来的时候，也都是等著隔壁班的人来找他「谈」事情。多半不是好事。他在教室里头谈事情的时候，常常会感觉到有个人在看他──然而他一转过头，常常只看到低著头在看书的叶司粲。
......那个好学生常常在偷看他。
班上的人都不敢看他，早就把他当成透明人一样，连老师也是。只有叶司粲常常会偷看他，他感觉得到。
所以那次换座位，他故意找人和他换到他旁边。
叶司粲偷看的目光很明显，在他坐了那个座位几天以後便有感觉。虽然是趴著在睡觉，但老师讲课的声音很难让他熟睡，脸朝著叶司粲的方向，便感觉的到对方的目光正在自己脸上扫描。
那天放学，他看到叶司粲在自己座位上睡著时，他看了他好一会儿，叶司粲平时就是这样盯著自己瞧吗？睡著的脸有什麽好看的！
他怯生生的态度让他很不爽，那不如继续睡好了，表情还比较自然。
不敢抬头正眼看著自己，只会低头说对不起、说好，杨竣隆觉得这家伙很无聊。
直到那家伙鞠躬、然後掉眼泪、他抓起他揍了一顿、最後是消失。
他突然觉得有些失落，他让人去问问叶司粲到哪去了，只知道他是转学了。
......身体很痛，没想到会挨一刀，意识模糊之馀，国中时候的一些往事居然就这样浮上眼前了。
他的视线有些模糊，兄弟们好像把他扶上了一辆计程车？车子开的速度不够快啊，这样下去他会死掉的......
「开快点！」他身旁的小弟大声命令。
「对不起！」他好像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对不起。
然而开车的人始终不改他怯懦的个性，头也不敢回，努力让自己不要超速却又能符合对方需求地尽快赶到医院──对方丢了一张千元大钞说句不用找了！就把人扛下车，他也迅速逃离了医院。
挂在嘴边的道歉-4(完)
他擦著车子，车上好多血啊。真是太可怕了。幸好警察没有找上门来，叶司粲真怕这种麻烦的事情。难道自己命中注定要和这些黑道啊、流氓扯上关系吗？
......算了，反正他们给的钱也不少。
刚刚受伤的那个老大应该没什麽事情吧？
......如果老实道歉不就没事了？他突然有些怪罪地想著，道歉就不会受伤了！
对了，那时候......
「我──明天就要转学了！很希望可以和你握个手，隆哥！」这句话，他对著镜子不知道说了几次。
因为即将要转学了，母亲在吃晚饭的时候提醒他，明天是最後一天去学校，看有没有什麽未了的心愿，要趁早完成。
他只想到坐在隔壁的那个隆哥，总觉得不和对方留下一些什麽回忆，会很可惜。
「隆哥！我明天要转学了，很希望可以和你握个手！」他又对著镜子再说了一次，不行，他不敢，光是对著镜子、他就已经手脚发软了，更不要说当面了。
隔天，隆哥快中午才到学校，叶司粲一个早上鼓起的勇气，一看到对方又软下去了......
午休时间，隔壁班那几个人又跑来找隆哥，靠在窗边讲事情。上课时间，隆哥睡著了，捏在叶司粲手中那张纸条，早已被他的手汗浸湿，仍传不出去。
他不断鼓励自己，才决定在放学的时候一定要说！结果隆哥那天下午三点就自己提早放学，他也没机会讲。
失望之馀，他一个人坐在教室留到了很晚，趴到了隆哥的座位上，握不到手，至少这样也算是间接接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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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如往常一样开著车子在路上绕来绕去，电话过来，公司打来说有几个人指名要搭他的车──他觉得莫名其妙，计程车很少这样指名要搭谁的车吧？
然而打电话过来的小姐听起来有些紧张。
他只好赶紧把车子绕回去公司，看到两个穿著衬衫、戴墨镜的男人，其中一个扶著另外一个。──看起来是黑道，难怪公司这麽紧急打电话让他回去。
被搀扶的那个人坐上车，坐在他後面，另一个坐在副驾驶座。
「请问去哪里？」
「──你家。」
对方是在开玩笑吗？叶司粲慌了一下，「客人真爱说笑......」
「什麽爱说笑！？我们老大不讲笑话的！」
「是、是！对不起。」
......叶司粲觉得莫名其妙啊，他前几天才载人上医院，今天怎麽对方马上又指名要撘他的车去他家？
「喂，怎麽还是那麽爱道歉？」
......他突然觉得这声音有点耳熟，但他不敢回头，甚至也不敢从车内的後照镜看坐在他後面的人。
「......而且还是一样不敢看我？」
「呃......」他想著他有没有猜错，隆哥？却仍然不敢开口。
「你真的是专门当我的司机的。」後头的人像是回忆什麽般地说道，「上次被围是你载我，这次被砍，还是你载我。」
「要不要来当我的司机啊？」对方的声音就在耳边绕著，似乎是靠到驾驶座後方了。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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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叶司粲是答应了，但他不知道是因为像当年一样很害怕隆哥才答应，或者有别的原因。总之，他知道隆哥後来把那个当年要他道歉的家伙给扯了下来，自己爬上去当了老大。──至少不会再让他去做什麽道歉之类的工作了。
挂在嘴边的命令-上
「到『天上人间』。」男人一坐上车，便如此命令道。
──对男人而言，这并不是命令。然而听在司机的耳中，男人的任何一句话都充满了危险。又他从没改过他怯懦的性格，自然一路上是战战兢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