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真还是我自己戴着比较适合,"西西莉亚将蝴蝶结熟练地别去了自己头上:"虽然福勃斯先生是位非常漂亮的人儿。"
福勃斯不知该如何应答,含糊几声,应付过去。西西莉亚俏皮地看着福勃斯说,"少爷"今天的心情似乎不好,是因为"孤儿"的缺席么?
福勃斯不愿意想这件事,摇摇头,露出了很明显的不耐烦。
"枫叶红了,糖浆也该做好了;福勃斯先生,您能陪我去河边的小店看看么?难得这样好的天气,不是么?"
那天他们两人在外面用了餐,用餐的时候福勃斯依旧无精打采,西西莉亚也不过多抱怨。回到剧院时,西西莉亚对福勃斯说,一切都会好的,福勃斯先生,您难么善良,上帝一定会让您幸福的。
福勃斯心情果真好了些,朝西西莉亚挥了挥手,回自己房间里,发现蝴蝶已经睡了。他很想将蝴蝶推起来问问今天的一切到底是作何解释,可他又隐约觉得不该问。最近蝴蝶为了改剧本经常工作到很晚,这一切都是为了福勃斯;福勃斯最终没有将蝴蝶推醒,他像往常那样吻了吻兄弟的额头,自己也睡下了。
第二天早晨,当罗南小跑着来到餐厅时,福勃斯身旁,那个自己一直占用的座位上,已经多出了西西莉亚小姐的背影。罗南僵硬地看着哈哈笑着的福勃斯同西西莉亚轻声交谈着甚么,他只向前走了两步,就没有再走的勇气了。蝴蝶不知甚么时候来到了罗南身后,他推推罗南,示意他过去;罗南默默地走去了餐厅另一边的角落,将脸面向着墙壁,一早上都没有再回过头。
上午时,蝴蝶来到练习室,想同福勃斯说些事。福勃斯出来了,看着地板说,我要练习,之后吧。蝴蝶纳闷了,对福勃斯咿咿呀呀道,你是不是应该和罗南一起排练?福勃斯静静地说,他都不愿意演了,我同他还有甚么说的?
蝴蝶还想说甚么,福勃斯已经跑回练习室了;他本想等着对方一起吃午饭,可他不敢--自己必须留在克里斯多夫的办公室里写东西呢,如果不好好些,他对克里斯多夫来说就一无是处了。他不安地回了克里斯多夫的办公室,认真地构思着新剧本;克里斯多夫看了看开头,点点头,他因此很高兴。
他们又做爱了,正午的太阳穿透了窗户,蝴蝶看着那束光,感觉着自己的抖动,品尝道了绝望的味道。他希望自己的才华能博得对方的注意,可是克里斯多夫显然没有;他告诉自己在对方身上奢求温暖是愚昧的做法,可他没有勇气放弃这唯一的体温。这一个月的交往以来,蝴蝶清楚地认识到自己对对方来说连泄欲工具都算不上,克里斯多夫有的是相好,同自己的一切,只是对方为了得到能匹配他音乐的剧本而开出的条件。克里斯多夫离开之后,蝴蝶独自留在凌乱的沙发上,想了很多东西。他觉得自己的人生没有未来也无所谓未来,他的条件和身份无法为他支撑起任何现实的梦想,他追求的一切都完全不可能,他幻想的任何一个未来都不可能到来。
整个下午他都在幻想,用幻想抚慰自己深深被践踏了的自尊。晚餐时他看见自己的兄弟还同西西莉亚坐在一起,而远处的角落里,罗南正麻木地面壁。他端了饭,坐去了罗南身边;现在的罗南能带给蝴蝶很多沉静,挨着罗南坐能让他放下很多心思。
第七章
蝴蝶只询问了罗南两句话,罗南的话匣子便打开了;这一开了就一发不可收拾,罗南的不满和委屈稀里哗啦地全出来了,蝴蝶只好不断地打断对方,说慢一些慢一些,您的嘴我都快看不清了。
蝴蝶写道,您要是愿意坐过去,福勃斯就不会赌气了。
罗南居然愣了一下,随后说,然后呢?
蝴蝶做出惊讶的表情,笑着写道:或许能和以前一样的。
"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了,"罗南苦闷地抱着头说:"和他继续粘在一起对福勃斯没有好处,他需要女人。"
蝴蝶一激灵,写道,他也需要朋友。
"我无法成为他的朋友--你知道的!"
蝴蝶说,您是一位善良的人。
罗南气鼓鼓地离开了,蝴蝶收起自己写下的一大堆纸条,将它们丢进了身后的垃圾桶。那天白天他没有去克里斯多夫的办公室,他去了河边,看了红色的枫叶,还买了一些糖浆。入夜了,他回到自己的房间,房间门口站着罗南,房间里没有光,福勃斯显然还没有回来。罗南拖着蝴蝶去了稍微亮堂点的地方,随后开始发泄自己心中的不愉快。蝴蝶笑着听对方诉苦,心想,愿意让福勃斯过正常人生活的人是你,回头过来不乐意的人还是你--这个人是普通人。
罗南说,蝴蝶我要是像你一样就好了,眼睛一闭就甚么也看不见甚么也听不到了,我为什么不像你那样?!他们两人练习双人舞,我闭上眼睛还能听见他们的笑声,我死死塞起耳朵也还是会不自主地捕捉那漏进来的一点点笑声!我忍不住奚落了福勃斯--我居然说了那样的话--他居然不生气,转身走了!
蝴蝶做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笑着写道:原来您等了这么久,是为了道歉?
罗南先是否认,后来看了看蝴蝶,觉得自己么有必要在蝴蝶面前隐瞒甚么,最终点了点头。罗南开始说福勃斯了,先是说今天他们两人对话的内容,随后大概形容了福勃斯和西西莉亚两人的舞有"多么美丽";说这话的时候,罗南很不服气,但是没有办法,他是老实人。
蝴蝶又开始埋头写字了,罗南兀自说着,蝴蝶也听,一边听手上一边快速地写着;罗南一直说,蝴蝶一直听,奇怪呢,蝴蝶根本没看自己的嘴型,可为什么自己发出疑问时对方就能"恰好"抬起头来点头微笑呢?蝴蝶写字很快,不多时便写了满满一页。他递给罗南,罗南发现,那上面写的都是福勃斯小时候的丑事,有很多福勃斯自己已经说给罗南听过了,罗南便指了出来,说,这个我知道了,福勃斯说过。
蝴蝶脸上有一瞬间的失望,天黑了,看不出来。他仔细回忆了两人小时候的事,找出记忆缝隙里的那些模糊往事。他又写了满满一张纸,这次的内容都是新鲜的,罗南看得入迷,不断地询问着细节。蝴蝶挨个讲了,他告诉罗南,小时候福勃斯怕黑,半夜上厕所时总要拉着自己一起去。
福勃斯终于回来了,罗南站了起来,蝴蝶也跟着站了起来。福勃斯有些惊喜又有些气恼,惊喜的是现在,气恼的是之前很多事。蝴蝶做了个手势说我先进去了,他进去之后,罗南和福勃斯说了很久,福勃斯才回房间。蝴蝶问他你们说了甚么,福勃斯不吭声。最近福勃斯总躲着自己,蝴蝶很纳闷,更觉得惊奇。由于太过亲近了,他反而无法询问对方到底发生了甚么事;他们之间不可能有这样的情况的,说出来,正式问了,就好像将这样一个标志性的事件挑明了,而蝴蝶相信有些事情需要保持心知肚明之后的沉默。
第二天,蝴蝶犹豫了很久才决定去克里斯多夫的办公室,对方居然没有生气,也没有询问失踪了一整天的蝴蝶去了哪里。蝴蝶坐去窗前开始写作,中午时分他们如往常一样做爱,完毕之后蝴蝶要求克里斯多夫将他扶起来,克里斯多夫照做了。蝴蝶本以为对方这样的举动能令自己心动--他一直期待着这个举动;然而真正做了,他又觉得乏味起来,他想,原来这样做了,也不过如此。他沮丧地看着克里斯多夫背对着自己作曲的身影,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对方身上渴求着甚么,又能渴求甚么;他绝望地想,原来肉欲是这么地没有道理,竟能让一切理性和原则背弃自己。
那之后的蝴蝶一直郁郁寡欢,笔下的剧本从开始的喜剧成了现在的悲剧,那里面的爱情得不到回报,那里面的大家对他人的痛苦投以怜悯的目光,总是抱歉地说,对不起,我无能为力。蝴蝶的故事越来越宏大了,除了有爱有恨之外,还有了绝望之后的坦然;在他的故事里,最顶点的欢愉也不过如此,最谷底的悲伤也理所当然。那是个缺了任何人都照转不误的世界,没有惊天动地的爱,没有至死不渝的情;悲痛的男主角能一如既往地延续没有女主角的人生,孤苦伶仃的母亲也能在早晨按时放出那一笼鸽子,晚上点燃一支蜡烛,睡前准备好第二天的衣服。
然而新剧本被克里斯多夫否决了,克里斯多夫不喜欢这个调调,更不喜欢由蝴蝶身上读出这样的调调。他简单地批评道,蝴蝶,你的文应该像你的人,含蓄而客观,冷静而怜悯;你还有甚么值得抱怨的呢?难道这么多年了,你还对这世界给你的不公平不满么?你的人生应该是豁达而坦然的啊。
蝴蝶无言以对,默默地退出了房间。他悲伤地想,为什么每个人都先入为主地认为自己对自己的一切抱着坦然抱着释怀?坚强的蝴蝶或许能够笑着面对人生,但这样的笑不该是理所当然。蝴蝶努力过,蝴蝶哭过很多次,一样的长相一样的才能的蝴蝶,为什么不能像福勃斯那样飞黄腾达?蝴蝶同自己较了很多劲,他希望人们能肯定他的较真,不要无视结果之前的所有过程。
他走去河边,今天的天气不太好,初冬的云淹没了惨白的太阳,世界显得不明不白地。黄昏里浮起的一股尘嚣味,暮色里模糊下去的世界,都让蝴蝶仅存的感官失去了灵性。他趴在桥栏杆上,看着混沌的河水,突然有想跳下去的冲动。
他曾无数次思考自己的名字,他在没落的时候认为自己的名字是阿特拉斯,在得到肯定时觉得自己是福勃斯;独自一人时,他也知道自己不是阿特拉斯也不是福勃斯,而是蝴蝶,他已经错失了成为其他两人的机会,只能做那个没有名字的婴儿。
蝴蝶认真思考着自己的名字,他觉得自己的名字不该叫蝴蝶;除去阿特拉斯和福勃斯之外,某个名字才是属于自己的、真正的名字。蝴蝶根本就不是名字,那是一种动物,美丽而耀眼,能破茧而出......而自己是个人。
他想,我果然该是阿特拉斯,那个死去的孩子。那,此时此刻活着的人是谁呢?他为什么要活着呢?为什么不干脆去死了呢?他的眼前出现了教会后面那座小小的坟墓,里面睡着并不叫阿特拉斯的阿特拉斯;那个婴儿走了出来,长着一张同自己和福勃斯一摸一样的脸。
那个长大了的婴儿恶狠狠地对蝴蝶吼道,快把我的生命还给我!
一张一合的口型带起好大一股风,蝴蝶被吹得东倒西歪。他突然觉得身子轻了,一切都没有形态了。灵魂被抽离了身体,他的双脚踩着风,手扬在半空中,飘忽不定。
腰上很大一股力气将他往某个方向拽去了,身后厚实的胸膛狠狠地同自己的背贴在了一起。蝴蝶有些恍惚地回头,发现罗南正抱着自己,他的手臂勒着自己的腰,眼中全是惊恐,嘴张得大大的,随没有张合,却已经带起勒蝴蝶身体的抖动。蝴蝶出神地看着这张嘴,他知道的,就算没有言语,感情的传递有时也能够准确无误;他感觉到了对方发自内心的担忧,蝴蝶感动得快哭了。
两人都没有说话,蝴蝶迷糊地看着罗南,罗南则还未从惊吓中缓过神来。最后是罗南先出了声,他生气地大吼道,你这样很危险你知道么!你差点就掉下去了!
蝴蝶急忙转头,他清楚地看到自己的兄弟--那个不叫阿特拉斯的阿特拉斯--静静地躺在河底,正看着自己。
蝴蝶吓得扑回了罗南怀里,从蝴蝶的喉咙深处,传出一道凄厉的喊叫。那是动物的本能带出的呼喊,很直观地诉说着吼叫者内心的恐惧。罗南急忙将蝴蝶拖离了桥边,他自己回头看看河水--除了混沌以外,他甚么也没看见。
回家的路上罗南告诉蝴蝶,他失踪了一整天--中午吃饭时罗南没找到蝴蝶,晚饭时也没有找到--"我有些担心了,就出来看看"。罗南记得蝴蝶说过喜欢去河边,结果蝴蝶果然就在河边。罗南看见蝴蝶时,蝴蝶正朝河面上张望甚么东西,身子探出栏杆好大一截,眼看着就要摔出去了。
蝴蝶学着口型对罗南道歉,随后他反复写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罗南没有责怪蝴蝶,他对蝴蝶说,你一定看见了甚么东西对吧,"蝴蝶一定能看见很多我们一般人看不见的东西;蝴蝶的世界是甚么样的呢?真想由你的眼睛去看看世界。"
蝴蝶苦笑着写道:请您收起您的猎奇心吧,亚顿先生,三日的聋哑体验无法让您窥视到我的世界,这不是尝试可以看到的。
罗南看着这短短的三句话,老半天没有出声。蝴蝶想或许自己的话太重了,有些抱歉地推了推罗南,对对方挥挥手,示意自己其实并不在意。
"第一次知道您也会奚落人呢,"抬头起来的罗南说:"你的奚落很有力度嘛!"
蝴蝶温柔地笑了。
第八章
孤儿和少爷的故事就要上演了,大家都紧张地排练着。福勃斯和西西莉亚感情越来越好,他们的爱情得到了很多人的祝福。罗南反而更加胆怯了,不敢上前打破对方正常而普通的生活。罗南找蝴蝶说了很多话,蝴蝶总是很愿意听;一天,午后休息时,罗南突然对蝴蝶说,一直都讲福勃斯讲剧本,甚么时候你也讲讲你自己吧?
蝴蝶愣了很久,随后拿起笔来,想要写有关自己的事,他埋头想了想,写了几句,又划掉了,然后,他就开始发呆。罗南开玩笑地问,怎么了?大作家,叙说对您来说不就如同呼吸一般简单么?
蝴蝶将本子放去一旁,罗南探身拿过本子,一看,上面只写了两句话:
我的人生,和福勃斯一样。
罗南认真地说,你是你,福勃斯是福勃斯,你们不一样。
"然而你们的脸真的一样,"罗南补充道:"黑一些的地方,我或许也会弄错。"
蝴蝶要说甚么,埋头写着;他随即抬头,正要将本子递给罗南时,发现罗南根本没有看自己,而是看着远处不知甚么时候出现的福勃斯。福勃斯也看着罗南,他们两人看了很久之后,福勃斯才将目光移来蝴蝶身上。那个目光里包含的信息蝴蝶根本读不懂,他和他的兄弟终于是两个人了。
罗南追着福勃斯去了,蝴蝶将身旁小小的纸条收好了,揣进包里。最近他都没有去克里斯多夫的办公室,去了也写不出东西;蝴蝶很固执地要写自己想写的东西,他不愿意做克里斯多夫的傀儡。蝴蝶将自己写好了的剧本放在枕头底下,听马吉说,将甚么东西放在枕头下面,晚上做梦的话就会梦到它。蝴蝶替自己写了很多未来,然而他一个也没有梦到。蝴蝶几乎不做梦。
蝴蝶写得累了,却又想写,便趴在下铺打起了盹。他迷迷糊糊地睡着,突然感觉到了些抖动。他坐起身来,看见门上的窗户中映出一个人影。门口站着罗南,昏暗地夜色下,罗南的影子几次举起手来又几次放下去,似乎是想要敲门。
蝴蝶突然学着福勃斯一般,震动着声带说道:谁?这样一个音节弹跳着出去了,蝴蝶的心空得要命;他探手想将这个跳跃着跑向罗南的字母抓回来,可惜来不及了。门口的罗南听到了清楚的人声,有些似咳嗽,又有些似一个疑问词"谁"。罗南于是推门进来了,对房间里的蝴蝶说了些甚么。太暗了,蝴蝶看不清,只能这么静静地听对方说话。他正面对着一个自己完全不曾进入过的世界,那个世界里面说话不是用看的,交流也不是用写。蝴蝶好后悔,心想自己何必要说出那个单词呢,明明是自己无法企及的世界,却非得打肿了脸挤进去,这之后怎么办?怎么办?
甚么气流朝他扑来,夹着熟悉的味道;蝴蝶抬头,对这股气流做出了像往常一样的回应。
蝴蝶点了点头。
罗南停了下来,不再喋喋不休了。他同福勃斯今天大吵了一架,吵架的时候罗南清楚地发现自己对眼前人的感情深得无法割舍;他思索了很久,随后决定向对方袒露自己的感情;罗南希望坦然之后的自己能够解脱,他想要一个了断,结局好坏都不错。罗南进屋之后一直以为面前的人是福勃斯,当然是福勃斯嘛,不然怎么会说话呢?
罗南静静地看着斜躺在福勃斯床上的蝴蝶说,福勃斯,我爱你。